第三十五章

顾靖扬心情颇佳地收了线,走进餐厅,菜已经陆续上得差不多,大家都坐在桌边,看样子在等他开饭。

“抱歉,久等了。”

“没事儿,我们在聊天呢。”赵紫灵不以为意。

为了表示礼貌,他顺口问道:“在聊些什么?”

“我们在说陈非生日的事!” 赵紫灵兴高采烈的,“我们在商量,有什么法子能给他一个惊喜。”

坦白地说,大家对陈非的生日抱这么大的兴趣,倒不是因为陈非多么受重视的缘故,虽然他的人缘的确不差。

若换作平时,哪一个同事的生日,最多也就是一起吃吃饭、到KTV闹一闹,如果寿星本身没有庆祝的打算,搞不好大家也就当作不知道算了,毕竟,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真正为了你的存在而心存感恩?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别人的生日都只是日历中的一页,上班下班,忙碌着,烦恼着,欢喜着,忧愁着,这一页就无声地翻过去了。

但是,旅行时人们的心情总是格外放松,每个人都愿意在旅行中发生一些特别的故事,来为每一次的旅行增添一点不一样的回忆。

顾靖扬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愣了一下:“陈非?”

“是啊,就在后天,你说巧不巧?那家伙嘴巴严实得很,如果不是徐姐订机票的时候注意到他的身份证,我看他压根儿没打算让大家伙儿知道。”

后天是6月21日,原来这一天是他的生日……

看来,他似乎也不打算让自己知道。

顾靖扬心里有些黯然,但表面上仍若无其事:“那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你也这么觉得对吧?我说咱们弄点儿什么特别节目好呢?” 赵紫灵环顾了一圈,用眼神鼓励大家说话。有顾靖扬在,他们公司的那几位总是特别矜持。

顾靖扬用英文跟身边的Mark两人解释大家在聊的内容,他的音量控制得相当低,但他邻近的那两三个座位,有心的话还是能够听得比较清楚的,比如简南希,她从刚才赵紫灵提到陈非开始,就一直在偷偷观察顾靖扬的反应。

因此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的时候,她怀抱一颗专业八卦的心,偷偷竖着耳朵听大老板的墙角。

听完之后,她就更疑惑了,王子口中的“Fred”,说的是陈非?

她记得陈非没有英文名的吧?

Mark和Emily会知道陈非,是由于王哲瀚那个大嘴巴。王哲瀚和顾靖扬是同窗,Mark和顾靖扬是室友,虽然系别不同,大伙儿平时的关系都铁得很。

这次Mark两口子来中国婚前旅行,王哲瀚自然也要招待,事实上,他们在北京三天,他和Jo倒陪了两天。于是,顾靖扬有了心上人的消息,便被他“不经意”地透露给了多年老友。

Mark两口子的性格不太相同,却都有着读书人的含蓄内敛,否则也不会选择留校任教了。对于顾靖扬的这个心上人,他们好奇归好奇,却也不像王哲瀚一样八卦,更不会在看到他的第一时间就上去狂哈拉。

他们今天初次见到陈非,严格说起来也就打了个招呼。但是所谓爱屋及乌,在感情上便天然要觉得亲切一些,一听到他后天生日,个性比较活泼的Emily便有些跃跃欲试。

“I have an idea!” 她高高地举起右手,成功地吸引了大家注意力。

她兴致勃勃道:“我们找一个酒吧庆祝,Andrew贡献一个节目,弹一支曲子,或者唱一首歌,怎么样?”

这个提议一出,所有人都立刻双眼一亮。

按说,陈非生日,却要大老板表演节目,这个逻辑好像有点奇怪,Emily是知道他俩的关系,所以自然而然地认为,靖扬应该帮陈非庆生,但威扬的众人竟也没人表示怀疑——

顾靖扬魅力太大,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王子居然还会唱歌弹琴”这件事上,脑洞全开的众人,只管附和起哄了,谁还去管王子表演的初衷是什么。

于是,聊天的主题瞬间从“陈非的生日”跳跃到“王子如何多才多艺”,Emily大方地给威扬的众人科普了一番顾靖扬大学时代玩band的光荣事迹,这些事连赵紫灵也是从未听说过的。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连罗浩都忍不住多看了顾靖扬两眼——太优秀的男人往往令同性嫉妒,但有一种男人,却是出色到连同性都会轻易折服。

最后,由于顾靖扬本人没有反对,由他表演节目的提议自然是全票通过了——其实顾靖扬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主意,但是,只要是跟陈非有关,他都不会轻易拒绝。

他们这次的行程是桂林三天阳朔两天,6月21日排的是白天去龙脊梯田,晚上在阳朔的酒店下榻,之后便是在阳朔玩。

晚饭回来的路上,众人便向小唐打听阳朔的酒吧,要安静、要有格调、要有乐器表演……你一言我一语,要求多得不得了。

小唐笑呵呵地配合着大家一一记下,贫了几句,保证一定会找一家各方面都符合要求的,众人才意犹未尽地散了。

回到酒店,顾靖扬又试着拨了陈非的电话,仍然关机中。

洗完澡,换了衣服,他下楼去陈非的房间,试着敲了敲门,心里想着,如果他没开门,就不吵他了。

敲了三声,他侧耳听着,房间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微响,便耐心地等着。

门打开,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房间里灯火明亮,陈非穿着外出的T恤短裤,脸色看起来也比白天好很多。

“没在休息?”

陈非把他让进屋里:“刚才赵总她们几个过来了。”

顾靖扬跟着他进屋,一眼就扫到书桌上未开封的药。他皱了一下眉头,环顾四周:“你的药呢?”

陈非知道躲不过了,只好实话实说:“这个药不对症,所以没有吃。”

顾靖扬拿起来翻了翻,药品的中文翻译太艰深,他看不懂,但盒子侧边写着英文的成分,他哥哥是医生,他对那些并不陌生,看了一会儿便知道陈非所谓的“不对症”是什么意思。

抗生素在美国都是处方药,他没想到礼宾部会买到这种药。

“你平常吃什么药?我再去帮你买。”

“不用了,我睡两天就好了。”

看他一脸不信,陈非又连忙补充道:“真的,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像这种头痛,睡两天就好,吃什么药都不管用。”

顾靖扬还是看着他。

陈非无奈,举起三根手指头过耳:“我保证。”

他这难得一见的配合让顾靖扬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什么怪毛病?睡两天就好?”

陈非耸肩:“我也不知道,反正好多年前就这样,什么症状都没有,就是头痛,睡饱了就好了。”

“我看你就是想太多,用脑过度吧。” 顾靖扬随口一说。

陈非一怔,倒也没有迁怒于这个害自己想太多的罪魁祸首,只是露出了一抹苦笑::“或许是吧。”

“那你明天还是在酒店休息吧,明天好像要去好几个地方,估计会很累。后天的话……后天恐怕你无论如何都得跟着大家一起走了,咱们后天早上就退房。”

提到后天,顾靖扬带着某种期待地注视着陈非。

陈非神色如常地笑了笑:“应该没问题,你放心吧。”

顾靖扬有点失望,他望着陈非,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能追问陈非生日的事,否则就浪费了威扬众人的一番心意。

他更不敢问陈非,为什么连生日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打算跟自己分享。

如果说,他曾经以为他们之间至少友情深厚,像哥们儿一样,牢固而亲密、彼此之间不用有任何顾忌,那么,刚刚结束的冷战则让顾靖扬意识到,自己之于陈非,与陈非之于自己来说,恐怕永远无法达到对等的感情。

陈非甚至认真考虑过要把自己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

然而,他又能怎样呢?即使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即使对方正在试图跟自己彻底撇清,他也无法阻止对他的思念,他甚至无法真正对他生气。在机场看到他的时候,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想要狠狠抱住他的冲动。

顾靖扬的眼光看得陈非一阵尴尬。

顾靖扬自己不知道,当他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那眼神的杀伤力有多大。那种三分期待、三分纠结、三分克制却又带着十分迷恋的眼光,任何一个人,无论男女,只要不是完全没心没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更何况是陈非。

陈非的耳根一阵发烫,眼神却没有躲闪。但努力扯出来的笑容总有点不太自然:“怎么了吗?”

又是这样的笑容。

顾靖扬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地朝他走近了一步。

陈非今天,似乎跟以前有些不同。

他还没有想清楚具体是什么不同,眼角不经意地瞥见,玄关的镜子里,两个人靠得极近的身影,那么亲密,那么暧昧。

他心里一惊,脚下不禁退了一步,冷汗刷地下来,他在做什么?!他要毁了好不容易恢复的友情吗?

“我……” 话一出口,才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你……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转身仓皇要走,手却被握住了。

顾靖扬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只手微微发抖,冰凉的手指缓慢却坚定地穿过他火热的掌心,在他的手掌中找到最安稳的位子,然后,牢牢地握住,不动了。

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顾靖扬的心瞬间像被烧开的水一样,烧得血液都快沸腾起来,烧得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理智已经全面罢工,但这并不妨碍胸腔涌上来的狂喜,他紧紧回握住陈非的手,用力得手上的骨节青筋都爆出来。

转过头去,对方那双干净分明的杏眼坦然地迎着自己的视线,唇边带着一丝微笑,但是他脸上淡淡的红晕出卖了他的紧张,连那一向淡无血色的唇,都似乎染上几分水色,在顾靖扬的眼里,漂亮得光彩夺目。

他无暇去思考这天上掉下来的好运,跟着直觉抚上那张令他牵动他所有心绪的脸,拇指轻轻摩挲。他轻声呢喃着对方的名字,近乎虔诚:“陈非……陈非……”

陈非的心又酸又甜,为他的卑微心疼,为他的迷恋欢喜。

再多的思虑、再多的纠结,都比不上这一刻心灵的悸动来得更真实。

所以,在对方拥他入怀的时候,他努力放松身体,接受了一个同性包容占有式的拥抱。

被拥抱,这是他从来未曾有过的体验。

对方的肩膀比他宽,手臂比他有力,胸膛比他厚实,他的鼻端充斥着对方身上沐浴后的香味——非常男性化的运动薄荷香,混合着淡淡纯男性的体味,而这味道却令他悸动、令他安心。

就是这样吧。

得我心之所求,爱那真心爱我之人,除了你我的幸福快乐之外,别人的眼光态度,又有什么要紧。

这样想着,他伸出双手,回抱住了顾靖扬。

顾靖扬收紧手臂,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以他从不敢想像的依恋姿态,静静靠在他的怀抱中,跟那仅有的贫乏记忆一样契合。

这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幸福,令他几乎热泪盈眶。

得我心之所求,爱那真心爱我之人,得偿所愿,夫复何求。

不知过了多久,顾靖扬稍微松开怀抱,双手仍然放在对方的手臂上,刚刚确定心意的两人并不急着分开。

他低头看着陈非,最初的激动过后,只剩下欣喜和感慨:“你一直都知道……”

陈非刚刚恢复雪白的耳根刷的又红了,但他仍然直视着对方,坦荡地点了点头,乌黑的眼珠却因为郝然之意而闪闪发亮。

顾靖扬忍不住亲了亲那双眼睛,陈非反射性地闭上眼,长直的睫毛微微抖动。

他的唇温暖干燥,从陈非的眼皮到鼻尖,再到双唇,先是轻轻触碰,然后衔住他的下唇,辗转流连。

亲吻逐渐加深,陈非骨子里属于男人的侵略性令他直觉反击,两人唇舌交缠,交换着津液和对彼此的渴望,连周遭的空气也一并燃烧起来。

总算顾靖扬还记得陈非病着,依依不舍地结束了这个激烈又绵长的吻。两人额头贴着额头,努力平复呼吸,相视而笑。

陈非的T恤衫已经被顾靖扬搓揉得不成样子,纵然顾靖扬情场老手,也忍不住脸上一红,帮他把衣服理了理。

第一次跟同性如此亲密的接触,陈非心里的激荡并不亚于顾靖扬,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设想,都比不上真正唇舌相交时的震撼。

但那种种无以名状的情绪里面,绝无一丝一毫与反感有关。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如果对象是顾靖扬,就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看出了顾靖扬的尴尬,他更加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般,落落大方地站着。

他那乖顺又从容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看得顾靖扬心痒难耐,忍不住又亲了他一下。理智一直告诉自己得走了,要让他休息,却又依依不舍:“陈非,谢谢你。”

陈非抬眼看他,男人漆黑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他的态度虔诚而感恩,捧着自己的脸,像捧着什么珍贵的宝贝。

能被一个人这样珍惜着,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我曾以为我将注定一生在黑暗中徘徊独行,你却为我点亮了一盏灯。

顾靖扬,是我要谢谢你才对。

早上八点半左右,威扬的众人吃完早餐之后,陆陆续续到酒店的大堂集合,导游小唐早就等在那里,点完人数,道:“还少了哪一位朋友?麻烦你们帮忙催一催,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还是昨天那位,不用等了。”赵紫灵忙道。

小唐知道有一位团友生病的事,笑道:“你们这位同事可真不走运,来我们桂林这么漂亮的地方居然没有福气去走走啊。”

“可不是嘛。” 江晓梦嚷嚷道,“陈非老是错过好事,不过他要是不生病,我们要瞒着他筹备生日也不方便。”

“所以他生病得挺及时的不是。” 张海欣也笑。

顾靖扬听着大家对陈非善意的嘲笑,嘴角也带着微笑。他一直知道陈非在公司里人缘不错,现在却有一种淡淡的骄傲。

骄傲之余又有些担心,以后,威扬的人还会像现在这么喜欢他吗?

Mark也听到他们的玩笑,问顾靖扬:“Fred好点了吗?”

“嗯,我想再休息一天应该就没事了。”

Emily也凑过来,俏皮地说:“Andrew,明天晚上加油哦。”

“I will.” 顾靖扬笑。

Emily扭过头去看Mark:“你有没有觉得,Andrew今天的心情特别好?”

Mark看了看好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意味深长地说:“大概,昨晚中彩票了吧。”

如果是Josephine,大概会直接扑上去逼供。他们两个还是含蓄得多,试探的意味却一样浓厚。

顾靖扬没打算瞒着好朋友们,只是这个公共场合,实在不适宜说什么,只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一天似乎特别的长,他们上午走了两个景点,下午又有两个,最后还有一个购物店。

一众女生在里面挑挑选选的时候,顾靖扬记挂着陈非,跑到外面打电话。

陈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上午睡到11点多,被客房送餐叫醒,起来吃了一点东西,上了一会儿网,下午又睡了两个多小时,到四点多的时候,两边的太阳穴终于不再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撕扯一样,只是偶尔还会抽痛一下。

在房间里闷了两天,这会儿精神好一点了,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出去透透气。

酒店就挨着漓江,散着步,视觉十分赏心悦目。

江上的舟船里面游客颇多,路上却没有什么行人,陈非走了一会儿,索性在路边的亭子里坐下来,眼前山清水秀,江上舟来舟往,这般惬意宁静的时刻,不知道是谁在吟哦“重重似画,曲曲如屏”,又不知道是谁海阔天空地唱“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思绪正不知飞到哪里,一阵熟悉的铃声把他唤回现实,他一看来电显示,不自觉地微笑。

“喂。”

“陈非,我吵到你休息了吗?”

“没,我在外面散步。” 陈非的声音听起来慵懒随意,可见心情颇好。

“外面?现在太阳还挺大的,你感冒还没好,小心一点,别在阳光下走。”

“我已经差不多好了。” 明显带上笑意的声音,似乎在嘲笑他的大惊小怪。

原本就十分默契的两个人,没有了那最后一层窗户纸,原来那一点点雾里看花的障碍也跟着消失了。他们以往的相处就熟悉自在,如今更添了一份以往没有的亲昵。

“正是这样才要更注意,再来一个热伤风就麻烦了。”

“不会的,我明天肯定能跟大家一起行动。”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顾靖扬这才放下心来:“晚上我们可能还是要在外面吃,晚饭还是我帮你订?”

“不用了,等会儿想吃的时候我会自己叫的。”

他正要收线,听到顾靖扬叫了他一声。

“陈非……” 顾靖扬欲言又止。

陈非不自觉地握紧手机。

“我想你了。” 温柔的话,因为说话者低沉温柔的语气,而愈加动人。

陈非的心,突然柔软得不成样子。

只有两心相契的时候,我们才会知道自己能有多温柔。

他靠着亭子的柱子,单脚屈膝搭坐在条凳上,抬头向上,视线透过飞檐一角看出去,天空蔚蓝澄澈,白云舒卷自在,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之前刻意忽略的种种纠结和内疚,因为这句话,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突然想要快刀斩乱麻地结束这一切,没有伪装、不再逃避,用最真实的自己,去承担他所应该承担的,面对他所应该面对的。

也许,他应该找一个机会和赵总谈一谈了,陈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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