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四

“既然爱他,为何要躲他?”

“因为我不该爱他。”

“……为什么?”

“他身份太过特殊。那么多人,那么大片的土地……都仰仗着他……他不该陷在这一份儿女情长中,为了我忘掉他的责任。”

杜玉章低下头,恍惚眼神里满是挣扎。

“我若与他在一起……他会不会因为我,再做出更多错事?”

“你对他如此没有信心么?”

“不。我只是……害怕。”

“若是他会做好他该做的那些呢?”

杜玉章笑了,依旧摇头。

“不……他做不到。你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

——他说我是妖孽。祸国殃民的妖孽。我曾经以为他是错的。但现在看来……这么多年,只有我不在的时候,他才做得最好。可我再次与他重逢后,他为我做了多少荒唐事?身为君王,怎么能以身犯险?又怎么能以身殉情?若他今日能为我殉情,那么有朝一日,谁能保证他不会为我成了一个昏君?

那草药瓦解了杜玉章所有戒心和防备,也消弭了他所有掩饰与坚强。何况这话题本来就是杜玉章的一块心病,只不过一直深藏心底,不曾表露出来。此刻失了防备,他茫茫然抬起眼,泪滴就不断从他眼角涌出来,染湿了面颊。

跪在他眼前的黑袍人也抬起头。他的脸被黑色布料遮盖着,只留下一双鹰眼,火光在他眼眸中跳动。

黑袍人伸出手,抹去了杜玉章脸上的眼泪。那双手温柔,像是郑重给出一个承诺。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起身退到了阴影之中。

……

仪式继续进行着。其他人问的都是些不相干的问题了,没人再留意到这一段小小插曲。

除了图雅。

早在那草药奇异香气飘入鼻腔时,他就意识到了不对。但药力生效很快,那萨满祭司的舞蹈又有种摄魂夺魄的奇异力量。他没能做出反应,就也陷入了恍惚。但终归是大祭司的孙子,又日日与草药打交道。图雅还是保持了一份清明,不断与药效做着斗争。

“呼……呼……”

他浑身都是汗水,几乎打透了黑袍。突然,一个影子落在他面前——是那个祭司,他向图雅伸出手来。

“该你了。”

“不……”

“你们有问题要问天神吗?”

“……你是谁?”

图雅挣扎着发问。为了抵御药效,他已经拼尽全力,也多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那祭司盯着他,突然露出一个微笑。火光闪烁中,他的双眸更亮了。

“你还是这样不听话。”

说罢,他再次伸手抚摸上图雅的头顶。更加浓郁的草药气息扑进图雅鼻子,他直接跪坐在地,再没有力气说话了。他的头无力地垂下,眼角余光里,那祭司的袍摆一闪而过,已经转向下一个黑袍人。

……

很快,仪式完全结束了。萨满祭司就如同他出现时一样,隐入茫茫草原之中,带着他身后的随从和草药的奇异芳香。现场只余下了一地火焰燃尽后的灰烬,组成象征天神的纹样。

杜玉章过了许久才从恍惚中醒来。身边其他黑袍人也差不多,除了图雅。

被用了两次草药,图雅陷入恍惚的程度比他们都深。杜玉章只能担忧地守着他,坐在草原上等待他恢复。

“杜大人,您没事吧?”

是淮何。他走近来,半跪在地,轻声问道,

“您要不要去马车中休息?草原风大,这里有些冷。”

“我不冷。”

杜玉章忧心忡忡,

“淮侍卫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杜大人请讲。”

“方才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告诉陛下?”

“方才的什么事?”

“……”

“方才我只听到杜大人亲口吐露心意,说您心爱之人乃身份特殊,万分尊贵之人……说有许多生民与土地都在仰仗他……说您的疏远并非不爱他,而是不敢爱他……杜大人所说的,是这件事吗?”

“淮侍卫长!”

杜玉章急了,

“既然是萨满祭司用了药,你就该知道我心神不清醒!这种时候说的话怎么能做数?”

“杜大人,我却听说西蛮的萨满祭司,所用草药却不是动摇心神,而是清除杂念。所以这时候所说的话,反而更能代表心中真正的想法。”

“你!”

杜玉章身子前探,急急冲他道,

“淮侍卫长,你若这么说……你……那我只好对你实话实说——陛下对我执念太重,根本不是好事!他是君主,是天子,是天下苍生的皇帝陛下!他该永远以苍生为重,以社稷为重,绝不该因为我扰乱他的决定!可他……他对我执念过甚,不是好事!淮侍卫长,你若能明白这一点,就不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这是为了苍生百姓!”

说到此处,杜玉章想要起身。淮何却先他一步半跪在地,扶住他的手臂。

“杜大人,您说的话,淮何本不该违背。只是陛下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这事情本就不能由我决定。我是陛下的臣子,我不能欺瞒陛下。何况……”

——何况陛下早就亲耳听到了。

淮何心中想着,口中却说,

“何况这里这么多人,杜大人堵得住我这一张嘴,却堵不住所有人的嘴。所以杜大人,您就不要想这些了。若真的担心,等到日后与陛下一处时,你却多多规劝陛下就是。您是贤臣,陛下本来也是明君,若有您在一旁辅佐,恐怕陛下更能成为一代圣君,岂不反而是苍生之幸,社稷之福?”

杜玉章看他一眼,轻叹一口气。

——淮何哪里知道,他的陛下曾经为了眼前的自己殉情过一次。若不然,只怕他第一个要赞成将自己远远送走,再不能做个蛊惑君主的妖孽了吧!

这样一闹,杜玉章也没心思再逛,打算直接回去了。

谁知道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图雅就一咕噜翻身坐起。杜玉章一惊,才要开口,就被他捂住了嘴。

“杜先生……你别听他的!”

图雅在他耳边悄声道,

“那个萨满祭司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我也在西蛮多年,见过许多次萨满祭祀了。他做法的样子和你爷爷一般无二。而且方才我心中茫然却又空灵,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根本容不得什么掩饰,不知不觉就说出心中所想……这感觉,若不是在你们萨满巫术下,我也从没有过的。”

“我没说他的巫术不对,但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说到一半,图雅突然一愣,“什么,所以方才杜先生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

杜玉章有些黯然。他垂下眼帘,却听到图雅带着雀跃的声音响起,

“原来杜先生你没有这么绝情,你真的对我们少主有意?”

“啊?”

“你说的那个人——你来这里要躲的那个人,是你心爱之人,却不敢爱他!因为他身份太过特殊,因为那么多人,那么大片的土地都仰仗着他,所以你怕他陷在这一份儿女情长中,为了你忘掉他的责任——这不就是我们少主吗?”

“什么?不,其实……”

“杜先生,你不必否认了!若是别人,你何必这样纠结?你说自己不能,也不该和他在一起,不就是因为你是大燕人而他是西蛮人?黑袍人问你‘若是他会做好他该做的那些’你是否能和他在一起,你却说黑袍人并不明白——但是我明白的!还不是怕他与你这曾经的大燕人在一起,会被别的部族刁难,惹来麻烦?杜大人,你不用怕!我们都喜欢你,整个西蛮部落都会支持你!少主能打,到时候谁敢不服气,就打到他服!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的!”

“……”

这个瞬间,杜玉章看着图雅,就好像看到了个缩小版的苏汝成。

不,或者这就是西蛮人刻在骨子里的共性吧。热情,坚定,又有点单纯,而且特别喜欢喊打喊杀……虽然杜玉章很喜欢他们阳光一样的性格,但每到这种时刻,还是有点心累。

“所以那萨满祭司,到底有什么问题?”

杜玉章打断了图雅,不让他再胡说下去。图雅年纪还小,被他一拐,果然乖乖上钩。

“哦,你说他。那个人,幼时曾与我一同在爷爷那里学习。只不过他只待了一年多,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了。那时候我才五六岁,许多事情记不清楚,我只记得我很喜欢找他去玩,他却很少理我……他比我大好几岁,那时候已经是个少年。但是他很聪明,爷爷的巫蛊之术他早就精通。”

图雅目光中有些纠结,

“不知他后来去了何方,但所有的萨满祭司都要参加爷爷主持的仪式。他没有来过……他不是真的祭司。所以这一场仪式,也不是真的仪式。是有人将他找来,专门哄骗杜先生你的。”

“……是啊。若不是恰好你在我身边,我就真的被瞒过去了。真以为这是天神眷顾,命中注定,不得不吐露自己的心思……”

杜玉章面上顿时浮上一层寒霜,眉头也锁起来了。他停顿片刻,轻声问道,

“而那日我所中的萨满巫术,也只是有人对我下了药,逼我神智恍惚,说了些违心的话!是不是?竟然做出这种事……”

“啊?这个……”

图雅一呆。他心想,好不容易杜先生说出对少主的眷恋,怎么能让他再次退缩回去?他赶紧开口,

“这个倒不是。那人用的也是萨满这一系法术,草药自然也是萨满的草药。当然,其中有些香味奇怪,似乎是叫人神思恍惚。但其实,越是恍惚,所说越是实话——那一日杜先生你说的都是你的真心话,甚至比平时更加真切的!”

“……”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杜玉章面色就更加难看了。他咬着嘴唇,几乎咬出了血,才低声道,

“我说不做数就是不做数。图雅,什么真心话不真心话……这事你以后不许再提了。”

“那怎么行?杜先生你好不容易吐露了真心,少主知道了一定欢喜!杜先生,少主那样喜欢你,他知道这事肯定星夜不停地赶来找你!你忍心让他伤心吗?”

“若你真的不想他伤心,就不要对他说这件事!图雅,事情根本不是你所想,我也对苏少主并无私情……算了,你还小,这事你不要再管,也更不要再提!”

“杜先生……别这样嘛……”

“别撒娇。给我闭上眼睛,闭上嘴——听话,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

图雅乖乖闭上了嘴。一这件事情,他也真的没有再提过。

杜玉章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只可惜他忘记了,西蛮人还有个特点,就是特别喜欢自作主张——进了门,图雅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从杜玉章书案上抓起根笔就开始写信。等到写完了,他才发现他抓的那张纸是杜玉章的私笺。

“不小心用了杜先生的信笺,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手指扣了扣信笺下面杜玉章的名章,图雅挠了挠头。可是他又懒得再抄一遍。

“算了,反正这次不光自作主张用了他的纸,还自作主张替他给少主写了信呢。真被发现,估计他也顾不上因为这张纸生气——那就不折腾了。”

就这样,杜玉章还忙着为李广宁骗自己而愤恨不已的时候,却不知图雅派出的信燕早就飞过了草原,到达苏汝成手中了。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五

杜玉章负手而立,一头墨发在身后瓢泼垂下。若是窗外有人经过,就会看到一名绝色男子神色郁郁,目光冷冷,仰首望着天边忽明忽暗的云朵。

从昨天开始,就是如此。从集市上回来后,他连晚饭都没吃,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今早起来又是这样……

图雅很担心。

他想,少主怎么这么没用啊?那猎狼的地方距离这里不过一日的脚程,怎么还没回来?他却忘了,那信燕飞过去却也要时间。苏汝成就是不眠不休昼夜兼程,也总得今日上午才能到的。

“杜先生。你吃点东西吧。”

“……”

“杜先生!”

“啊……图雅?”

杜玉章从沉思中惊醒,扭头看过来。他看到图雅手中捧着个食盒,猜到他的用意。

“我还不饿。图雅,你先吃吧。”

“那怎么行?你再不吃东西,就要饿坏了!你本来身体就不好,怎么还不知道保养呢。杜先生,若是少主回来看你这样,他肯定要心疼……”说到这里,图雅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他有些疑惑地偏着头,“咦,说来也怪。杜先生,现在这时节对您的身子本来很不好。但最近这么久,您好像都没有旧疾复发过了……难道之前去看病,真的起作用了?”

——当然是起了作用。只不过,起作用的并非图雅所以为的药石之功,而是李广宁硬塞给他的一条性命。

——那个人用利刃穿腹换来自己病患痊愈,自己却躺在棺木中,那样冰冷……

想到这里,杜玉章的牙又咬紧了。

其实昨日所说,是他的心里话,却也不是他全部的心里话——怕本就偏执倔强的李广宁因为他,做出些难以挽回的事情不假。那也确实是他深埋心底的一块心病。但与李广宁这么多惊心动魄的风波也过来了,甚至生死大劫也闯了过来。他怎么会就为了点心病,当真就要将那个人舍弃掉呢?

隐忧归隐忧。若是清醒的杜玉章,是必定会自行排解这一份忧虑,尽力帮着李广宁扶正本心,做一名盛世君王的。

叫他与李广宁赌气的,归根结底还是那人不顾惜自己性命。李广宁的死几乎打垮了他,叫他现在想起来,心尖里还不住发颤——生气,伤心,气得发抖,却又忍不住心疼。

然后因为气恼自己这份心疼,再迁怒回李广宁身上去——就像夏日暴雨,看起来雷霆般声势浩大。其实摧枯拉朽发泄一阵子,也就该没事了。

却没想到,李广宁居然骗他?什么萨满祭祀?什么草药迷魂?

而且是刚骗得他好惨,在他抱着那人尸首痛不欲生之后没多久,就蓄意!刻意!故意!骗他!!!自己骗了他还不够!还要找来一群人一起骗!

他杜玉章在那混蛋眼里,到底是有多蠢?想出这种下作法子骗他说出真心,难道他就没点良心不安?

杜玉章越想越气。一口银牙都快被他咬碎了。

原本他就打算趁着和李广宁商讨平谷关这次和谈的建议,给那人个台阶下,直接搬回去算了。尤其这里还是苏汝成的地方,他和苏汝成之前那样尴尬,总留在此间也不是那么回事。

可现在……

“图雅。你帮我将之前收拾好那几个包裹都打开,东西重新放回去吧。”

杜玉章说话都带了股狠意。

“我改了主意了。我还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行李不收拾了,我也不走了!”

“好!”

图雅眼睛一亮,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更加坚定了心中想法——果然,杜大人是喜欢少主的!你看,昨日将心事袒露出来,今日就不走了。太好了,我是不是也该回去琢磨琢磨,该给他们大婚送点什么礼物呢?

——对了!爷爷之前配置的草药,里面有几种从不让我碰。他说等我成了人才行,现在我还有点小,身子骨经不住。当时我追问,他还说,不过是洗澡时候泡着用的浴草,等我有了心上人,他再送我一罐。

——想来,是因为那些草药太贵重,小孩子用了折福气,所以爷爷才说我经不住?但若是少主和杜大人,他们本来就身份尊贵,应该不怕这些。要不……我偷偷拿两罐,给杜大人他们新婚之夜沐浴用?

杜玉章绷着一张脸,万没想到身边这少年郎正琢磨偷两罐整个西蛮药效最冲的催情浴草给他做礼物。他就顾着生气,闷气生得太专心,连窗外的异动都没听到。

一直到他自己的名字传入耳中,他才骤然惊醒,推开了窗——

窗外,他正咬牙切齿记恨着的那个人,正声音朗朗地问话,

“杜玉章可曾起来不曾?你们去通报一声——就说他的夫君,来接他回家了!”

“……”

嘭地一声,窗子又被杜玉章给推上了。

“哎,玉章?”

却不料,这一声动静太大,惹得下面的人抬起头来。随只是惊鸿一瞥,但李广宁怎么会认不出那窗户后面白衣乌发的人,正是他要来迎接的心上人?

“玉章,你躲起来做什么?叫他们开门!我来接你回去了!”

杜玉章脸上顿时黑了。他本就心绪不佳,偏生李广宁语调中还带着股意得志满。

——怕是听了昨日淮何的通报,陛下就认为已经洞察了自己心事!竟然就这样洋洋自得地上了门,他是吃定了自己么?

“你快开门啊!将你夫君拒之门外,像什么话?”

——夫君?!

杜玉章的脸色更黑了。

“杜先生!这就是大燕皇帝?”

他脸色青红变幻,图雅早就看出端倪。少年一挽袖子,

“他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平谷关外都是我西蛮领土,这里不过是我们租借给大燕的一块飞地!给商户们做生意,却不是给他嚣张的!大燕皇帝又怎么样?呵,看我这就把他赶走!要是不走,我就一顿乱棍给他打出去!”

“什么?别乱来!图雅!”

杜玉章一惊。然而图雅已经气势汹汹冲出门外去了。

杜玉章赶紧推开窗。此刻图雅还没来得及下楼,李广宁却一直眼巴巴看着窗户。见到他露头,李广宁眼睛一亮,嘴巴咧得能看到一口白牙。

“玉章,你躲什么躲?是不是害羞了?这有什么啊……我来接你回去,是天经地义啊!快下来,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

杜玉章眉头皱起,脸色更沉。李广宁一愣,本来勃发的性质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那眼中光亮都不见了。他嘴角微微一撇,像是委屈了,却又强忍着,对杜玉章露出一个笑容。

见他这样,杜玉章一怔,心里突然酸楚起来。他嘴唇一动,几乎下意识就要唤他一句“陛下“——就在这时,图雅炮仗般冲出门外,几乎撞进了李广宁怀里。

“图雅,回来!”

“杜先生?他们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你放心,没事的!”

图雅说完,向杜玉章挥了挥手。李广宁就在一边,眼巴巴瞅着他,像只大狼狗。杜玉章看着这两个人,更加心烦意乱,再次关了窗。

……

“你在这里干什么?知不知道这里是我西蛮的地方?不管你什么身份,都不能在这里撒野!带着你手下人,赶紧走!“

这还了得?李广宁身后便衣侍卫们立刻往前一步,手掌全按在腰间刀柄上。就等李广宁一个手势,那就是利刃出鞘!西蛮这边自然也不甘示弱,也纷纷逼上前来。

气氛很是剑拔弩张。看样子,下一秒就要打起来了。

“怎么?你还真想动手?我西蛮男儿从不怕事!”

“这话说得有意思。你以为我大燕男儿,却有哪个是贪生怕死之徒么?”

李广宁看着对面那一排西蛮人,剑眉微扬,沉声喝道,

“让开!别挡我的路!不然,休怪我大燕兵强刃利,下手无情!”

杜玉章虽然关了窗,但心里还是担心的。他顺着窗缝偷偷往外看,正看到这一幕。

顿时,他额头青筋跳动,心里火气腾地就起来了。

一言不合就开干,这确实是西蛮人的风格。尤其带队的还是十来岁的图雅——这个年纪容易冲动,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对面那个一把年纪还做了好多年皇帝的,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呢?不知道大燕与西蛮维持今日和平,是多少人劳心劳力这么多年才换回来的吗?!

杜玉章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更生出了莫名委屈。他想,到底是金枝玉叶皇族贵胄!就不把别人一生心血当回事!若是因为你,这大好边关和平有了变故,我,我……

“算了。你一个小孩子,我不和你计较。”

却不想,窗外李广宁的声音突然软了许多。他的脾气杜玉章不是不知道,从来强硬跋扈。此刻却一摆手,叫身后侍卫退让半步,

“虽然我不怕你,可我今日来却不是惹事来的。让开些,我要找杜玉章。”

“你知道这是谁的地方?这是我们少主的别馆,岂容得你们大燕人放肆!”

听到“少主别馆”几个字时,李广宁眉心一拧,面色有点难看了。他抬起眼打量这建筑,像是在估量占地几许,价值几何。

看来看去,不但与他京城里的皇宫没法比,就算与他坐落在各地的几座行宫比,也逊色了何止一星半点。他神情立刻舒展了,笑道,

“嗯,他原本无处可去,借住你们的房子也是迫于无奈。这是我不好,委屈了他。不过今后,他是没必要再住在此处了。不过毕竟在你们这边借住了许久……我的人,却不能欠下旁人的恩情。今日,我便替他感谢你们少主收留——免你们西蛮三年关税,再赠布匹万卷,粮种万担,如何?”

话音落地,所有西蛮人眼睛都瞪大了。就连楼上的杜玉章也是一个屏息,震惊地看向李广宁。

但凡两国贸易,都要征收边税。整整三年的关税,那可是海量的真金白银!

李广宁是不是疯了?他这是拿大燕的财政在开玩笑吗?!

杜玉章呼吸急促,他脑中突然闪现之前被硬生生挖出的隐秘心事——若他今日能为我殉情,那么有朝一日,谁能保证他不会为我成了一个昏君?

他突然一个寒颤,似乎浑身上下都冰透了。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六

李广宁对面的那些西蛮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里都冒着热切的光。

这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

要知道,西蛮这样的草原国家,本来就极其缺乏金属器皿,也缺少棉麻布匹和粮食。若不能与其他国家贸易,他们不仅要担心饥荒,担心寒冬,还将缺少武器箭头,甚至连做饭的铁锅铁盆都没有!

可想要贸易,一定要用金银。偏偏他们同样缺少金银矿产。就算商贾可以以物易物,交给别国的关税是一个大子也不能少的。一直以来,西蛮的金银都是入不敷出,每一年,他们几乎都要贱卖辛苦养大的牲畜和搏命杀来的野兽皮毛,去换取布匹和粮食。

他们也不甘心,他们也知道对方是在以贸易之名行劫掠之实,可难道严冬将近,能真的看着族人们饥寒而亡吗?

这一瞬,就连图雅脸上都有些动容。

他身份特殊,并非寻常十几岁少年。他太知道这些东西对西蛮意味着什么——大量的钱,粮食和布匹,都是西蛮崛起所需要的战略物资!也是西蛮自己不能生产,往年需要贱卖牛羊牲畜才能换回来的东西……若大燕真的肯给,这么多东西,抵得上西蛮十年积累!若是大燕能够免西蛮三年关税……那他们就不必到处筹措金银,甚至贱卖家底。说不定,西蛮还能够攒出一批储备金银,今后也不必屈从那些奸诈商人了!

何况还有那么多布匹和粮种——前者可以御寒,后者可以种粮果腹。苏汝成本来就有野心向西域开拓疆土,从游牧民族向定居转变。若是有了这些东西……西蛮的未来,突然就多了许多可能!

可他不傻,他知道李广宁话中意味——大燕皇帝是在出价,要用着丰厚到难以拒绝的礼物,买断杜玉章与西蛮这些年的情分!若他答应了,从此杜玉章与西蛮就算从无瓜葛,之前的情分都是一刀两断!

他要真的松了这个口,又该如何面对苏汝成?

“如何?诚意足不足?”

李广宁说着,抬起头来,直直向杜玉章躲在其后的那扇窗望过来。明明窗户紧闭,可杜玉章却感觉那人火热的视线透过窗扉,直接投在了自己脸上。

他好像知道自己在窗后,在偷偷看着他……

杜玉章呼吸越来越急,两腮滚烫,心头却惊忧交加。可李广宁已经收回目光,向对面的图雅勾唇一笑。

那笑让图雅心中一寒。

对面的男人像是换了一个人,像是一只懒洋洋的猎豹突然亮出自己的爪牙,和一口森森獠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他怎么会以为能够将大燕的君王,那个平定了两次叛乱,亲自上阵诛杀过敌酋,将一整个国家控制在鼓掌之中的男人,拦在这扇门外?

“怎么,你还不让开吗?是一定要见血,你才肯让?”

“少主还没有归来……”

“少主?难道你的意思是,我能不能见杜玉章,竟然还要苏汝成同意么?”

说到“苏汝成”三个字时,李广宁面上闪过一丝阴霾。但他沉默片刻,笑着摇了摇头。

“对面的西蛮小子,你恐怕不清楚,这世上没人能让我在门外久等。你不能,你的少主也不能。今日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因为他曾经受过你们的好处——你们曾保护了他,也照顾了他这么久。但是今日,我是一定要接他走的。所以,若你再不让开,接下来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他一顿,又是微微一笑,

“当然,方才许诺给你们的那些东西,也一并不算数了。”

李广宁轻轻摆了摆手。他身后的侍卫们上前一步,再次按住了兵刃。可这一次,他们动的不仅仅是手。他们身体前倾,两腿微微分开,大腿筋肉紧绷——这是进攻的姿势!

图雅额头上汗津津的。

难道真的要在这里兵刃见血,与大燕皇帝的卫队起冲突?要真是这样,那两国的和谈……甚至来之不易的和平……岂不是……

一时僵持。

图雅没有动,李广宁也没有。

又过了一刻钟。

僵持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图雅因为紧张过度,已经紧张不起来了。他甚至开始走神,研究起对面的李广宁的面相来——长得还算可以,眉毛挺好看,眼睛也不错。就是肤色太白,不如我们少主健康又性感的小麦色。身材……穿的太多了看不出身材,但是似乎没有少主壮?打架估计是打不过少主的,毕竟少主从小打架打到大……说起打架……

你到底什么时候动手啊大燕皇帝陛下?

突然,李广宁动了。图雅一个激灵,因为走神而略显涣散的目光瞬间凝重,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只见大燕皇帝突然仰起头,两手扩在唇边,吼了起来。

“杜玉章,要打起来了!都要打起来了你还不露面吗?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图雅:“!”

李广宁:“杜玉章,你是不是看透了我是吓唬你的!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大燕和西蛮动手——所以我就没有动手!你看,我这样有诚意,你就快点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图雅:“……”

李广宁:“你再不出来,我就硬闯了!我真的闯了啊!到时候你可别生气!”

图雅彻底无语了。

——难道你刚才不是想要硬闯?你甚至都要开战了啊!等等……难道他的意思……这都是做给杜先生看的吗?!

图雅震惊了。

他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成年人。

而且这个人,据说还是大燕的皇帝。生得仪表堂堂,说话威风凛凛,身份尊贵无比,权势一手遮天……结果居然是这么一个货色?!

李广宁喊了几声,见杜玉章还不出面,他就不喊了。他再次转回图雅这边,

“小子,让开。”

“那不行!这是我们西蛮人的地方!是我们少主的宅子!你若是硬闯一步,都是与我西蛮作对……”

“这是你们的地方,可那是我的人!扣押了我的人在你们的地方——若你不让开,那挑起事端的就是你们西蛮人了。后果如何,你自己该清楚吧?”

“胡说!杜大人不是你的人!杜大人是我们西蛮的贵宾,日后要做我们的少主夫……”

“图雅!”

忍无可忍,杜玉章把窗户推开了。图雅的话被打断在半空。

“你不必与他多说。有话是么?你让他进来。”

“什么?杜先生,不要!他根本就不讲理啊,你看他胡搅蛮缠的……万一欺负杜先生你呢?”

“你放心。”

杜玉章对图雅说着话,眼睛却只看向李广宁。

“你让他来就是。我看他怎么个不讲理,又能怎么欺负我?!”

这话说得是掷地有声。李广宁身后那些侍卫听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脸色微妙极了——都是跟着李广宁在山谷出生入死过的,谁不认得窗户里面那个倾国倾城的公子是谁?

可杜公子对陛下一向是恭敬又客气,礼貌又疏离的啊!方才这语气,怎么听着咬牙切齿地,倒像是在威胁呢?

李广宁咳了一声,面上带了笑。他抬腿就往门里走,身后侍卫们连忙要跟上。

“停。”

李广宁却一摆手,

“你们就在门外等。”

“那怎么能行!怎么能让陛……让公子您自己去,太危险了!这些人都拿着弓箭,看样子都不是善茬,您何等尊贵身份……”

“你们不用担心。没见到方才那位杜公子么?”

李广宁背过手,脸上笑意更深,

“我倒想看看,若有人在他面前陷我于险境,他能舍得不管么?只怕我擦伤一块皮,他都要心疼得不得了!”

一边说,他一边还故意瞥了边上的图雅一眼,

“是吧,小子?这位杜先生对你们那位少主,可没这么上心又在意吧?”

“……”

图雅差点没被他噎死。可小少年再如何,也比不上老流氓的脸皮厚。他脸上都涨红了,才憋出一句,

“你不要太猖狂!杜先生他心里只有我们少主……”

“呵……”

李广宁才不信他的邪。昨天他都亲耳听到了,回去乐得嘴都合不上。原本看杜玉章那么坚定地不理自己,还以为后院起了火,自家小冤家真的想要分手——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小冤家是担心自己因为他误了国事——你看看,自家人就是自家人。说来说去,不还是一颗心为大燕着想?

那朕是谁?大燕皇帝啊!四舍五入,不就是一颗红心向着我?

李广宁的心总算放下去了。他整个人都神清气爽,洋洋得意。若是他屁股后面有个尾巴,现在估计能翘起来三尺高。

他就保持这么个状态洋洋得意地进门去了。留下图雅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背影,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只留下一个疑问——杜先生你这么好,你当年究竟看上他什么了啊?他他他……他比少主还二啊!

李广宁却不知这西蛮少年如何腹谤他。他就保持着这嘚瑟样子进了门,登了堂,入了户,到了杜玉章的面前。他咧了咧嘴角,轻声道,

“玉章。”

“嗯。”

“我来找你了。”

“……我看到了。”

“跟我回去吧。”

“不去。”

“别啊,跟我回去吧!”

“……”

“玉章,我知道我错了啊。害你担心,害你难过——你原谅我吧。”

“呵。”

不冷不淡一声“呵”,本来语调冰得很。可入了耳热心热的李广宁的耳朵,竟然硬生生听出个“娇嗔”的味道来。

他心里突然好痒痒,真像直接将杜玉章压在身下尽情轻薄个够。终究此刻不敢唐突美人,可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杜玉章的脸,然后揉了一把。

手感真好。

顶着杜玉章快要杀人的眼神,李广宁又揉了一把。本来还想多捏几下,但是他突然想起了正事——还要将玉章接回去的。杜玉章肉皮薄,万一捏红了怎么办?万一惹恼了他,不跟自己回去了怎么办?

他恋恋不舍将手松开,收回来的途中还蹭了一下杜玉章的屁股——两人面对面站着,少说有个一尺半。

“哎呀,不小心……“

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不小心。真是巧了。

杜玉章冷眼看着李广宁松手时候,胳膊伸得绷绷直——一尺半也不算近。若不是这么努力绷直手臂,谁能蹭到对面人的屁股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