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清晨六点半,陈非的生物钟自动唤醒,却感觉很疲惫。昨晚一个梦缠着另外一个梦,中间有的梦未做完就惊醒,还没完全醒过来又睡着了,如此反反复复,睡得很不踏实。

迷迷糊糊地伸手把旁边空着的枕头捞到怀里抱了一会儿——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嗯,味道不对,很淡的草木香混合着洗衣粉的味道,似乎有点陌生又特别熟悉的气味。

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看怀里的软枕,黑色的?

一些若梦似真的记忆飘进脑子里,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人也清醒了。

迅速扫了一眼身边的床位,被子几近平整,一点点的皱褶是他刚才弄出来的。再瞅瞅被自己抓过来的枕头上,同样只有一点皱褶,没有明显的凹陷——很显然,另外半边的床一整夜没人睡过。

一阵心烦气乱,陈非耙了耙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走下床,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跳入眼帘。他眯了眯眼睛,推开窗户往下望。

今天是黄金周的第一天,再过两个小时整个北京城将被游客淹没,而现在下面的街道却几乎没什么人,如同山雨欲来前的平和宁静。

如果时间可以静止在这一刻就好了,他想。

然而时间既不可能停止,也不能倒退,就像白天的阳光无论多么耀眼明亮,也无法掩盖抹杀黑夜中发生过的一切。

微风吹过,轻柔地拂过他的发梢、脸颊和唇,这让他想起昨天夜里那个人的吻。陈非的脸忍不住热了起来,连耳根都发烫,他忍不住又耙了耙头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却无法吐出胸中的憋闷。

关上窗,走回屋里刷牙洗脸,换上衣服,正要去客厅拿东西,经过用餐区,瞥见餐桌上一张便签条:

I’m working out, will call you later.

字迹潇洒挺拔,果然见字如见人。

陈非无意识地拿起那张纸条看了一会儿,说是看,其实是双眼失焦在发呆。过了一会儿,他把纸条收进上衣口袋,先去上班再说吧!

八点不到就进了公司,陈非在楼下的咖啡厅随便喝了杯咖啡,吃了一个croissant,便开始给几个商场配货。新招的司机小周上个月到位,陈非自己又不很在状态,便让小周自己去送货,自己在办公室整理资料,做了一会儿,满屏密密麻麻的数字越看越焦躁,他丢下键盘,蹭地站了起来。

幸而今天公司没人,黄金周假期,行政和财务都放假了,两个业务轮休,张海欣一早说要去商场巡视,打完卡就出了门,简南希今天调休,赵紫灵还没来,整个公司只有陈非一个。

陈非的烦躁当然跟顾靖扬脱不了关系。他一上午都在想这个问题,越想越苦恼,越想越没有头绪。

他不懂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对另外一个男人动心,但他明白每个个体都不相同的道理,也愿意尊重少数族群选择的自由,只是如今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却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假装不知道?他尽可以这样做,反正对方似乎也没有打算让他知道。但……想到昨天晚上那个小心翼翼的吻,唇与唇的碰触,对方的隐忍和痛苦,他无法假装他感受不到。

如果换成别人,陈非真的会装作不知道。

人对别人的痛苦有一种天然的同情心,不管是出于从小接受的道德教育,还是因为从别人的痛苦中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常。

但是这种兔死狐悲的同情心毕竟是脆弱的,也是有限的,通常在转身过后便眼不见为净,这也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

然而对顾靖扬,他做不到眼不见为净,也许是因为那个太过虔诚的吻,也许仅仅因为那个人是顾靖扬。顾靖扬压抑的吻、坐在地上孤独的背影,都让陈非感到难过。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理所当然地继续享受着对方的“友情”,他做不到。

那么,找个机会委婉地拒绝?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他无法回应,是不是至少可以做到坦诚?想到这样做可能导致的结果,陈非的心脏像突然被谁打了一拳。

这个人,是他来北京之后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不仅如此,更是他能够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人。或许,如果他够诚实他就会承认,他也是他这辈子认识的所有人里面,最令他愿意倾心相交的朋友、兄弟、知己。每个人一生中都会认识数不清的人,但是有多少人能够有幸遇到一个真正令自己引为知己的人?得遇知音而弃之,他……恐怕也做不到对自己那样狠。

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呢?他皱紧眉头,像思考某个严肃的哲学问题一样苦苦思索。正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开门声惊醒了他,陈非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办公室里发起了呆。

进来的人是赵紫灵。陈非保持着站着的姿势,对她点了下头:“赵总,早。”

“不早啦,上周还说今天要跟你核对装修图,结果我差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今儿还打算不来了呢。”赵紫灵爽朗地说。

陈非心里咯噔一声。糟糕,他把装修图忘在顾靖扬家里了。怪不得早上出门的时候一直觉得少了点什么。

“到我办公室来吧。”赵紫灵一边掏钥匙一边回头问。

“赵总,不好意思,能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吗?”

“怎么了?”

“我刚准备下楼一趟,不会耽误很久。”

“行。快去快回。”赵紫灵看他站着,以为他要去新光,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进办公室去了。

陈非飞快下楼,整条大望路堵得望不到头,幸亏顾靖扬家在步行的距离内,他一路小跑着过去。他平常就有慢跑的习惯,这点路根本不算什么,没多久就到了顾靖扬家楼下。

搭电梯上楼,打开门,室内意外地一片昏暗。陈非往卧室的区域望去,顾靖扬趴在床上,似乎睡得很沉。

从阳光灿烂车水马龙的喧哗室外突然走进安静昏暗的室内,陈非的呼吸还有些急促,但他的心却突然静了下来。

他轻轻关上门,走到床边,顾靖扬躺在右侧,脸朝室内趴在枕头上,他的左手搭在陈非睡过的枕头上,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看上去毫无防备睡得像个孩子。

据说一般人的睡颜都不会好看,因为人在睡着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都是放松下垂的,但陈非此刻有机会端详顾靖扬的睡颜,却发现并非如此。或许是因为他的轮廓特别深邃而精致的缘故,平时五官看起来十分英挺立体,现在因為睡着了,脸上的线条变得比较柔和,加上一点新冒出来的胡渣,反而呈现出另一种脆弱的漂亮。

陈非不爱男人,但艺术修养深厚的他对天地间所有的美都特别敏感,更何况,有些美是超越性别的。

即使是站在纯粹审美的角度,陈非也不得不承认,顾靖扬的美,确实有资格颠倒一切众生。

他默默盯着顾靖扬的睡颜看了一会儿,又默默走开,到客厅里拿了文件,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走到电梯口,一个人影冷不丁从消防通道那边转出来,吓了陈非一跳。他定睛一看,还好,算是熟人。

“你好。”陈非定下神来,率先跟对方打了个招呼。

对方也朝他笑了笑,神色有点复杂,几度欲言又止。

若是搁在昨天,陈非对Max的神态可能会有点摸不着头脑。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到顾靖扬的门口,心里就大概猜得到对方心里的嘀咕了。但陈非并不打算解释些什么,Max是靖扬的朋友,不是他的,他没有权利去多嘴些什么。

“靖扬在睡觉,也许你换一个时间来会比较好。”陈非礼貌地建议。他只想着顾靖扬一晚没睡,得让他多睡一会儿,却没想到这句话在对方耳里听起来是如何暧昧。

“老大在睡觉?”Max有点惊讶,又看了看陈非,对方虽然脸色有些憔悴,但他站姿笔挺,精神很不错。转念之间,Max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难道?难道!

Max其实已经来了一会儿了,他运气太好,从电梯里出来,就看到陈非在开门。惊疑不定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正不知道是进是退,陈非又出来了,手上多了一个讲义夹,显然刚才是回来拿东西的。

Max太惊讶了,上个礼拜老大还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这个礼拜他们就进展到同居的阶段了?他一时很错乱,看到陈非要按电梯,没多想就走出来了。

昨晚的事情让陈非对某些事一下子敏感了起来,比如Max那个惊疑不定的表情。他尽量用不会引起任何误解的措辞正色道:“他应该是刚睡下不久,好像昨晚一夜没睡。”

不着痕迹地加重了“应该”和“好像”这两个词,所有可能的暧昧顿时烟消云散。Max一听,知道自己想歪了。他回过神来:“行,那我晚点再过来吧。”

按下电梯,Max转头看向身边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男人。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见到陈非,对方似乎跟自己记忆中差不多,简单的合身浅灰色T恤外面套一件深灰蓝格子休闲衬衫,两边肩上各有一道肩章,衬出他的宽肩细腰,搭配蓝色牛仔裤和球鞋,整个人看起来既挺拔又青春。

陈非的脸第一眼给人感觉似乎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只有一双略圆的内双杏眼特别吸引人的目光,乍一看干净纯真,像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但他眼里的沉静又中和了那种青春感,这是一个男人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沉淀下来的,自然而然形成的厚度,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所无法具备的气质。

Max主管电影发行,阅人无数,此时认真打量,他似乎有点明白顾靖扬被陈非吸引的原因。

陈非知道Max在观察自己,也大概猜得到原因。他转过头去对对方笑了一下,大方地任他观看。Max心里赞叹一声,就冲着这份从容镇定,他对陈非的好感又增加了一些。

电梯上来了,陈非侧肩让了一下,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Max本来想跟陈非搭几句话,想想又作罢——这个人搞不好就是未来的“大嫂”,还是下次让老大正式引荐一下比较好。

虽然八点多才睡下,顾靖扬睡到中午一点多就醒了。刷牙洗脸刮胡子,做完这一切,脑袋清醒多了。打开手机的信号,没多久,许多信息叮叮叮挤进来,来电提醒若干、垃圾广告若干,贺节日的短信若干,顾靖扬往下滑,看到陈非的名字,手一顿,立刻打开。

陈非的信息很简短:“我晚上会晚点过去。”

顾靖扬有些失望,虽然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在期待些什么。

再看其他信息,有Max的来电提醒一个,显示的时间是早上九点半。还有Jo的午餐邀请一个。

看看时间,他拨通Max的手机:“上午找我有事?”

“老大,你睡醒啦?”

“嗯?”顾靖扬挑眉,他怎么知道自己刚才在睡觉?

“我刚才过去找你,遇到陈非了,他说你刚睡下,让我不要吵你。”Max呵呵笑,但顾靖扬怎么听怎么觉得他笑得很三八。一个大男人,像话吗……

“你几点过来的?”顾靖扬皱着眉头,陈非不是一早就上班去了?

“十点多吧?我打你电话不通,以为你在健身房,就直接过去了。他好像是回去取文件吧,就正好碰到了。老大,你跟陈非?”

“他妹妹过来了,所以他在我这儿暂住两天。”顾靖扬说,“你跟Jo找我是同一件事么?”

“对啊,你现在有空吗?”

“我得先吃饭。”

“那正好,过来一起吃?我们在本之味。”

本之味是新城国际里面一间主打健康牌的日料简餐,环境和味道都不错,但他们愿意常常光顾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小区里的绿化多、人少,春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这时候坐在餐厅外面的座位用餐是一件难得的惬意事。

说来也巧,本之味正好在陈非住的那栋楼楼下,只不过陈非的公寓在靠近小区东门的那一侧,而本之味在它背面——是的,Max他们正好跟陈非住在同一个小区里,而且两栋楼隔得并不远,只是他们彼此都还不知道。

顾靖扬把车停好,穿过花坛走进去,他一出现,那一排几间餐厅坐在外面的食客几乎同一时间往他那边看了过去,包括Max和Jo。

顾靖扬对路人的注视早已习惯到视若无睹,走到Max那一桌,看到满桌的食物:“怎么不先吃?”

Max他们几时对他变得这么客气?

那对恋人交换了一个视线,Max嘿嘿笑道:“我们早饭吃得晚,这会儿还不饿。”

顾靖扬挑眉:“咖啡都帮我点好了?”还在冒热气呢,可见时间掐得多么好。

“你刚起床,我想你不一定会马上想吃午餐。” Jo解释道。

本之味不卖咖啡,这是特地从隔壁Fresco叫的。顾靖扬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舒服地往椅子上一靠,勾起嘴角用中文嘲笑了Max一句:“无事献殷勤。”

“What‘s that?” Jo没听懂。

Max当然是听懂了,他好歹也在中国上了九年义务教育。他苦着脸,同样用中文道:“老大,这次献殷勤的可不是我……”

顾靖扬有些意外。他对女性一向体贴,一听是Jo,立刻收起刚才吊儿郎当的态度,稍微坐直身体,看向Jo:“What’s wrong Jo?”

Josephine询问地看了Max一眼,收到对方鼓励的视线,复看向顾靖扬,抱歉地说:“Andrew,我想我可能给你和陈非制造了点小麻烦。”

这件事严格说起来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他们多年友情始终如一的最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大家都恪守朋友的界限,尊重对方的隐私和选择,绝不侵犯对方私生活的领域。

Josephine对顾靖扬觉得非常抱歉,虽然是出于无心,但她确实犯了错,她不该把顾靖扬私人的事情向别人宣扬,尤其是这种麻烦的多角关系,更不应该由她来多嘴什么。

顾靖扬听了事情始末,倒也没生气,他了解Jo的个性,知道她没有恶意。令他比较困扰的反而是萧孟安的态度,他本已经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Andrew,我真的很抱歉。” Josephine诚恳地说。

顾靖扬安抚地对她笑了笑:“这不是什么大事,Jo,你在担心什么?”

“我不知道……我相信孟安不会去找陈非麻烦,他不是那样幼稚的人。但是……” Josephine欲言又止,最后她只是说,“总之我很抱歉。”

顾靖扬本来也不担心这个,他端详Josephine的神情,想了想,问道:“你希望我去跟他谈谈?”

Josephine意外又惭愧,没想到顾靖扬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她的确抱着这样侥幸的心理,不管怎么说,萧孟安也是她的朋友,当初如果不是自己多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对萧孟安也同样是有愧疚的。

只是现在,她又怎么好意思开这样的口呢?她给顾靖扬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我知道我没资格要你这样做……” Josephine为难地说。

“不如我去跟他谈吧?”Max提议,他没料到Jo还有这一层想法,听到这里,他觉得这太麻烦顾靖扬了,这件事从头到尾跟他根本没有什么关系,都是他们两个自己搞出来的。

顾靖扬自己是无所谓的,他对萧孟安的印象说好谈不上,说坏也不至于。就上次酒会的那件事,也更多的是对事不对人,事情过去了也就算了。所以,如果Jo希望他去,他不介意;不用,那当然更好。

Josephine摇头:“你去和我去是一样的。”

顾靖扬其实想说,我去也是一样的。如果拒绝有用的话,他想他已经明确拒绝过不止一次了。但他没有说,他知道Jo的心理负担。

“Jo,其实你不觉得,就算Andrew去也是一样吗?感情的事不是说一说就能解决的吧?”

顾靖扬和Max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眼里透着一模一样的讯息:好兄弟。

“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 Josephine苦着一张脸,讨厌啦!为什么要让她碰到这么麻烦的事……她以后再也不做红娘了呜呜。

顾靖扬被她凝重的表情逗得笑出来:“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Jo,如果你真的认为我去找他谈有用的话。你想好了再告诉我,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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