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陈非闲着无事,书也看腻了琴也弹乏了,想来想去,最后搭公车去了798。与他对音乐的态度不同的是,在视觉艺术方面,陈非可算得上一个严格的保守派,或者说,他并不很能欣赏当代艺术,但这并不妨碍他接触并深入了解它,自大学时代他就长期订阅《当代艺术》杂志,留美期间以及工作后,他也会不定期参观一些现代美术馆和画廊——比如美国的两个MOMA,比如Whitney,比如798。用陈非的话说,你只有比较全面地了解一个东西之后,才有资格说你喜欢或不喜欢。陈非就是这样的一个理性主义者。

他先在尤伦斯看了两场小型展览,从那条深巷走出来的时候才十二点出头,冬日正午温和的阳光晒得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抬头看看天空,是难得一见的蓝天白云,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枯树枝头,像极了林语堂书里京城的样子,令人打从心底里愉快起来。

拉上羽绒服的拉链,他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拐个弯信步往右,路两旁很多小店,卖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有艺术学院的学生自己做了一些手工,就在路边地上铺一块布摆摊儿卖。陈非慢悠悠地走着,边走边看,但一般不会停下来——他已经过了那个喜欢收藏东西的年纪,如今物质于他,无论是名牌服饰配件、艺术品或是小玩意儿,都不过累赘的身外之物。

走过一个街口,下一个街区聚集了较多的餐馆和咖啡馆,正值午餐时刻,这条街明显比其他街道热闹很多。陈非在街口站了一会儿,挑中一间叫做Cafe Flatwhite的,透过大片落地玻璃窗,那间咖啡厅里明亮的灯光和简洁的原木桌椅都令人感到温暖。

正是用餐时间,点餐台前面排了不短的队。点餐台后面高高挂着几块黑板,上面手写着各种饮料和简餐,其中咖啡的种类多而细,每一种咖啡后面细心地注明了烘焙的程度,看起来颇专业的样子。

“先生请问要喝点什么?”服务生小哥是一个20出头的清秀少年,脸上带着职业得不太专业的笑容,看起来颇为讨喜。

“请问,你们的咖啡是否分产地?”

“?” 小哥的笑脸瞬间僵了一下,双眼明白地写着问号。

“你们的咖啡既然有分烘焙程度……”陈非指了一下后面的招牌,“我想应该是是在自己店里烘焙的吧?那么所有的咖啡豆都是一个产地的吗?”

“哦!是的是的!”小哥露出欣喜的表情,“所有的咖啡豆都是我们老板自己烘焙的。产地的问题我不太懂,不过他今天正好也在店里,我可以请他给您回答这个问题,先生这边请!”

陈非刚想说这么麻烦就不用了,热情的小哥已经走出柜台,头也不回地往旁边的隔间走去。陈非无奈地跟过去,里面靠窗的一条长桌坐了三四个外国人,正气氛热烈地聊着什么,陈非尴尬毙了,为了这种小问题打扰别人,听起来实在有点蠢,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偏偏那位小哥不知道在兴奋个什么劲,陈非听到他用蹩脚的英文跟他们说:“这位客人对我们的咖啡豆很感兴趣。”

陈非瞬间感觉自己脑门上罩满了黑线,我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吧……

没等他黑线完,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光头中年男子站起来向他走来,一边热情地伸出手:“Hi, I’m Robert.”

事已至此,陈非也只得伸出手:“Fred. Nice to meet you.”

陈非一开口,Robert明显有点惊讶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倒是更真诚了一些。

“You see, we roast all the beans by our own” Robert指着房间里用玻璃隔起来那台巨大的烘焙机balabala地讲了起来,陈非虽然心里尴尬,面上却沉稳地听着,偶尔点个头,也礼貌性地问一两个小问题表示他有在听。

那位领他进来的小哥一脸崇拜地看着陈非,陈非被他毫不掩饰的热烈目光盯得再度很黑线:你把我带进来的时候没想过我可能不会讲英语么?还是现在的小孩做事都这么毛毛躁躁的?

房间里的另外一个女生走过来,拍拍小哥的肩膀,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你先回去招呼客人吧,顺便送一杯咖啡过来给这位先生。”

“哦、哦,好的!”

陈非赶紧回过头去:“不用麻烦了。”

“You must try our coffee Fred!” Robert严肃地说。

好吧,再客气就矫情了,虽然这场意外在他看来实在是莫名其妙。

“请给我一杯expresso吧,谢谢。”陈非礼貌地对自己的新崇拜者说。

不过,当咖啡送上来,陈非心里的那点尴尬和不快立刻烟消云散了,浓烈的烘焙香气包裹着淡淡花香,入口是清苦微酸的味道,非常纯净而且层次分明,是很好的阿拉比卡豆子。他的脸上浮起由衷的赞赏。

“非洲的咖啡豆对吗?”

Robert竖起了大拇指,他豪放地哈哈大笑:“猜猜看是哪个国家的?”

他的热情感染了陈非,陈非也笑:“咖啡我只能算一只菜鸟,怎么敢在行家面前卖弄?”

Robert摇头:“我不信,我刚才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行家。”

陈非感觉自己的脑门上滑下一颗汗。

“我不是谦虚,盲品的话,那个——”他手指向桌上的葡萄酒促销立卡,“我还有几分把握,咖啡豆的话我真的只能瞎蒙了。”

“你是品酒师?”刚才站起来的那个女孩插进来问道。

“有执照,但没有上岗。”陈非耸耸肩,轻松地说。

“那你的舌头一定很厉害,随便猜猜看?”Robert不放弃地说,“猜对了我送你一张我们店的超级VIP卡。”

“咱们店有这种东西?”另一个金发男人惊讶道。

Robert嘿嘿一笑不语。

陈非倒是无所谓,好玩而已。他摸了摸下巴,然后勾起嘴角:“也许是……埃塞俄比亚?”

Robert兴奋地拍手:“好家伙!你还说你猜不到!”

陈非无辜地摊手:“难道我猜对了吗?”

“你的超级VIP卡呢?给我见识见识!”另一个棕发的男人不忘提醒Robert。

Robert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色的卡片,在他们面前晃了晃:“这不是VIP中的VIP吗?”说完郑重地递给陈非。

陈非也连忙双手接过,原来是Robert的名片,黑色的名片上面印刷白色花体商标,Robert的名字下面写着: managing director。

“幸会。”陈非直视对方的目光,笑着说。

“我也一样。”Robert呵呵地笑了起来,憨厚的笑容与他光头的酷哥造型形成鲜明对比。

四个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陈非肚子开始饿了起来,但是在这里吃饭显然已经不是个好主意,他起身告辞。

“以后经常来玩。”Robert重重一握他的手。

陈非点点头:“我尽量。可惜我不经常来798,要是在城里也能喝到你们的咖啡就好了。”

“你住在哪里?”

“也在朝阳区,不过我住在光华路附近。”

“三里屯使馆区有一间咖啡店,他们的咖啡豆都是我们提供的,我给你电话。”说着转身找便签和笔,刷刷地写了两行字。

陈非接过来。

Temps Perdu

Tel:6*******

春节假期一过,威扬公司就迅速进入紧张忙碌的工作状态。 赵紫灵今年计划再开两个店,春节一过就忙着跟商场谈进柜、选地点、找设计师等,公司其他人也跟着忙,所谓的“长假症候群”在威扬这边,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陈非这阵子也特别忙,商场正月初二就开门,买饼干送礼的人潮络绎不绝,假期还没过完,陈非已经给几个店各发了一次货。正式上班之后,商场库存量才慢慢恢复正常。去年的司机老张今年不做了,公司还在重新招人,送货的任务暂时就落在陈非一个人头上。

偏偏赵紫灵好像觉得他还不够忙似的,临时抽调他去跟进新店铺的设计。本来这也没什么,陈非工作效率一向高,但赵紫灵一下子找了三个设计公司在比稿,北京的交通又差,常常出去开两个会就能耗去他一天的时间,这样一来,陈非的时间明显不够用,白天都在外面跑,他自己本职的工作倒反而晚上才有时间处理。

到了二月底,节日消费才慢慢降温,这天早上,陈非起了个大早,趁着这几天清闲把库存重新盘点一遍,月底了,周姐那边马上就得向他要帐目。再说过几天又有一批新货要到,现在不弄清楚到时候工作量会更大。

早晨7点出头的写字楼冷冷清清,电梯门口一个人也没有。陈非按了电梯,摘下帽子和手套攥在手里。电梯很快从B1升上来,门一打开,门内门外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早。”陈非先反应过来。他走进电梯,用空着的那只手按下自己的楼层。

“好久不见。”顾靖扬愉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很久吗?陈非疑惑地转头,只见对方笑了笑:“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很平常很正常的寒暄。陈非立刻忘了刚才那一瞬间怪异的感觉,他退后一步,站到顾靖扬旁边:“啊,前阵子比较忙,工作积压得有点多。”

“你怎么也这么早?”

“这是我正常上班的时间。”顾靖扬的视线不自觉地盯在陈非的头发上,因为刚摘下帽子的关系,他的头发不太整齐,拨向一边的刘海乱翘着,完全没有平时稳重的模样。再往下,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陈非的睫毛,直而密,显得很秀气单纯,跟本人的气质很不一样。

陈非没有注意到顾靖扬的视线,他想的是,怪不得公司里那帮女孩子抱怨从来碰不上顾靖扬。

王子七点上班这个信息,不知道值不值一顿饭钱?想着,他的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

看到陈非顽皮的笑容,顾靖扬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怦怦怦加快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大早各种不对劲。

“我七点上班很好笑?”

“不是不是,只是想到一些好玩的事情。”陈非笑意未消,正要解释,电梯“叮”的一声,18楼到了,他随意挥了挥抓着帽子手套的手,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一句“回头见”。

顾靖扬不自觉往前踏了一步,刚想说句话,电梯门已经阖上了。他挫败地退回去,靠在身后镜子上。

他刚才想说什么呢?有空一起吃个饭?还是你这阵子在忙什么?太多话挤到一起,突然不知道要说哪一句。但是他有什么可纠结的呢?如果想约吃饭,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吗?就像他对Max和Simon那样。他们是朋友,不是吗?

GMJ的员工对他们老板怪异的上班时间早就习以为常了,他总是清晨七点进公司,下午四点左右就离开。刚开始的时候,员工们摸不清老板的意思,以为老板是工作狂,大家战战兢兢,早晨一个来得比一个早,下班一个比一个晚,时间久了之后,他们慢慢发现,加班的员工不仅工资涨幅很小,而且在绩效奖金和升迁方面也都明显低于那些不加班却能按时完成工作的员工,他们才真正相信,公司那条不鼓励员工加班的守则并不是纸上谈兵说说而已。久而久之,大家的上班时间恢复正常,除了清洁工外,其他人都渐渐忘记了老板很早进公司这件事。

顾靖扬喜欢早上班,一方面是为了方便,有些紧急的事情可以在加州下班之前就得到解决。另外一方面,他喜欢早晨清静平和的氛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清晨振奋的精神状态,这一切都能增加他的灵感,令他更加快速思考。

顾靖扬的办公室位于写字楼的顶楼28层,这个写字楼面向长安街的一面为半圆形,视野十分开阔,GMJ把顶楼这面半圆隔成三个空间,CEO和CFO两间各占了不到50平方的办公室,剩下那个最大的空间则是员工的休闲活动室。

他拉开百叶窗,透过落地玻璃俯瞰长安街,清晨的街道车流还不算拥堵,不远处国贸的几幢大楼气势恢宏、错落有致,再过去一些,修复将近完成的中央电视台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去年火烧时的狼狈,崭新的玻璃幕墙在清晨的阳光中折射出熠熠光辉。这是顾靖扬喜欢北京的地方——朝气蓬勃,看起来充满希望。

然而今天,面对最能激起他斗志的景色,他却心神不定、眉头紧皱,无法投入工作中。这一切,都来自于刚才电梯里意外而短暂的偶遇。

陈非是直的,从第一次见到他顾靖扬就知道。实际上在顾靖扬的交友圈里,大部分的男人都是直的——这很正常,在他从未刻意寻找同性恋圈子的情况下,生活中的男人,当然大部分都是直的。

顾靖扬是个洁身自爱的人,何况中国的情况比美国还要复杂,同性恋群体在这个国家是相当边缘的一个群体,见不得光,因此只能躲在自己的圈子里聚众狂欢。这不是他喜欢的生活状态。这个天之骄子一样的男人,高傲得不屑于让自己的任何一个部分藏在阴影之下,否则,当年16岁的他又怎么会因为父母的不理解而负气远走西岸?而如果说当年的负气出走,还多多少少隐含了一些逃避的成分,那么在加州的阳光下生活了十几年后,只让他对自己的人生更加自信——就算他喜欢男人,他的感情一样值得被所有人祝福。

然而,即使他没接触那个圈子,他也从不缺少选择的对象。他太出色了,他不用追逐任何一个人,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人主动来接近他,比如当初的Derek,比如现在的萧孟安。他很少为感情的事情烦心,更加不会对一个直男产生什么希奇古怪的念头。在顾靖扬眼里,直男跟女人没什么两样。

但是刚才,当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看到陈非的脸,心里第一个浮起的感觉居然是惊喜,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句“好久不见”就脱口而出。陈非不知道,那句经常用来客套的场面话,其实是顾靖扬当下心里最真实的感受——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两个礼拜没有看见这个人了。

而当陈非站在他身边时,他看着他乱翘的头发,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想要去帮他拨一拨头发的手。

想到陈非站在他旁边时那副淡然平和的样子,他伸手揉了下眉心——他怎么可能对一个直男产生超过友谊的兴趣。

他突然很庆幸,刚才没有贸然开口邀约对方。正好,他很快就要回加州总部去开年会,他想,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一定足够他忘了这种荒唐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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