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很快,清明节的小长假结束,威扬的人也回到办公室。

赵紫灵进公司不到半个小时就又出去了,连Nancy也说不清楚她干什么去了,她一走,办公室的几个女孩子立刻松了下来,估计是小长假休息得不过瘾,个个显得意兴阑珊。江晓梦一早就应该去巡店,却一直坐在座位上磨磨蹭蹭;Nancy和Helen两个人躲在茶水间叽叽喳喳,一杯茶喝了半个多小时还没喝完;连一向最沉稳的周雪梅都没什么工作情绪——在平时,周晓梅早该来跟陈非核对上周的仓库数据了,到现在快下班了都还没动静。

只有陈非似乎完全没受影响,一上午就坐在那边敲敲打打,中间还打了好几个电话跟装修公司确认材料的进度。

江晓梦的位置就在陈非对面,她看完一个网络小说,陈非正好挂掉电话,她看了陈非半晌,道:“陈非,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陈非抬头:“你问。”

“你的秘诀是什么?”

“什么?” 陈非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说,你保持工作热情的秘诀是什么?”

“工作热情?” 她从哪儿看出自己身上有那种东西的?

江晓梦干脆整个人撑到桌上,越过办公桌的挡板,指着陈非桌上刚纪录的电话内容:“你这都忙了一早上了,不是说上班族都有长假综合症嘛,我从你身上,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啊。你怎么做到的啊?”

“长假综合症”,陈非对这个名称并不陌生。他刚开始工作的那两年,在管理方面投入很大的热情,也曾针对一些白领之中流行性的症候做了许多对应的规章制度,派专人跟踪成效,再根据反馈回来的结果调整制度。

他专门研究过员工周一到周五每天的情绪差别,并据此订制相应的措施。比如,员工在周四的工作状态最差,周五反而最积极,所以他选在周四早上开会交代任务,让员工有急迫感,而周五他反而很少会去催促员工的工作。再比如,员工周一回来上班,很难立刻进入工作状态,他通常安排这一天让业务员跑生产车间,让他们适应上班节奏。

这几年里,他对工作的热情逐步冷却,但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领导者的成长。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比个人的喜好和情绪更重要,比如责任心,比如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执着。他在工作之余阅读了大量管理学和心理学方面的专著和期刊,既是为了工作,也是出于兴趣。

江晓梦的问题并不让他意外,他不答反问:“你今天有没有什么事是必须完成的?”

江晓梦想了想:“有。”

“多吗?”

“好像有几件。”江晓梦想了想,“得去一趟国贸店、去一趟燕莎店、得整理订单发给日本,还有……得向意大利那边询一个盘。”

江晓梦到底是个自觉的好姑娘,她数完自己跳起来了:“哇塞,怎么这么多!我不跟你聊了,开工开工!”

隔了一会儿,她突然又抬起头盯着陈非,一惊一乍,弄得陈非很无奈。

“又怎么了?”

“陈非,你比赵总厉害。”

他轻描淡写地笑笑:“是吗?”

所谓的长假综合症,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犯懒的借口罢了。把要做的事情罗列出来,即使再不想动弹,按照清单一件一件去做,哪怕刚开始效率低些、速度慢些,不知不觉也就进入工作状态了。

说到底这只是一种惯性的问题,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陈非当了这么多年管理者,对什么个性的员工用什么办法激励已成条件反射,在泰盛这样的大企业,更加错综复杂的部门之间的关系和矛盾他都能够举重若轻,刚才那一招,不过是小儿科。

任何一个传统型大企业,没有一个人会公然宣称,业务部门是“最重要”的部门,但如果说业务是公司的动力所在,是其它所有部门的养分来源,却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反驳。

然而陈非在短短四年里,威望逐渐升到与陈焕国并驾齐驱的程度,却不仅是因为他业务总监的身份,甚至也不仅是因为陈家少东的身份,而是他能够管理好他的团队,利用业务部与其它所有部门产生的交叉来输入正确的行为模式,影响其它部门的做事态度。

他一方面对品质和材料严格把控,绝对不允许以客人的利益为代价来包庇生产的错误,该给压力的时候,他就是泰盛的小老板,陈氏的少东;另一方面,当订单太多而出现生产排不过来的情况,他却不会放任下属为了争取生产空间而搞各种小动作、给生产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本人也从不会因为对自己某个团队的偏爱而干涉生产部正常排单,所有排单均交由他的两个助理,根据生产实际进度、客户的重要程度、订单的大小和利润空间等因素评估过后,再由他本人与生产总监沟通确认。对于被牺牲的订单和客户,他会身先士卒,扛下所有压力去与客人沟通,必要的时候,牺牲部分公司利润来保证生产的顺畅稳定和员工的效益。

而这几年来的大小战役,如果让陈非总结,所有管理方面和业务方面的冲突,他都归为利益和人性,与对错无关,与善恶也无关。

作为管理者,只有正视人性的缺陷,并对此抱持尊重之心,采用良性的激励机制、排除主管者个人的感情成分,建立一个公平、理性的竞争机制,最大程度地挖掘员工的潜质,也才能令员工实现自我价值的提升,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合格的领导者。

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真正的情绪怠倦是由心底最深处泛起来的自厌自弃,即使再厉害的激励机制、再多再理智的自我分析,也无能为力。

春节的销售热潮之后必然跟着一段时间的淡季,加上长假的余韵,6点一过,办公室的人纷纷做鸟兽散。等大家都走了,陈非才慢腾腾地收拾自己的桌面,到茶水间泡了一杯茶,站在窗边,静静看着窗外都市的阑珊灯火。

视线所及之处,写字楼是清一色日光灯的冰冷色调,居民楼则透出温暖明亮的灯光。只是不知道这些窗户里面,又有多少脉脉温情,多少貌合神离?冰冷从胸口的地方一点一点蔓延至眼底,他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

又站了一会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敛情绪,离开办公室。都过去了,他告诉自己。

刚从电梯出来,手机就响了。

自从搬来北京,换了新的号码,陈非的手机就很少在下班时间响起,不像以前,除去各色应酬外,总还有些没公德心的广告电话不分日夜地骚扰,卖别墅的、卖贵金属的、信贷的、总裁培训班的……陈非被骚扰得有心理阴影,到最后看到陌生电话号码就反射性地厌烦。

他拿出手机一看,却不是预想中的同事。屏幕上闪着一个陈非完全没料到的名字——老林。这是在陈非家里服务了十几年的老司机。

“喂。”

“唉,小老板,是我。”

不到一年的时间,再听到别人叫自己小老板,陈非竟觉得有些陌生了。

“老林,你找我有事吗?”

“小老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老林,我已经不负责公司的事情了。”

“我知道我知道,业务部的人都说你去北京做自己的生意去了。“那边抢着说,显得十分紧张,“公司的事情我也不懂,但是……但是这里总归还是你家,你总要回来的吧?”

陈非很了解老林的脾气,人实在,话不多,正是因为这样,父亲才一直让他做家里的贴身司机。他会特地打听到自己在北京的电话号码打过来,想必是有重要的事。

“老林,我暂时不会回珠海,但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想办法帮你解决。”

这时候的陈非,不自觉切换回陈氏少东的神色口气,果断、稳重、带着些上位者的威严,不若刚才在办公室的低调温和。

“不是我的事,是老板娘、那个、唉,就是小丁,她找我要你的车钥匙……”

听到这个名字,陈非心里一阵厌恶。不过一年的时间,她居然已经升任“老板娘”了?真是好得很。

“她说她需要一部车,但是公司现在资金紧张,不方便买新的,她说、她说反正你也不回来,车丢在那里也是浪费。我说她一个女孩子家开什么卡宴啊……”老林难得这么多话,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又紧张地问,“小老板,你真的不回来了?”

陈非讽刺地勾起了嘴角:“我确实不会回去了,她要就给她吧。”

老林唬了一跳:“小老板,你就算不在公司了,逢年过节也得回来吧?你的家还在这儿呢。”

陈非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冲动了。他不该对下属说这么情绪化的话。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正色道:“没事,给她吧老林,我就算回去也就是几天的事,不是还有你的车吗?”

“那……”老林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知道陈非去哪儿都喜欢自己开车,以前在家的时候,他就很少叫自己的车。

陈非不想跟他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这件事说到底他们两个都做不了主,如果不是他父亲点头,那个女人怎么敢这么嚣张?但他没跟老林解释这些,只问道:“对了老林,你怎么有我的电话?”

“哦,是琪琪给我的。清明节她回家了一趟。是琪琪让我打电话跟你说的,她也很生气。”

琪琪?陈非愣了一下,她不是应该还在生自己的气吗?转念一想又明白了,也是,如果不气了,按照她的脾气,怎么忍得住让别人传话?早就自己打电话来告状了。

挂了电话,陈非原先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涌上心头,如果不是在大马路上,他也许会把手机直接砸到地上去。

他不是气车子的事,区区百多万的车他还真不放在眼里,当初年过半百的父亲抱着还在襁褓中的私生子回来,他不是也接受了吗?但他们能不能他妈的在他生活中消失得彻底一点!

捏着手机在路上站了一会儿,陈非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云空的名字。

云空的领班Kevin最自豪的就是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但是那个神情冷漠的年轻人都坐在吧台喝了三杯tequila了,他还是没想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他。

牛仔裤T恤帆布鞋,外面一件戴帽拉链衫,年轻人的衣着乍看之下普通休闲到不适合出现在云空这样的场合,身上却没有半点休闲轻松的气息。

他神色冰冷,看得出来心情不太好,绷着的脸显得有些傲慢,强烈地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连Kevin这种老江湖都本能地生出敬畏之情。

Kevin自认为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个人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这样的人,通常不是出身良好就是惯于发号施令。当下也不敢怠慢,按照客人的要求领他到吧台边。

这会儿是吃饭时间,客人不多。Kevin在酒吧里转来转去,时不时留意吧台那位客人的需要,却越留意越觉得眼熟,但如果他接待过,他怎么会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呢?

陈非的心里很堵,只有烈酒才能让他稍微喘一口气。

他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没真正考虑过自己想要做什么。从他读书起他就认为陈氏集团将是他这辈子的责任和王国,无可推卸、也不需推辞。陈氏会在他的手上发展得比父亲的时代更好,他的人生理想会在这里全部实现。

那时候,他多么心高气傲,多么雄心壮志,多么……天真无知。后来回想,那时的他何曾认真想过,他的人生理想究竟应该长什么样子?

父亲管不住下半身,跟公司的女职员搞到一起,连孩子都搞出来了,他脸大,竟然要孩子认祖归宗。陈非是家里第一个点头的人,不为别的,他的母亲是那种以夫为天的传统女性,她承受不起离婚的结局。

为了母亲,他放弃在美国成立分公司的计划,放弃差一年就能拿到的音乐专业毕业证书,回到那个已经乌烟瘴气的家。他不能替母亲决定她的人生,但是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支撑,是他为人子的责任。

在那个风口浪尖上回国接掌贸易部,曾经最亲的妹妹骂他跟父亲是一丘之貉,外人风言风语说他是为了争家产,父亲对他防备猜测,那时候,他不是没有委屈。

他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以为能够做到公私分明,却还是因为与父亲越闹越僵的关系而影响工作,到最后大厦将倾而自己却无能为力,那时候,也不是不痛苦。

十几年走在一条设定的道路上,他以为那条路通向他要的终点,那条路突然消失了,面对突然多出来的无数分岔路,那时他才突然明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终点。站在原地徘徊,不敢轻易踏出一步,他迷茫过也脆弱过。

曾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连命运都无法掌握的loser,他重重跌了这一跤,不是不会疼,但是他又能怎样?爱他的人已经不在了,母亲走了,妹妹形同陌路,伤口他只能自己舔。

陈非捏着酒杯的手指突然泛白,胃里升腾起一股熟悉的冰冷,食道以下的部位开始僵硬麻木,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酗酒的后果,久违的胃病又犯了。几个月的调理,毕竟还是没办法让这五年积累起来的慢性病立刻消失。他忍着痛趴在桌上,把头埋在手肘里,等着那股疼痛慢慢过去。

顾靖扬他们几个是云空的常客了,这里是公司附近环境最好的酒吧,他们没事总喜欢到这儿来喝一杯,因此他们一出现,Kevin立刻迎上去。

“顾先生几位今天坐外面还是坐包厢?”

“包厢吧,我们有点事要谈。”

云空总共就只有一个大包厢,是在陈非第一次来时坐的那排沙发的后面,也就是舞台的最深处,通常都预留起来招待重要的客人。

“今天有演出吗?” Simon边走边问。

“不好意思,今天没有哦。不过这周末会有一个新来的菲律宾乐团,很不错的,到时候还请几位来捧个场。”

“那是一定的,我们哪一次……” Max正乐呵呵地说着,话音被卡在喉咙里,他嘴巴微张,呆滞地看着他老大突然转身往吧台的某个人直直走过去。

陈非正在难受,冰冷的肩上传来一阵暖意,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陈非?你怎么了?”

顾靖扬的声音就在他耳朵上方。

陈非抬起头:“Andrew,你也在这儿?”

顾靖扬惊讶地发现,陈非抬起头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他当然不会以为那是碰到自己的缘故。他仔细端详陈非的脸色,吧台光怪陆离的灯光下,他的脸色越发显得惨白,顾靖扬忍不住碰了碰他的额头,一片冰凉。

“你不舒服?”

“胃疼,没事,老毛病了。”陈非苦笑了一下,他不太习惯向别人示弱,但他现在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掩饰。

桌上只有一个空的烈酒杯,顾靖扬询问地看了一眼酒保阿巫,阿巫立刻会意,偷偷对他比了三根手指。

顾靖扬皱起眉头,让他担心的不只是陈非的脸色,还有陈非完全不同于平时的颓废神色。他握住陈非的双肩,掩不住担心的口气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我送你回去吧?”

吧台不算太远,他们的对话清楚落入那两个有心八卦的旁观者耳中,Simon和Max交换了一个惊吓的眼神,Simon偷偷问Max:“那个人是谁?”

他们认识顾靖扬十几年了,知根知底,怎么会看不出来顾靖扬那动作言语之中的情意?

Max认真看了一会儿,更惊讶了:“那不就是上次那个……赵紫灵的员工?”

被Max一说Simon也想起来了,这下两个人都惊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跟他们一样被吓到的,还有一个路人甲——领班Kevin,他福至心灵地迅速回忆起去年那个意外的夜晚,那个出人意料的男孩儿,或者说男人。

他怎么会没认出来呢?

Kevin的职业自尊受到了不小的打击,顾客临时加入乐队,还造成意外的轰动,那是云空从没发生过的事情,不过小半年,他竟然把主角忘得一干二净。

一定是他长得太大众脸了,Kevin忿忿不平地想。

三人各自纠结着,吧台边的两个人完全没发现。

陈非本来就正难受,他们站的地方又灯光昏暗,他压根儿没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人。他摇了摇头,又趴了回去:“我现在不想动。”

得过胃病的人都知道,胃痛起来可以要人命,更要命的是找不到休息的姿势,无论站着坐着躺着歇着都一样难受,更别说动一动了。

顾靖扬对胃病完全没有经验,心里着急得很,但陈非不愿意动,他也不敢勉强,只好向两个好朋友求助。

顾靖扬的目光一望过来,原来忙着八卦的两个人赶紧走了过去。

看到他们,陈非强撑着坐直,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算是打招呼。

“要不喝杯热开水吧?你晚饭吃了没?” Simon建议。

“不用了,我还是回去吧,吃个药就好了。” 陈非忍住肠胃的痉挛站了起来,却忍不住紧皱眉头。他再不想动弹,也好过被这么多人围着自己一个大男人嘘寒问暖。太丢脸了。

灯光下他的脸苍白得吓人,顾靖扬急忙道:“我送你。”

陈非本来想说不用,多一个人陪在身边并不会减轻他的胃痛。但是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推辞,只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顾靖扬手足无措地跟在他身边,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看他摇摇欲坠的样子,顾靖扬忍不住心疼,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违背他的意愿,让他不得不花更多的力气来应付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在陈非身上看到那么明显的外露情绪,每一个肢体语言都写着拒绝,被陈非完全排除在外的感觉,只有当它真的发生了,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痛恨这种滋味。

看着顾靖扬手足无措的样子,Simon和Max面面相觑。老大的心思十分明显,但——

陈非是gay吗?看起来……不太像……

陈非对老大有什么想法吗?那就……更不像了……

两个人再次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boss这次,麻烦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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