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战争的捷报不断地传来,北国不宣而战,着实打了南国一个措手不及,一连被他们拿下几个边陲小城,但同时也传来亦仁在南都金陵宣告御驾亲征的消息。谢问柳一得到这个消息,二话不说回家将自己新缝制的战袍穿上,赶到亦裕的上书房,果真见到他已经穿戴整齐。
亦裕看到他的装束,用出奇柔和的声音道:“你就不要去了。”
“君上,臣也是武将。”
亦裕擦着头盔道:“我知道你很不愿意打这场仗……我也知道这场仗打得很牵强,要想赢他,根本没有必胜的把握,我只是……想要一个解脱,想要一个结局。”
“臣是不愿意打这场仗,只是君上决定的,我就会支持。不管君上去哪里,我都跟着。”
亦裕沈默了许久,一遍遍地擦着头盔,良久才问:“你喜欢我,只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吗?”
谢问柳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嗫喃了一会儿,刚想说什么,亦裕已经戴好头盔出去了。
而就在谢问柳出征的前夜,老疯子在半夜睁着眼去了,他就坐在书案前面对着那盘棋子,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盘棋,手里还牢牢地扣着一枚白子。谢问柳费了很大的劲才扳开他的手指,将那枚棋子放在锦囊里,带着它跟着亦裕出征了。
战争以腥风血雨的方式展开了,南国似乎对南北这一场仗的准备也很充分,甚至可能要高于北国。他们早在一些重镇屯兵屯粮,其反应的速度远超过北国将领们的想像。
开始的时候总是有输有赢,但是很明显亦仁的作战经验远胜过北国年青冲动的将领,他不温不火的性格也比亦裕更适合打一场旷日持久的仗。
这场仗从春天一直打到深秋,北国前线已经后撤至了勇宁关附近,北国几乎让出了当年他们侵占西金所有的土地。不但是北国,南国军队随着战线的深入,面对悍勇的北国将士带来的巨大伤亡,也使得亦仁用兵更加小心起来。南北二军便隔着一条勇宁江对峙。
谢问柳手里玩着那颗白子看着眼前这条波涛汹涌的勇宁江,现在还远远未到立冬,所以江对面是一排排南国的船舰,黄色的皇旗在空中飞扬,谢问柳几乎觉得自己能听到它们猎猎的作响声。
他们的形势与当年薛德昭遇上的几乎一模一样,而当年亦仁是用空城计南绕勇宁江突袭了西金的都城,那么他们这次又会用什么计策呢。他的脑海里最近老是浮现老疯子没下完的那盘残局,黑白二子隔江对峙,这明显就是指这条勇宁江。这么看来老疯子早就料到他们并不是亦仁的对手,迟早会重蹈覆辙,撤至勇宁江固守。老疯子手扣白子,自然是代表白子是北军,黑子就是对面的亦仁,可是为什么在棋盘上的白子会那么少呢。
他这么想着,突然听到博野在身后唤他,谢问柳转过身来,博野气喘吁吁地道:“大人,找到了!”他喜道:“没想到老疯子没胡说,我果真在后面的山里找到藏着的大炮,足足有六十多门,山洞堆满着乾草,炮弹保存的很好,完全可以用。”
“好!没有让其他人知道吧?”
“大人放心,绝对保密!”
谢问柳点了点头,这炮是找到了,可要怎么诱这亦仁过江呢。他回到了帐中摊开纸在上面写了十四个字: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谢问柳写完搁笔叹道:“这武候好大的气派,一曲琴音便吓退了司马懿的十五万大军。”
“谢大人自得其乐,是想到什么好事情了吗?”楚天暮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谢问柳连忙收了台上的纸,笑道:“楚大人好兴致,不用跟君上商量军事大计嘛。”
楚天暮一笑,自顾自的坐了下来,叹道:“我知道谢大人埋怨我当初不该力劝君上南征,可是事已至此,我们还需精诚合作为上。”
“不敢,连君上都不曾责备楚大人,我又怎么会责怪大人?”
楚天暮苍白的手指放于桌案,道:“我一直觉得谢大人是一个挺杰出的谋略家,平野一宴仅杀一人就收服了整个北国的领地继承人,刃不见血地解了北国领主们的兵权,收兵之余还能将人心收服,实在令人佩服。此次战役,也证明大人的见解完全正确。坦率地说,过去在下出于官场利益,多有得罪大人,还望大人不计前嫌。”
谢问柳没想到他说得如此诚恳,倒是颇有一些不好意思地道:“楚大人千万不要这么说,咱们同朝为臣,都是为君分忧,就算有一点小摩擦那也是小事,绝不会因此伤了和气。”
楚天暮本是保养极其得当的人,皮肤白皙,如今半年战事下来也是风霜满面,再加上他的皮肤本来极薄,尽管再三修饰,也难掩憔悴之色,他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他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谢问柳手中的纸,似乎毫不在意地道:“如果谢大人想到了什么计策,可以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谢问柳叹了一口气,道:“目前倒是真的没有想到什么!”
楚天暮似微有一些失望,起身告辞而去。
谢问柳见他走了,又展开手中的纸,喃喃地道:“要怎么才能把亦仁引过江来呢?”这时帐门帘子又被掀开了,谢问柳一皱眉,正心烦今天不断被人打扰,却发现进来的是赤朱,不由又惊又喜。这半年来赤朱总是躲着他,再加上战事频繁,谢问柳一直没机会能弥补与这位好朋友之间的友情,没想到赤朱今天居然主动来找自己。
赤朱也是风尘满面,他将头盔摘下,颇有一些不好意思地道:“问柳,最近忙……”
谢问柳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肩,道:“兄弟,不要说这些没用的。”
赤朱反手重重握了一下谢问柳放在他肩上的手,两人握着手坐了下来,谢问柳道:“目前这场仗你觉得怎么样?”
赤朱叹道:“你还记不记得老俞说的,我们现在就站在了一模一样的位置上。过了这个勇宁江,除了西南面这道昆仑山,西北面将是一马平原……”
谢问柳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里就是我们与亦仁一决生死的地方。”
赤朱恨恨地敲了一下桌案面道:“真是悔不该不听你的,自不量力。我们这些人哪里能跟兄长们相提并论,他们在沙场上积累了这么多的经验,可恨这个该死的呼儿金家族,我真怀疑他们是不是跟亦仁早就串通好了,来这么一手……”
谢问柳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拍额大叫道:“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在帐中转着圈,放声大笑了起来,看着帐顶喃喃地道:“亦仁啊,亦仁,从来不打无把握仗的亦仁……我这一次要叫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时突然有传令兵进来道:“谢大人,君上召集所有营地将军去议事。”
亦裕比之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显得要平静,倒是这些将领们私下议论纷纷,谢问柳带着赤朱匆匆走了进来,他先给亦裕行了一个礼,然后各自坐定。楚天暮抬头看了他一眼,才道:“各位,现在的形势大家都看到了,勇宁江一役,我们务必要将亦仁阻退,否则如果让他进入西北的平原,那后果不堪设想,不知道各位将军可有良策。”
底下又是一阵窃窃私语,谢问柳想了一下,突然站了起来,道:“君上,我有一计。”
他见所有人立刻停止了声音,目光都盯在了他的脸上,才道:“我以前看过一本小说叫三国,当中有一回目名叫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这章说的是三国中有一位蜀国的武候错用了一位叫马谡的人而导致蜀军伤亡惨重,还失了军事要塞街亭,当时魏国派了大将司马懿领着十五万的大军逼近武候所在的城镇,城内仅二千五百名守将。武候大开城门,凭栏高坐,焚香弹琴,引得魏将司马懿心中疑虑不定,武候一曲硬是吓退了十五万大军,这就是空城计。”
苏木儿哼一声,道:“谢大人,这三国的玩书大家都读过,空城计那也都知道,可这儿好像没有要用得空城计的时候,我们这有十数万大军,不是二千五百个……”
谢问柳淡淡地道:“可若是我们的军队大部分都从北绕过勇宁江斜插到亦仁身后去了呢?”
苏木儿愣住了,赤朱一拍巴掌,激动地站了起来,道:“好计啊!”
楚天暮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道:“确实是一条妙计!”
苏木儿也是一抬手,道:“此计虽妙,不过太过凶险,若是被亦仁识破,他强行渡江,到时这里后防空虚,那就悔之晚矣!”
“所以我们这次大军第一目的就是先烧了亦仁的粮草,亦仁若是想要强行渡江,那么必定不是过去那种粮草先行的方式,他就必需先让大军过江,粮草在后,我们大军只要在他后面烧了他的粮草,就算他到了西北边,我们只要传令下去,关闭所有的城池,大寒即至,他的大军在断绝粮草的情况下,绝不敢在西北逗留,必定南撤!”谢问柳深吸一口气道:“那个时候我们的大军早抢先一步收复了旧西金的城池,亦仁就会像过街老鼠那样四处挨打!”
众人听了心旷神怡,亦裕微笑看着谢问柳,道:“确实是一条不错的计策!”
赤朱兴奋地道:“这突袭大军就由我带领了,君上就在此等我们的好消息。”
亦裕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会亲自带领!”他转过头拍了拍谢问柳的肩,轻声道:“问柳这一次就做武候了。”
众位将领大吃了一惊,纷纷劝谏,亦裕笑问:“亦仁不是一般的人物,你们当中有谁自问能胜过我?”
众人沈默了下去,亦裕点了一下头,笑道:“好,就这么决定了,今晚大雾,是个好时候,就今天起兵。”
谢问柳还沉浸在亦裕第一次这么亲腻地称呼他的那份喜悦当中,这时才回过神来。亦裕已经宣布散会,他转头微笑着对谢问柳道:“你好久没有陪我吃一顿饭了!”
谢问柳直视着亦裕的眼睛,他在亦裕的面前一直就是战战兢兢的,从来没有对视过他的眼睛,亦裕有一双很漂亮的眸子,像颗会发光的黑色玉石,又像是一汪微起波澜的湖水,令人平和宁静,只觉得这时光犹如潮水一般冲刷过去了,即便带走了所有存在的痕迹,但现在亦裕的目光却还是会铭刻在谢问柳的脑海中,永世不忘。
“你等我一下!”谢问柳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提着两壶酒,道:“我私藏了两壶酒,知道君上今晚就拔营,但好在酒不多,喝两杯也不会误事。”
亦裕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好!”
谢问柳给亦裕倒了一杯酒,亦裕端起酒杯,微笑了一下,一口乾净,看着那空了的酒杯道:“问柳,要是我这一次突袭失败了……你就降了亦仁,他绝对不会为难你。”
谢问柳微笑着不答,又给亦裕倒了一杯酒,亦裕又一口乾净了,白皙的脸上显出一片绯红,喝酒喝得太猛,他轻咳了两声,才道:“自小我这位十哥就样样比我强,我总是在想他为什么不理我,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是不是因为我什么都不如他呢?我抢了他的心上人,逗他来抢我的皇位……可是他果然厉害,不但抢回了自己的爱人,连我的皇位他也成功地抢到手了……我果真没用,难怪他从不愿多看我一眼。”
谢问柳默默地倒了一杯酒,亦裕端起酒杯,看着那波光幽幽的酒面,道:“就连展亭,他也不愿真心实意地留在我的身边,那怕是一刻,即便我十哥伤害他再深,在他的心里,还是只有我的十哥。”他红着眼睛将酒一乾而尽,低声哑然地道:“他们一个是权倾天下的明君,一个是名震朝野的才子,所以他们才配倾心相爱,而我……只要有他们在,我就一直,一直都是一个失败者,所以理所应当被人忽略、遗弃。”
他捂着自己的脑袋,谢问柳突然一把抱住他,将他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亦裕在他的怀里大声地喘息着。隔了好一会儿,亦裕的呼吸才平复了起来,谢问柳微低一下头,见他似乎已经睡着了。他微笑了一下,将亦裕扶着躺了下来,他坐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道:“对不起,这是万相馆的醉花香,又称一杯倒,都是给一些三贞九烈的相公服用的……”他说着自嘲地笑了一下,又道:“你说我行军打仗带着这玩意做什么呢……”他痴痴地看着亦裕光洁如玉的脸上微泛的红晕,挺秀的五官,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道:“你说……我胆小怕死,怎么就色胆包天呢?”他轻轻低下头,吻了一下亦裕的唇,然后毅然站起身,深吸了两口气,转身取下亦裕佩剑挂在自己的身上,取出无名放在亦裕的身旁,笑道:“真正杀人的利器是人的智慧,王者决战于千里之外,这一把没有开刃的剑才适合你带的。”
谢问柳看了又看亦裕,才狠起心往前走,没走几步,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衣服里扯出那块翠绿的玉佩,看了几眼将它摘下来,放在亦裕的手心里,道:“这块玉佩我不能给你带着了,以后你要自己带了,别怕沉……”
他狠狠地吸了两口气,站直了身喝道:“真的走了!”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帐营。
博野已经在帐外不远处候着了,见他出来道:“大人,赤朱大人刚才说你要摆空城计……”
“我刚才让你查的,你去查了吗?”
“我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果然如大人所料,刚完事就急着找你!不过大人,你就任由他通消息吗?”
“太好了,天助我也,我就是在等他通这个消息。”
两人正说着,赤朱兴冲冲地赶过来,捶了一下谢问柳的肩,道:“好小子,有你的,空城计,妙啊!”
谢问柳轻笑了一声,道:“我们不摆空城计!”
“为,为什么……”
谢问柳摇了摇头,笑道:“其实苏木儿说得很有道理,一旦亦仁识破我们的计策,强行渡江,就算我们能赶及烧了他的粮草,只要他一渡过勇宁江,五十里以外就是平野这个大粮仓,他不用隔日,连夜兼程,白天就能抵达,小小的平野怎么抵挡亦仁数十万条饿狼的攻击。此条计若不是全胜就是满盘皆输,我们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不能这么用兵,更何况一旦消息走漏,对我们百害而无一利。”
“这,这……”赤朱瞠目结舌,谢问柳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去给组织一个三千人左右的马箭队,我们不用空城计,不过还有其他的计可以用!”
赤朱满怀诧异,但是被谢问柳连声催着只好匆匆赶去组织马箭队。等他走了,谢问柳才笑着对博野道:“我们先去清理一下障碍。”他说着大踏步带着博野一路闯进了楚天暮的帐营,楚天暮正在挑灯看书,神态颇安详,见谢问柳闯了进来,不由一愣,随即笑道:“谢大人也在等着君上拔营吗?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谢问柳在房中转了两个圈,只见营中虽然与普通的官员别无二致,但是所用的一些细物颇为精致奢华,谢问柳抚摸着他嵌玉石的宝剑道:“楚大人怎么在看书呢,不对啊,楚大人此刻应该假寐才对,要不然我三江口曹操折兵,群英会蒋干中计可就不像了。”
他此言一出,楚天暮脸色大变,猛然站起来,道:“你胡说什么?”
“哦,楚大人没有看过三国这本玩书吗,这三江口曹操折兵,群英会蒋干中计是里头的一个回目,说的是魏国有一个叫蒋干的奸细混进了吴营,这吴国有一位大将叫周瑜,他将计就计,故意让装作假寐的蒋干偷走了一份与魏国水将私通的假信,害得魏国的曹操信以为真,错杀了自己的大将。”谢问柳高高兴兴地道:“别人又管这一回目叫——反间计,所以我说楚大人要假寐才像。”
楚天暮脸色铁青,原本细薄的皮肤底下青筋直爆,他一字字地道:“谢大人,你要当心你的用词,否则别怪我到君上的面前参你一本!”
谢问柳却漫不在乎地从他的手里抽过书,随手翻了翻道:“你楚天暮是在北国老君王的时候移居兰都,算来刚好有十年,十年前……又刚好是亦仁在这里大败了薛四的时候,亦仁当时一定在这条勇宁江上走来走去的心想,这西金灭了那就轮到北国了,我该怎么打好呢?”他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学着亦仁的样子,那模样纵然好笑,但是帐篷里却没人能笑得出来,他又道:“亦仁盘算来盘算去,把脑子动到了他一个有北国皇族血统的弟弟身上,于是他故意将那个有北国皇位继承权的弟弟逼了回来,这个可怜的弟弟从小就没有在北国呆过一天,他就算能登上皇位,也只是一个空架子,于是你就出现了,连环计不但扫平了阻碍新皇建立新权的障碍,也将北国以后能上战场的年青一辈杀了七七八八,你的连环计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完事之后却又突然表现的不愿好战多生事端,力阻新君立即收回兵权,可没隔一年,你居然挑唆着君上去动比所有北国领主加起来还要难缠的南国,反反覆覆,看上去你这个人很没有逻辑。可是如果从亦仁的角度去考虑,就一切都能想得通了,因为你每做一件事,对亦仁必定是有益的……你根本就是亦仁派来的细作!”
楚天暮喘着气,红着眼瞪着谢问柳,他刚才的那一番话虽然有信口开河的地方,但却事实却大多被猜对了七七八八,他心中一阵心惊,努力平息自己的喘息,道:“谢大人,你说这话要有证据!”
谢问柳冲他阴狠地一笑,从手里缓缓抽出宝剑,道:“我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杀你以祭我旗!”
楚天暮看着寒若秋水的宝剑,额头冒出了细汗,连忙道:“谢大人,所谓识实务者为俊杰!亦裕哪一点可以跟亦仁比,他冲动,感情用事,这一路上你也看到了,有了先机他也是犹豫不决,如果他早没想好跟自己的兄弟一决生死,当初又何必要同意南征呢。他若生在寻常人家,即便是走江湖的,别人还可以夸他一声性情中人,可惜他生在帝王家,就注定要当一个失败者!真正的王者只有亦仁!”
谢问柳手持着剑与博野慢慢一步步逼近,嘴里则笑道:“那可惜了,亦仁这一个真正的王者这一次要拜你所赐,得身成仁了。”
他们刚要动手,门帘一掀,赤朱走了进来,他一见谢问柳持剑对着楚天暮震惊道:“问柳,你这是要做什么!”
楚天暮连忙喊道:“他们要杀人灭口,他们才是杀害你兄长的凶手!”
博野急了,挥刀急砍,却被赤朱一剑挡开。赤朱沉声道:“无论什么,也要让人说清楚。”
楚天暮见赤朱维护自己,大喜,道:“军考当中的那些人统统都是化名罗煞的君上杀的!”
赤朱喝道:“你胡说,忤作明明说君上的人死了都快半个月了!”
楚天暮得意地一字字道:“那是因为你们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叫作兵解的奇怪药物,这种药物只要与甘草水配合,就可以使尸体迅速腐烂,其实那群人死了不过二三天而已。”
博野焦急地在谢问柳耳边道:“这两个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活着出去!”
谢问柳指着楚天暮道:“你这个小人,私通敌国,信口雌黄!”
楚天暮冷笑道:“我私通敌国,你没有证据,可是我手上却有兵解!”
赤朱血红着眼,转过头来一步步逼近谢问柳,红着眼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谢问柳一步步退后,他的脚突然抵到一样东西,左手慌然下一摸,竟然是楚天暮用来沐手用的香石粉,他冷静地道:“我们是兄弟,你居然相信外人?”
赤朱犹豫了一下,楚天暮大声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可以给你看兵解……”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磁瓶,他嘶声道:“赤朱,杀了他们,他们是你的杀兄仇人,我们立刻出去把真相告诉其他的将领,以你现在的实力,他们一定会拥你为王!”
赤朱的眸子一跳,谢问柳再不犹疑,他手一扬香石粉就迷住了赤朱的眼睛,手中的剑乾脆俐落地送进了赤朱的胸口。博野趁着楚天暮心慌意乱之际,跳到跟前,用胳膊扭断了他脖子。
赤朱倒地指着谢问柳啊了几声没有说出话来,嘴里喷出一口血立时断了气,谢问柳手一松,那柄剑嵌在了赤朱的胸膛上。帐营外一阵阵脚步声,博野连忙跳了下来,推了一把谢问柳,他才如梦初醒了过来,将剑拔出回鞘,又将楚天暮那把嵌金七星拔出,沾血丢在地上。
谢问柳一出营帐就见苏木儿带人匆匆赶来,苏木儿一见谢问柳便打招呼,经过几次短兵相接,他不由对这位卖豆腐出身的将军有了几分敬意。
“谢大人,刚才赤朱让我营地立即准备三千名马上弓箭手,怎么回事?”
谢问柳拉过他,小声道:“我们当中有内奸,计策已经败露……”
苏木儿大吃一惊,谢问柳低声道:“这个内奸就是楚天暮,赤朱想要抓他,反被他识破加害了,博野刚处置了他,这件事等明早儿起来,君上会处理……”
苏木儿已经被一连串的事件给弄晕了,好久才道:“那今夜?”
“照样拔营!不过……是我去,就带三千马上弓箭手,但我要带上十几万人的帐篷。”他见苏木儿还在发呆,便掏出虎符道:“苏木儿听令,速速去办!”
苏木儿一见虎符,立即应了声是。
不一会儿,三千马箭手已经齐齐立在江边,这个时候江面上起了很大的雾,在营地朦胧的灯火下,像是挂在江面上的千道沙。
谢问柳看着漆黑的江面对博野说道:“亦仁是一个聪明人,正因为他太聪明了,所以想要让他过江,便不能好勇斗狠,唯有示弱,这就是老疯子那盘棋子留给我的意思……剩下来的事情都交给你了,明天一早就把我们的计策原原本本告诉君上……”
博野眼里含着泪,哽咽了一下没说出话来,谢问柳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此次事之后,你不想做个大将军都难,我可能回不来了,就在这里恭喜你了。”
“大人!”博野忍不住道:“即然计策已经定了,我们只要随便派个人去骗一下亦仁就好了,何必……”
“亦仁岂是随便能骗的,我这一次想好,他即便不过江,我也要想法子烧了他的粮草!”谢问柳翻身上马,一勒马绳,喝道:“走了!”他就带着三千骑兵在博野他们的眼里一路北驰。
谢问柳看着难以目测的前方,心里暗笑,他过去总是想着如何才能活下去,所以总是活得那么累,如今倒反而轻松了。
而这个时候,一头雄壮的海东青停在了亦仁的肩上,他穿了一袭白衣,温文儒雅,倒更像一个教书的沈先生,而不是声名赫赫的德庆皇帝。
他拆下缚在海东青上的纸条,看了一眼,微笑了一下,随手拿过身后侍卫手中的一块肉往空中一丢,喝道:“海东青,去!”那海东青立刻像离弦之箭冲了过去,将那块肉撕了个粉碎吞了下去,然后骄傲地在营地上空盘旋鸣叫着。
亦仁转过头走回帐中,他身后面无表情的沈海远仿佛有一丝紧张,小声道:“圣上,如何?”
亦仁展开那张纸条,微笑着念道:“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
“空城计!”
“不错。”
沈海远皱眉道:“可这里没有空城计可摆啊?”
亦仁胸有成竹的将那张纸条烧掉。他见沈海远还想不明白,就叹了一口气道:“海远,你历练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行啊。你想想我当年是怎么赢了薛四的?”
沈海远倒抽一口冷气,连声道:“他们若是摆下空城计,吸引我们前方的注意力,然后绕到我们的后方去烧我们的粮草,这……”
亦仁微笑道:“虽然不是一条万无一失的计策,但却也算是一条妙计,如果被他们押中,确实可以令我们溃不成军。不过可惜,此计一旦不中,那就是一子错,全盘皆落索。”
“这楚天暮会不会被发现?”
亦仁淡淡一笑,道:“我十年的图谋,只要他在此时此刻给一条消息,此前没有,此后也不会有。”
沈海远立时脸露钦佩之色,低头道:“是我错想了。”
“你没有错想!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万无一失的事,除非你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亦仁挑了一下眼前的灯火,笑道:“你说这扮演武候的是亦裕呢,还是……谢问柳?”
谢问柳望着天边的夕阳,心想这会儿亦裕在做什么呢?他们行军了快五天,勇宁江依然江水滚滚,只要再快马奔上半个时辰,他们就要跑到亦仁的大帐门前了。
葛云从身后走来,禀道:“大人,营地已经扎好了!”
谢问柳回过神一看,密密的营地一眼望过去似乎不见边,深吸了一口微笑道:“好,每个帐蓬里都要有人,天一黑我要所有的蓬里都能见到灯光和人影。”
葛云应了一声:“得令!”
谢问柳将目光看向了亦仁的方向,果然如他所料,亦仁还是并不急于渡江,仍在观望。谢问柳心想他在观望什么呢?他折了一根枯枝,叹了口气这亦仁的耐心真好啊,他每走近一步,便是危险多一重,既有亦仁发现这十数万大军有假,也因离得亦仁部队太近,一旦他们在江面受到打击,退下来只怕自己的队伍首当其冲会成为亦仁的目标。谢问柳轻笑了一声,看着一片接着一片,在冬日里荒芜的田地,只怕即便是武候重生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凭栏弹琴退敌的地方。
他回了帐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心想三国里自己更像哪一个呢,才学不如孔明,勇猛不如赵云,说起忠义……自己杀了如兄弟般的好友赤朱,恐怕此生拍马也是追不及关羽。他将酒一口喝完,心里暗笑,自己果然差着陆展亭千里,他明知亦裕会对他不利,生死关头依然出手相救,这份君子气度也是自己远远不如的,所以只怕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在亦裕的心里攀上比他更高的位置。他趴在桌案上迷迷糊糊地想,那亦裕会不会在地窖里给自己留那么一小块地方呢?
夜半三更,亦仁还在灯火下看书,门外有人报,亦仁漆黑的眸子一亮,立即道:“进来!”
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匆匆走了进来,亦仁立即问道:“情况如何?”
“回圣上,北国大军已经驻扎在三十里地外的望星野,臣根据他们扎的营帐,以及一路留上的篝坑判断大约有十三至十五万人马。”
“主帅是谁?”
“臣看见他们营地插的军旗上书谢,主帅应该是谢问柳!”
亦仁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在大帐内走了几圈,沈海远道:“圣上,如何?”
亦仁看着帐外,道:“立刻传我喻令,所有将士全体戒备,防止北国大军夜袭,同时准备明晨雾起时渡江,步兵在前,箭队与粮草在中间,骑兵垫后!”
沈海远兴奋地道:“圣上,你决定了!”
“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想那孔明大开城门,梵香弹琴,气定神闲,那是置生死于度外,方可有这份气势。那岂是惜命的谢问柳可以办到的,这谢问柳如此怕死,必定是与大军随行。”亦仁微笑道:“我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谢问柳一直半梦半醒中间,突然被一阵脚步声震醒,他圆睁着眼睛直到听到帐外葛云喜极而泣的声音道:“大人,亦仁渡江了。”
谢问柳脑中一片空白,他冲出帐外,解开归雪的绳子翻身上马一路猛驰,一直到能听见隐隐约约的炮响之声,他才仰天大笑,趴在归雪的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葛云已经追了上来,急道:“大人,我们是不是该后撤了,这里是平原,我听说亦仁的亲卫铁甲骑兵相当的厉害,他们的战马也是从西番培育的。我们趁他还没回过神来,赶紧北撤!”
“亦仁还会回不过神来吗,他只怕听到第一声炮响就回过神来。”谢问柳轻轻笑了一声,道:“让兄弟们立即上马,准备迎战。并准备东撤!”
“东撤?”葛云道:“那不是离北边远了吗?”
谢问柳叹了一口气道:“东撤我们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就可以撤进山里,而如果北撤的话,我们要在平原上跑三天才能到家,看似快但有可能永远也跑不回去了,快传令去吧!”
葛云看着前方的滚滚烟尘,脸色一白,立即掉头传令。这时候整个勇宁江都已经成了血红色,在一层层的薄雾中,尸体在血沫中浮浮沉沉。
亦仁的铁甲部队瞬息而至,尽管谢问柳他们早有准备,也不是这些亦仁亲卫队的对手。一天的时间里他们边打边撤,等撤至东边的山群,又东躲西藏了四五日,三千士兵已经仅剩下一千多人。
谢问柳疲惫地靠树坐着,葛云拿了一个水囊过来递给他,坐在了谢问柳的身边。他也算是那批在军考当中随着谢问柳一起升迁的将士之一,谢问柳见他身轻眼明,便说他做步兵一定不如做弓箭手前途大,他便入了骑兵队,事实证明谢问柳没有看错他。而在过去这些事情当中,谢问柳似乎带着他们从未做错过一件事,因此在他的心目当中,谢问柳是不会错的,即便是像今天形势这么恶劣,他也深信谢问柳能找到办法将他们带回去。
“大人,亦仁带着大军也是往东后撤了百里,离我们并不远。”
“从这里走山路,比走平地上的官道能更快撤回南国的驻地。”
“大人,那我们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虎想吞羊,那也要他有这个时间,他已经弹尽粮绝,就算附近的小城镇能弄到点粮草,可也不够数十万大军吃的,他肯定会急着回南边,只要我们挺过这三日,他必定无暇再顾及我们。”
葛云喜道:“大人说得是。”
两人正交谈着,突然有士兵慌慌张张地奔来,道:“不好,大人,那些受过箭伤的士兵伤口溃烂得厉害,一点擦伤也很快能烂开一个大口子。”
谢问柳连忙起身,奔到伤兵的地方,看见那些伤口,他心中一动,脱口道:“兵解!”
没想到兵解这种歹毒的药对活人也一样管用,他恨恨地敲了一下树干,刚才一阵箭雨,不受伤的那是在极少数,看这么个烂法,不出一日,就算不活活烂死,也要活活疼死。
谢问柳总是在想办法活下去,可再艰难也不过是自己的一条命,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有这么多人要眼睁睁地死在他的面前,正心急如焚间,突然有人大叫道:“有大夫啦,找到大夫啦!”
谢问柳一抬头,他就看见了陆展亭。
他穿着一身青衣,一对清澈的双眼如故,左眉间一颗黑痣若隐若现,淡色的嘴唇,不笑的时候懒洋洋的,一笑却又似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纯真。他手里牵着一匹马,他看见谢问柳似乎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被躺了一地的伤兵吸引了注意力。葛云虽不认识陆展亭,但却见过他的通缉画像,他犹豫了一下就把陆展亭认了出来,见陆展亭从行囊里掏出药草,刚想上前阻止他却被谢问柳一把拉住,摇了摇头。
陆展亭从早晨一直忙到傍晚才算完工,他擦着手走近谢问柳,道:“兵解虽然歹毒,但是对活人的效用到底有限,所以你不用担心,最多三四日,他们的伤就能收口。”
“听卫兵说,你是主动停下来给他治伤的?”
“我是大夫,救死扶伤是应该的。”
“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北国人。”
“没错!”
“你明知道我们是北国人,还出手相救,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你!”
陆展亭丢掉手中的汗巾,苦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被我家那头狼咬伤的,我救了你们,至多算两不相欠吧!”
谢问柳摸着手中的剑,轻轻地问:“那我们并不欠你的喽?”
陆展亭淡淡地道:“不欠!”
噌,谢问柳手中的宝剑出鞘了,架在陆展亭的脖子上,他冷声道:“亦仁始终是北国的心腹大患,若是你死了,想必他会大受打击,意志消沉很久吧!”
陆展亭与谢问柳对视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笑道:“他是一头狼,我是狗,我猜你至多是一条狐狸,无论是用狗的想法,还是用狐狸的想法来想一头狼,总是错的。”
谢问柳看了他一会儿,才笑了一声,收回了剑,道:“你走吧!”
陆展亭看了他一眼,才道:“你刚才虽然不是真的想杀我,但却想拿我要胁亦仁,不是吗?”
“陆展亭果然是一位君子。”谢问柳轻声一笑,道:“算起来,你陆展亭对我至少有二次救命之恩,我虽然不是君子,可也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亦仁派箭队将这西北方向包围得水泄不通,只要有一个活的东西往那去,从五十尺开外会有一大片箭雨飞过来,你会被射成一只刺蝟,所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陆展亭想了一下,轻叹息了一声,解开马缰绳,翻身上马,他驾马走前两步,突然回过头来笑道:“纵然展亭是君子,谁说问柳不丈夫。”说完一抽马鞭离开了。
葛云急匆匆地赶来,连声叹道:“大人,你怎么能让他走呢?”
谢问柳看着那条古栈道,指着它东南向的尽头道:“他能从这里回去,我们又何必要让他死在我们回西北的路上呢?”
葛云除了重重叹两声气,也无法可想,谢问柳靠着大树,看着从层层叶间射来的夕阳光,他心里轻轻念了一句,纵然展亭是君子,谁说问柳不丈夫,不,我不是什么丈夫,我不伤害你,只是不想令他伤心。
谢问柳似乎料错了一件事,离着他们最近的东北向的庄家,他们作为庄之蝶的娘家,却出人意料地带着大量的粮草救援了亦仁(详情请见《月迷津渡》)。谢问柳对亦仁会仓促南逃的指望落空了,相反亦仁似乎铁了心要杀了谢问柳,不断派出大队人马围剿,谢问柳带着人马几次突围不成功,当他也因为中箭落马时,模糊中听到周遭一片嘈杂,他躺在地上,看着火箭在秋黄色的林中飞梭,急促的马蹄踏起的风刮着枯叶在半空中飞旋,归雪在他的身边急切地拨弄着他的脸,他似乎又闻到了亦裕身上那股淡淡的熏衣香。他缓缓想要闭上眼睛,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谁说问柳不丈夫,我不是什么大丈夫,赤朱,这条命我还给你了……
他忽然听见葛云哭喊着摇晃他,被葛云抱了起来,放在归雪的背上,跌跌撞撞往前走,可是他们没走多久,就看到一排整齐的马蹄,亦仁骑在一匹白色闪电驹上,平静地看着他们。
出乎谢问柳的意料之外,原本以为对他恨之入骨的亦仁给了他很好的医治,连吃用都不曾亏待,他的箭伤其实并不严重,只是饥饿与疲惫才让他精力憔悴。不过几日,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亦仁设宴在大帐款待他,谢问柳被人带到帐中之后,身着白色便衣的亦仁微笑着示意他坐。
等谢问柳坐定之后,亦仁提起酒壶,在大帐其他人不安的目光中亲自给谢问柳倒了一杯酒,微笑道:“自亦仁出道以来,从来无人如此大败于我,这杯酒是我敬将军的。”
谢问柳端起酒一饮而尽。
“好!”亦仁微笑着道,他回到自己的案前,道:“虽然谢将军是敌将,给我国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但是我并不想杀了将军,所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
“你不用说了,我可以给你跪头认错,但是我不会效力于你。”
“别不识抬举!”沈海远咬着牙道:“我告诉你,如果不是圣上维护你,只要把你丢出这个帐营,你就会被撕成碎片!”
谢问柳平静地道:“我不效力于皇上,并非我不识抬举,只是德庆皇帝要的是一良将,可我并不是什么良将,我甚至什么都不是,我文不成武不就,我只是给了一个人承诺,我就算一无是处,但是会永远用心去支持他……”他的脸上露出快乐的微笑,道:“我现在是将军,是因为他现在需要一个将军。他日他改开车行了,我就会去做马夫,他想做鸟儿,我就要成为他能歇息的树梢,他想去地狱,我就会为他先赴黄泉。他虽然任性,冲动又坏脾气,可却知情知性,他看起来冷酷,却心底柔软,我喜欢他的痴情,虽然不是为我,我喜欢他的执着,虽然也不是为我,我想爱怜他,纵然无能为力,我要保护他,哪怕粉身碎骨,他即使缺点满身,可在我心里无人能比。所以……德庆皇上,我不是你要求的良将!”
沈海远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亦仁伸手拦住了,他看着前方沈默了许久,才淡淡地道:“你走吧!”
沈海远急切地道:“圣上,你绝对不能放了他,这是纵虎归山啊!”
亦仁站了起来,与谢问柳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反手抽出案前的宝剑,一道剑光过后,谢问柳只觉得眼睛一阵剧痛,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只听亦仁轻轻地道:“谢问柳,这是我对你最大的敬意!你走吧,我会下令外面的士兵不准伤害你,亦裕带着大军就在正前方,你骑着归雪,它老马识途,你回我十七弟那里去吧!”
谢问柳忍着剧痛,一路跌跌撞撞出了帐门,他摸着黑走了几步,忽然听到熟悉的马鸣声,谢问柳摸着马背,努力了几次才能勉强上马。他伏在马背上,呵呵笑了两声,道:“归雪,现在我是一个彻底没用的废物了,你带着我走吧,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我不要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谢问柳微笑着想,也许就这样,等他年老迟暮,时间的长河乾涸了,你会发现,我就沉淀在你的心里。归雪仿佛能听懂谢问柳的话,长长的嘶叫了一声,背着谢问柳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亦仁看着手中的剑,淡淡地道:“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何要放了谢问柳。”
沈海远叹了一口气。
亦仁看着远方,道:“人也许能忍受面对失败与死亡,却无法忍受漫长岁月里的孤独,我杀了谢问柳,就要置亦裕于永久孤独里,那比杀了他还残忍,他到底是……我弟弟,对吗?”
沈海远又叹了一口气,不作答。
天山山脉下某个不起眼的屯子里来了一个瞎子,他虽然眼睛不好,却很讨人喜欢。他靠磨豆腐为生,用一头老马拉磨,有的时候老马累了,他也会上去替它一会儿,他经常将剩下的豆渣做成小饼,那是屯子里孩童们的美食。他为人很随和,跟谁都处得来,每一个跟他说过话的人都觉得很舒服,因为他很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有一些甚至连他自己本人都不曾发现过。
每一个傍晚,瞎子总是用小豆渣饼将村子里馋嘴的孩童们引来,让他们围绕在身边听他说故事。
“那个南国皇帝真笨啊,这么容易就上当了!”一个孩童嚼着豆饼插嘴道。
“那个南国皇帝才不笨,他可是很厉害的,还灭了西金呢!”瞎子急了。
“我知道了,不是这个南国皇帝笨,是你太笨啦,老是只会讲一个故事。”孩童们吃完了豆饼,嘻笑着逃开了。
瞎子一个人坐在那里,仰着头似乎在望天,可是他根本看不见,只是仰着头坐在星光下。离他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黑衣人,如果不是天色过晚,他整个人又像融在夜色中,别人一定会发现这是个长得很俊美的人,他默默地陪着瞎子坐着。
瞎子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到院子中,摸索着将泡好的豆子放进磨子中,道:“归雪,开工啦。”
一匹原本是白色,现在已经分不清颜色的老马立刻踱了过来,它在前面拉,瞎子在后面推,归雪突然不拉了,鼻子里哼哼地发出了亲腻的撒娇声,瞎子呆呆地站在了那里,有脚步声慢慢地走近。
隔了一会儿,瞎子突然轻叹了一声,道:“别哭了,眼泪滴进磨子里去,豆腐就酸了。”
黑衣人流着泪轻轻抚摸着瞎子的眼睛,问:“你说过喜欢我的相貌,如今你看不见了,还喜欢我吗?”
“喜欢的。”
“为什么?”
瞎子笑了,道:“因为喜欢啊,因为你是亦裕,我是谢问柳。”
亦裕与谢问柳并肩坐在黑夜的星空下,亦裕看着在暗色里飞舞的萤火虫,道:“如果我不是北国的君主,我们就是这个村子一对磨豆腐的人,你会不会更喜欢。”
“你喜欢的,我都支持。”
“可是我想知道你喜欢的。”
“其实……能待在有你的地方,我都喜欢。”
“问柳……”
“嗯?”
“其实……不管你是当将军还是当磨豆腐的,我都喜欢。”
冬日之后,总是春天,北国的春天也许来得较晚,可总归会来。满山遍野的蒲公英被春风一吹,漫天的飞絮,远处传来牧童的短笛声,清脆悠扬,暖色霁光下有寻常人家,茅屋蓠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