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六)明争

于是非提着盛满了虾馅馄饨的保温盒, 向仓库方向走来。

他心情很好。

因为在想金雪深。

或许连金雪深自己都没察觉到,金雪深对不熟的人,是万事皆可, 毫无要求。

但对他划定的“自己人”, 则是万般挑剔, 十足小性。

比如说,他明明最喜欢吃虾馅馄饨, 却要嘴硬说“什么都行,我不挑”,可没能吃到可心的东西, 他又会自顾自地不高兴。

可以说, 是个正常人就受不了金雪深这种别扭的性情。

但于是非这种回路清奇的人就很喜欢他。

他生来的任务, 就是满足别人生理与情感需求的。

他需要“被需要”。

可惜于是非以前碰到的人, 都不在这方面需要他。

直到他遇见了金雪深。

于是非想,他被创造出来,或许就是为了遇见他。

于是非曾经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金雪深, 却挨了一顿好捶。

金雪深质疑他,这一套甜言蜜语是不是他的数据库里存着的套词,并告诉他, 不要妄想用这种不值钱的好话来讨好他,他不吃这一套。

可他体内激增的荷尔蒙指数和超速超频的心跳, 都忠诚地告诉于是非,金雪深喜欢得要命。

于是非的好心情,在离仓库还有百余米的时候, 烟消云散了。

在风中捕捉到细微的血腥味的同时, 他看见原本应该藏着暗哨的地方,有一只染血的手从高处软软垂下。

鲜血还没干。

于是非单凭那只手, 认出来是“磐桥”的人。

他的生命体征还有,只是非常微弱。

于是非将饭盒放下,独身一人,快步向仓库方向走去。

他听到了仓库里传来了陌生的男人声音:“都打到四分之三死啊。他们给我的是1900万,别给我多出一毛钱的力——”

声音至此戛然而止。

那人也察觉到了于是非的靠近,扭头往仓库门口方向看去。

于是非逆着光,静静站在仓库门口,像是个体面绅士的电子幽灵。

他紫色的电子瞳仁沉在眼白里,看上去很宁静。

江九昭坐在金雪深的后背上,像是坐凳子一样,坦然地伸展了长腿长胳膊,悠然得像是坐在午后洒满阳光的野餐垫上一样。

而他身下的金雪深已经失去了大半意识,身下漫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他心爱的弓箭也被绞成了数段,散落在他身体周围。

江九昭挑眉:“哟,又来一个。”

于是非无视了他,只望着他的身下,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一个血流不止的金雪深。

“于是非,是不是?”江九昭摸了摸鼻子,露出了“难办”的表情,自言自语道,“怎么办,这个算是‘磐桥’的,还没来得及定价呢。”

话音未罢,江九昭突然觉得周身骨节一滞。

随即,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探上了自己的右臂,极其迅速地把自己的整条臂膀撕了下来!

江九昭反应极快,当机立断,壁虎断尾一样甩脱了自己的右手,开启了病毒清理模式,果然在自己体内找到了正在疯狂侵入的无名病毒。

江九昭吹了声口哨:“哇,手段够脏的。”

于是非仿若未闻,一步一步向内走去,耐心地用病毒侵入、操控了在场所有的义肢。

这病毒早些年用来攻击过“海娜”,如今,它经过了升级改造,为了保护“海娜”而战。

江九昭这次带出来的是二队成员。

“卢梭”共分一、二两队。

一队是精锐,是他的宝贝,轻易不会动用,一动就是大活,足够全队上下集体在家歇两年。

二队干的活更多,风险高,工作忙,外快也多。

但不论是一队还是二队,“卢梭”上下都受到了领头人贪财精神的感染,统一形成了“干活最好的人,才配享受最好资源”的思维定式。

所以,“卢梭”的雇佣兵全员都接受过肢体改造,因为这是能将自己的身体利用到最极致的做法。

有些人投资高,装设的义肢足够高级,勉强保住了一点体面。

有些人装设的义肢肋骨,蛇一样的缠断了其他的肋骨。

有些人的义肢左手,拔出了身侧的刀,毫不犹豫地捅进了自己的腹部,割了自己的腰子。

有的人的小腿义肢连接着大腿骨,于是大腿骨在连带的绞拧之下,在肌肉内变成了一堆碎渣。

于是非每走近一步,就伴随着惨叫、呻吟和鲜血。

他神情不动,体面依旧。

江九昭此次行动的目标已经完成,正在准备撤退,只差收尾工作。

如今神兵天降,来了个意料之外的强敌,也并不会影响江九昭的工作节奏。

只是“撤退”变成了“逃跑”,说出去不大体面罢了。

好在他不爱体面,有钱就够。

他后撤几步,发现本部亮蜷缩在椅子上,已经吓得不会动了。

江九昭伸出了光秃秃的手臂,用手腕搭了搭他的肩膀:“老先生,藏好点,刀剑无眼。听说你还挺值钱的,照顾好你自己啊,等着我。我挣了钱,就来抓你。”

本部亮抽了一口大大的冷气,愈发瘫软成了一滩烂泥。

江九昭不假思索、身轻如燕地逃了。

他平时给大家分钱的时候相当公平豪爽。

所以,他那为数不多的义气已经在分钱的时候用尽了,如今大难临头,各顾各的,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于是非也没有追击的打算。

他在一片鲜血淋漓和嘶声惨叫中,弯下腰来,摸了摸金雪深的胸口。

那一颗心在他的胸腔里,跳得很慢,却还是在顽强地跳着。

向来情绪稳定、不动如山的于是非,突然痛得受不了了。

他没有心脏,所以那疼痛直接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揪扯着他的每一根模拟出的人造神经,疼得他面孔失色,低低喘息不止。

金雪深睁开了眼睛,小声问他:“……生气了?”

于是非把头垂下来,抵在金雪深的肩窝上:“我说过,我生气了,场面不好看。”

金雪深呛咳了一声,吐出的血里黑红交加,带着细小的内脏块。

……他的身体被江九昭关节里隐藏着的细而锋锐的分子线,贯穿出了五十余处细小的洞。

意识和鲜血一起离体而去前,他张了张嘴,做出了一番嘱咐:“动手的是‘卢梭’的江九昭。有人要对我们下手,把所有在外面飘着的人都找回来……”

他口中的“我们”,包括了“海娜”,也包括了“磐桥”。

这是金雪深第一次不在于是非面前论“你我”。

于是非“嗯”了一声,似乎是怕金雪深不够安心,又提高声音,“嗯”了一声。

金雪深微微张大了眼睛。

因为他从他的那声“嗯”里听出了一点哭腔。

他突然也难受了起来,那种心脏间酸涩的难受,比身体上的疼痛更难捱。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可由于实在不会安慰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结巴了片刻,只轻声吐出了两个字:“……不疼。”

紧接着,他的世界就彻底黑了下来。

……

宁灼注视着血没了近一半的金雪深。

他整个人陷在雪白的床单里,看上去和床单几乎同色,而且看上去薄了一圈、小了一圈,简直变成了一张脆弱的纸片。

宁灼走出了闵旻的急救室,顺便带走了一个葡萄糖冰棒,坐在走廊里,一口一口舔尽后,抬头看向了守在急救室门口的于是非:“本部亮安置好了?”

于是非还是平时那温柔镇定的神情,不过他没有在看宁灼,而是面朝着急救室的方向。

他的回答仍是有条有理:“是。他受了点惊吓,现在见人就要害怕。现在把他安排在唐凯唱的屋子旁边休息。”

宁灼:“……怎么安排到那里去了?小唐乐意?”

于是非给出了一个出人意表的答案:“不是我们安排的。是小唐在监控里看到本部亮,主动提出要让他下去的。”

宁灼回忆了一下刚才自己见到的本部亮。

本部亮虽说是活了大半辈子,可他的世界堪称和平安宁,这辈子没见过流血事件真实地发生在自己面前。

更何况,当时身处仓库中的本部亮,根本不知道江九昭是不是冲着他来的。

本部亮太清楚,自己一旦被抓回马玉树身边,会落得个什么凄惨下场。

他害怕。

目睹了暴力冲突,身心又在短时间内遭受了剧烈折磨的本部亮,变成了一只衰老的惊弓之鸟。

而他这副见人就怕的可怜样,意外地引起了唐凯唱的共情。

他很愿意收留这只可怜虫,把他放在一个离自己很近的保险箱里,让他度过这段恐慌期。

宁灼点一点头,若有所思:“是的。他们也的确是有点渊源。”

……本部亮,算是小唐的亲生祖父。

尽管他们彼此并不相识。

唐凯唱对他的照顾,完全是出自于一种朴素的、同病相怜的好意。

问过要保护的任务对象,宁灼又问:“伤了金雪深的,是‘卢梭’的人?”

于是非:“是。”

宁灼:“哦。”

他把冰棒投入垃圾桶,理了理头发:“来几个人,跟我走一趟。”

于是非冷静地提出:“‘卢梭’的据点不好找。”

宁灼雷厉风行,发出命令后,已经背对着于是非走出了十数米。

闻言,他冷厉又漂亮地一摆手:“我不找‘卢梭’。”

“谁雇的‘卢梭’,我找谁。”

……

江九昭执行任务归来,正一边更换电子关节,一边轻快地汇报战果:“所有人都是重伤,没有死的。你们给了我1900万,我开的价是2000万灭‘海娜’,你们差100万,我就把他收拾个大半死。”

“手套”知道他这个办事风格,毫不意外地将预备好的崭新的电子关节一一替他装设上,并真心实意地叹息道:“要不是你把所有的关节都换成义肢,也不至于着了姓于的道。”

“哎呀。”江九昭笑嘻嘻地跟他讪脸,“没办法,原装的磨损得太快了,动起来疼,不如都挖出来换成义肢,省事。”

他比划了一下骨节浮凸得异常鲜明的手指:“看,多帅气。”

查理曼面上不显,实际上对江九昭的这趟行动很满意。

他证明了,江九昭的确有随便定价的实力。

但另一位金主马玉树,心情就不那么美丽了。

他勉强笑问道:“……本部亮呢?”

江九昭转朝向他:“什么?”

马玉树已经向江九昭讲解了他的遭遇,并明白地表示,他之所以要对付宁灼,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活的本部亮。

他以为,江九昭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意图。

马玉树问:“是……本部亮没跟金雪深在一起吗?”

“在一起啊。”江九昭说,“但你没给我这笔钱。”

马玉树没听懂:“……哈?”

“我要杀的只有宁灼,要弄瘫‘海娜’,你可没给我本部亮的钱。而且查理曼先生开的价格更高,他是我的大金主,他的任务优先级应该高于您。这个……比大小是小学生算术题,您应该会算吧?”

成功地把马玉树堵到哑口无言后,江九昭又笑吟吟地晃了晃手指:“不过现在开价也不晚。我今天见到他啦,他长了一副不值钱的样子。这样吧,死的一百万,活的五百万。”

马玉树霍然起身,险些没绷住那张笑面虎的皮:“你——”

“坐地起价,是卑鄙了点哈。但是现在是卖方市场,马先生您多理解。”江九昭撑着面颊,笑道,“再说,谁叫你让我看出来,你很想杀他?”

似乎是觉得马玉树还不够绝望,他又轻描淡写地点了一句:“马先生不就是干这行的吗,再去借一笔高利贷吧,500万而已,债多了不愁,总比丢了命强,是不是?”

这套歪理邪说,让马玉树满心邪火无处发泄。

在马玉树正在权衡是要翻脸,还是要再和这个一毛不拔的财迷美人江九昭再谈谈价格,马玉树的通讯器就响了起来。

这应该是一个工作电话。

为了让心境平和些,他站起身来,匆匆走到外面去接。

而一旁隔岸观火的查理曼的通讯器,也在同一时刻有了动静。

他低头一看,那通通讯来自于他的妻子。

查理曼的心微微一沉,甜酸交加。

他给妻子留了一个通讯器,方便她有需求的时候联系自己。

查理曼夫人疯得有限,偶尔也会讲出一两句有条理的话,这让他始终对她狠不下心——换成十年前的查理曼,他不会费心养着这个会让他名誉受损的不定时炸弹。

他的疯妻子必然会“暴病而亡”。

而他会为她举办一个盛大的葬礼,为她真心实意地哭上一场。

可他如今年纪大了,心软了。

亲手杀死儿子,已经让他夜夜噩梦,他没那个心力再杀死自己的妻子。

他接起了电话,声线也柔和了些许:“喂?”

查理曼夫人轻声说:“家里来了个客人。是来探望我们的。”

还没等查理曼反应过来,那边就传来了一个让查理曼汗毛倒立的清冷声音:“查理曼先生,晚上好。我来回访。”

“不知道尊驾和尊夫人,对我当初的服务是否满意?”

而与瞠目结舌的查理曼一门之隔的地方,马玉树惊骇地提升了调门:“你说什么?!”

“事务所被烧了!”

那边伴随着急促话音的,还有哔哔啵啵的燃烧声:“还有咱们在朝歌区存的两个仓库的货,都被泼了烧碱!还有,还有——”

单飞白站在猎猎夜风中,遥望着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着的韦威食品仓库。

他举起枪,遥遥地用倍镜看向韦威食品的方向。

原本韦威公司蓝底的狮头徽章,被替换成了一条迎风招展的条幅。

“马玉树到此一游。”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实时高位热搜:

韦威公司食品仓库再起火!

无法保护自身安全的公司又要如何捍卫食品安全?

马玉树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