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对了,老李你当初怎么想到找猪刚鬣的?” 观音犹不死心,一定要挖出这事的根源来。

“这您可冤枉我了,最初我可没选他。” 李长庚叫起屈来,“我当初定下云栈洞时,接外包的是当地一个叫卯二姐的妖怪。哪知道方略做到一半,卯二姐意外死了。但你知道的,整个劫难架构都搭好了,总不能因为个别乙方死了就推翻重来,这才把它老公紧急调过来。谁能想到这么巧,谁想她招的夫婿是天蓬转世。”

“那……你有没有跟别人泄露过高老庄这一难的安排?”

李长庚大声道:“我连猪刚鬣的根脚都不知道,能去跟谁讲啊?” 他怒气不减,拽着观音到书架上,拿出一摞玉简:“所有与取经有关的往来文字,皆在这里,大士可以尽查,但凡有一字提及天蓬,我愿自损五百年道行,捐给珞珈山做灯油!”

观音面上说不必,暗中运起法力,转瞬间把所有文书扫过一圈。她用的是“他心通”,可以知悉十方沙界他人之种种心相。倘若这堆文书里藏有与高老庄有关的心思,神通必有感应。但扫视下来,确如李长庚所言,文书里无一字涉猪,唯有一个玉简隐隐牵出一条因果丝线。

观音心意一动,摄过玉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篇青词的底稿,是讲五行山收徒的事,而且正文大半是引用她自己写的揭帖。李长庚惭愧道:“大士这篇文字甚好,我一时虚荣作祟,不告而取,拿去给自己表了个功,恕罪则个。”

观音大士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和高老庄有什么关联,只得悻悻放下玉简:“老李多包涵,我这也是关心则乱。” 李长庚面上讪讪,心中却乐开了花。

他交出去的那篇青词,前面是照抄揭帖,只在结尾多了几句评论。评论说孙悟空在天廷犯下大错,遇到玄奘之后竟能改邪归正。可见如果赶上取经盛举,罪人亦能迷途知返,将来前途光大,善莫大焉云云。

这封青词通过文昌帝君,第一时间送去了玉帝面前。玉帝何等神通,不难从这几句话里产生联想——这一段话虽是说孙悟空,难道不是也说天蓬?他只要向六丁六甲稍一咨询,便会查知李长庚一切已安排到位,只欠顺水推一下舟。

只是李长庚没想到,玉帝的手法更加高明,只是送了条锦鲤给佛祖,说是与我佛有缘。锦鲤乃是水物,又赶上这个时机,佛祖自然明白怎么回事。两位大能隔空推手,不立文字,微笑间一桩交换便成了,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至于李长庚,他从头到尾只是提交了一篇收伏悟空的青词,安排了一头当地的卯二姐及其夫君参与护法。这等曲折微妙的发心,别说观音大士的他心通,就算请来地藏菩萨座下的谛听,也看不出背后玄机。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李长庚故意问观音。

观音面带沮丧:“阿难已经差人把锦鲤送到珞珈山,搁我莲花池里了,说是象征道释两家友谊。我还能怎么办?这事我只能认下,先让玄奘把它收了——不过老李,揭帖里得把天蓬改个法名,不是我抢功啊。这一劫,如果再不多体现一点出皈依我佛之意,实在交代不过去。”

李长庚已经占了个大便宜,这点小事并不在意,点头应允。

于是观音又拿起玉净瓶,出去跟玄奘嘀咕了片刻,回来脸色有点怪。李长庚问她没办妥?观音说办妥了,玄奘刚刚正式收其为二徒了,赐法名“悟能”,然后递过一张度牒,让李长庚备案。李长庚一看那度牒,上面除了法号“猪悟能”之外,还有个别名叫“八戒”,后头备注说是玄奘所起。

李长庚白眉一抖,哟,这可有意思了。

观音起的这个法名非常贴切,”悟能“可以和”悟空“凑一个系列。但“八戒”是什么鬼?孙悟空法号也不叫“七宝”啊?何况人家菩萨刚赐完法号,你就急吼吼又起了个别名,这嫌弃的态度简直不加掩饰。

难道是玄奘对这次被迫收徒不爽,就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可你一介凡胎大德,居然对观音大士使脸色,就算是金蝉子转世,也委实大胆了点啊。

可李长庚转头再一看,观音有气无力地在启明殿里趺坐,与其说是恼怒,更似是无可奈何,心中突地一动。

他起初接手这件事时,曾感应到一丝不协调的气息,只是说不出为何。如今见到观音这模样,李长庚一下想到了哪里不对劲。

这次取经盛事是佛祖发起,为了扶持他的二弟子金蝉子。可出面护法的既不是佛祖的十大弟子,也不是文殊、普贤两位胁侍,反而从弥勒佛那调来了左胁侍观音大士——现在佛的事务,却从未来佛那边抽调一个菩萨过来负责,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怪不得观音在这件事里咄咄逼人,争功积极,再联想观音刚才对几位护教伽蓝的提防态度,以及阿难的讥讽,只怕灵山那边也是暗流涌动。

李长庚心里微微有点不忍,都是苦逼神仙,怎么就互相斗起来了呢。他示意童子去泡一杯玉露茶,亲自端给观音。观音接过茶杯,苦笑道:“谢谢老李。我现在有点乱,实在没心思分拆高老庄的劫难,要不就统共算作一难得了,后头咱们再想办法。”

“好说好说,合该也只是一难罢了。” 李长庚拿起笔来,替观音在玉简上记下“收降八戒第十二难”几个字。观音捧着茶杯正要入口,突然玉净瓶一颤,茶水泼洒出来,立时化为灵雾弥散。观音一看瓶口,脱口而出:“不好!”

“怎么了?”

观音道:“被猪刚鬣……呃,被猪悟能这一搅,我都忘了。本来后头还有个正选弟子等着呢,这下可麻烦了!” 李长庚忙问是谁?观音顾不得隐瞒,如数讲出来。

原来灵山安排的取经二弟子人选,是一头灵山脚下得道的黄皮貂鼠,偷吃了琉璃盏里的清油,罚下界来,叫做黄风怪。它就驻扎在距离高老庄不远的黄风岭黄风洞,专等玄奘抵达,便可以加入队伍。

不用说,这貂鼠一定是灵山某位大德的灵宠,才争取到了这番造化。只是妖算不如天算,造化不如缘法,被天廷硬塞了一头猪悟能,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佛祖无所谓,观音却必须设法去安抚。

李长庚宽慰道:“反正玄奘还能收一个弟子,那黄风怪做个老三,也不算亏了。” 观音怔了一下,突然转过脸来,目光锐利:“老李,你怎么知道玄奘可以收三个弟子?我好像没讲过吧?”

李长庚登时语塞。他适才大胜了一场,精神上有些松懈,一不留神竟露出了破绽。他支吾了片刻,含糊说是凌霄殿给的指示,观音却不肯放过,追问怎么指示的?李长庚只好拿出玉帝批的那个先天太极图:

“您看这阴阳鱼,阴阳和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见陛下早有开示,玄奘要收三个弟子。”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解读的!”

“圣人一字蕴千法,不同时候寓意不同。所以我们才要时刻揣摩。”

观音觉得李长庚的解释牵强,可她是释门弟子,总不好对道家理论说三道四,就一直狐疑地盯着李长庚。

直到织女回到启明殿拿东西,才算打破这尴尬场面。观音收回眼光,语气森森:“好了,我去劝慰一下黄风怪,就让他后延至第三位好了。李仙师护法你辛苦,佛祖也会身为体谅的。” 说完她端着玉净瓶离开。

李长庚暗暗叹息。恐怕观音已猜到了答案。修到这个境界的没有傻子,有时只消一丝破绽,就足以推演出真相。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并非是坏事。对方明知是你搞的事,偏偏一点把柄也抓不住,这才是无形的威慑。

观音刚才威胁说会禀明佛祖,听着吓人,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佛祖是厉害不假,但灵山与天廷又不在一起开伙,他还能隔着玉帝一个雷劈下来不成?李长庚办这件事不是徇私,是为玉帝办事,她如果真撕破脸……那,就只能祝她好造化呗。

“刚才观音大士好像不太高兴啊。” 织女一边把宝鉴搁包里一边问。

“她担子重,事情多,偶有情绪再所难免。干我们这行的,哪有痛快的时候?” 李长庚感慨道。织女“哦”了一声,一甩包高高兴兴走了,她对这些事从来是不关心的。

启明殿内,又只剩下太白金星一个人。这一场反击虽说收获喜人,却也着实耗费心神,亟需温养一阵神意才行。于是他趺坐在蒲团上,决定好好调息一下。

随着真气在体内流动,李长庚烦躁的心情逐渐平复,神意也缓缓凝实,沉入丹田,内视到一团雾濛濛的晦暗,其形如石丸,横封在关窍之处。他知道,正是此物阻滞了念头通达,是心存疑惑的具象表现。更准确地说,是有些事情没有想通。

李长庚向观音解释过两次先天太极的意思,但那些说法都是自己揣摩,敷衍罢了。那么玉帝为何不置一词,只圈了一个太极图在文书上?他的真意到底是什么?自从接到那个批示之后,李长庚便一直在参悟,却始终没有头绪。

还有,佛祖为何选了孙悟空这个前科累累、又无根脚的罪人加入取经团队?

这些真佛金仙们的举止,无不具有深意,暗合天道。李长庚不勘破这一层玄机,便无法洞明上级本心,将来做起事很难把握真正的重点,难免事倍功半。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当等闲。” 老神仙喃喃念着。他缓缓睁开双眼,看向案头那太极陷入冥思。不知不觉间,那两条阴阳双鱼跃出玉简,游入其体内。李长庚连忙凝神返观,只见那先天太极在内景里紫光湛湛,窈冥常住,与那团疑惑同步旋转起来……

突然一纸飞符从殿外飞来,把李长庚难得的顿悟生生打断。

“老李,不好了,黄风怪打伤了孙悟空,把玄奘抓走了!不是渡劫,重复一次,不是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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