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一)晚宴

宁灼走后, 单飞白在床上得意地打了一会儿滚、撒了一会儿疯,就规规矩矩地起身,做起他的私家手工活来。

单飞白出生时, 原本一枝独秀的“棠棣”已经在大量价位低廉的神经型义肢冲击下, 再不复昔日荣光。

不过祖母单云华知道这早晚要来, 所以并不在乎。

而单飞白在祖母耳濡目染的熏陶下,从小就喜欢和各类机械打交道。

七岁的时候, 他自行设计出一个粗陋的吓人盒子——乍一看里面空无一物,可人的手一旦探进去,触发了感温装置, 夹层便会自动弹开, 露出一只毛茸茸的仿真蜘蛛。

单飞白端着他的小发明, 仗着自己的脸蛋长得又俊又甜, 绕世界地去吓唬小伙子小姑娘,直到被祖母拉去敲了一顿手板才偃旗息鼓。

……实际上他是玩够了。

在手掌心的疼痛消去后,单飞白就马不停蹄地研究进阶版的吓人盒子去了。

如今, 单飞白手里捧着一个精细的机械盒——一个更高级、更有趣、更具分量的“吓人盒子”。

手掌大小的一方匣子,内里乾坤万象,线路俨然, 各有其职,几乎被他一双巧手装修成了一个生态各异的电路王国。

而他手侧, 还摆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已经完工了的盒子。

老实了一刻钟左右,单飞白浑身的骨头又开始隐隐作痒。

他自作主张地打开了宁灼的衣柜,偷了一件他的工字背心穿。

在单飞白穿着宁灼的衣服, 自得其乐地哼着曲子低头忙碌时, 常年不响的房门忽然被人从外笃笃叩响。

单飞白疑惑地抬起头来,一声不应。

很快, 有人拧开门把手,探进了头来。

——傅老大。

“……飞白?”

身为“海娜”老大,傅老大把跑腿一职做得无比自然,“有人找你。”

单飞白眼睛飞快一眨。

……好快。

而他回答得元气满满、毫无心事:“好嘞。”

单飞白对傅老大是全然的不了解,不过他心里自有一把小算盘,时时刻刻运作,吧嗒吧嗒地拨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来。

宁灼对傅老大看上去不甚尊重,但他最好不要造次。

单飞白作乖巧小鹌鹑状,披好一件薄外套,缀在傅老大身后,来到了会客室。

来人果然是林檎。

单飞白进来前,他正捧着一杯咖啡暖手,见单飞白来了,便站了起来,友好地伸出一只手:“你好。”

见单飞白神色戒备、不肯同他握手的样子,林檎也不尴尬,自然地收回手掌,笑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记得。”单飞白勾了凳子坐下,语带哀怨,“你偷我苹果嘛。”

林檎:“……”

他微红了脸,半笑半叹了一声,求助似的看向了傅老大:“傅爸爸……”

傅老大眸光一转:“想吃苹果了啊?我去拿,你们聊。”

他脚不沾地一样,步履轻快地踏出了会客室。

门一带上,偌大的会客室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不待林檎发问,单飞白就率先发了难。

他微微昂起下巴,像是个坏脾气的小少爷:“找我什么事情,快说吧,我还有事情要做呢。”

林檎收敛目光,微微一笑,并不因为他流露出的毛躁轻看他两分。

他虽然并不管辖朝歌区,和单飞白也没有什么交情,但就冲单飞白能在雇佣兵界和宁灼同台对垒、分庭抗礼多年,他就决不会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林檎温声道:“几天前,你曾参加过你们学校的120周年校庆,对吗?”

“我猜就是爆炸案的事情。”单飞白双手一拍,一派自然道,“怎么,因为我大学生转职雇佣兵,你们就想把罪名往我这个大好青年的头上栽啊。”

林檎快速摸索着和单飞白的相处方式:“你别误会,我只是想问,你既然做了雇佣兵,和原来的社会关系难免会脱节,怎么会想到参加校庆呢?”

单飞白:“你想知道原因啊?”

林檎:“方便告诉我吗?”

单飞白舔了舔上嘴唇,笑出了一双小梨涡,不过那笑法很不正经,是个坏胚子的笑容:“……因为我乐意。”

林檎失笑:“好好好,你乐意去参加校庆。可根据校门监控显示,你是中午时分才从校门外进来的。这个时间点,你应该算是迟到了吧?”

单飞白轻轻一撇嘴:“宁哥管我管得严啊,想出去一趟可不容易。你试着从他手底下逃跑过吗?”

林檎想了想:“没有。”

单飞白:“哦,那他是还不够重视你哦。”

林檎哑然失笑。

他发现,他每一次提问,单飞白必然把问题回抛过来,并试试探探地要惹他生气。

有可能单飞白就是个这么喜欢撒野、处处对呛的个性。

当然,他也有可能是故意为之,通过插科打诨,不断牵扯和分散自己的精力,从而达到他的目的。

——胆大,心细。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单飞白就很符合自己对炸弹客悄悄绘制的心理画像了。

可这毕竟只是猜测,做不得真。

想要获取更多情报,他需要问得更加深入。

林檎敢登门问讯,就知道自己是担着风险的。

他用右手在腰间的黑铜警棍柄上摩挲了两下。

与此同时,他对面的单飞白也将手不着痕迹地搭在了腰间。

那里有一把小小的手枪。

他在脑内模拟演练着,大概需要多少秒能拔出枪来,以及如何预判林檎的躲闪轨迹。

然而,无论私下里有多少暗潮汹涌,他们表面上仍是一片祥和。

林檎姿态放松地捧起杯子,喝一口咖啡,随即正色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的意思是,宁灼不肯放你出来,但你还是出来了?这次校庆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么?”

单飞白满不在乎道:“校庆不重要啊。我主要是去办事的。”

“什么事?”

“去问章家。立早章,‘棠棣’那边的人,你应该听说过。”单飞白懒洋洋地给了林檎一个调查方向,“能亲眼看章家倒霉,我觉得挺重要的啊。”

说着,他便往椅背上一倒,看样子想要叉起手臂、摆出打量林檎的傲慢姿势来。

谁想后背皮肤刚一触到椅背,单飞白整个人就像是着了火似的一弹,俊秀的眉头也拧了起来,像是受了痛。

林檎下意识地关怀:“怎么了?”

单飞白慢慢尝试放松着紧绷着的肩颈肌肉,语气里添了几分小委屈:“……问宁灼去!”

林檎细细观察着他,发现他受痛的身体反应不像假的。

他轻轻嗅了嗅。

空气里确实也弥漫着药油淡淡的辛辣气息。

“他打的?”

“怎么样,不然是你打的?”单飞白嘟嘟囔囔,“王八蛋,不就跑出去玩了一趟,下手这么狠。”

念叨完毕,他警惕地抬起头来:“……等会儿,你不会把我骂他王八蛋的事情告诉他吧?”

林檎把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我……不会的。”

单飞白:“哦。”

单飞白:“宁哥要是回来打我,我就找你算账去。”

单飞白在林檎面前一番唱念做打,生动活泼,却硬是滴水不漏。

据他所说,校庆那天,单飞白之所以到得晚,是因为无法轻易从“海娜”脱身,且是他自家的人有了难处,先约了他见面,并不是他主动想去。

回来之后,私自出行的单飞白也没在宁灼手里讨到便宜,还挨了一顿好打,时至今日都没好。

这一切听起来相当合情合理。

林檎暗暗记下,但并不全信,打算一一验证。

他又问了一个问题:“伦茨堡大学庆典两天前,你在做什么?”

“唔——”

单飞白托住下巴,作认真思索状。

几天前的事情,他要是马上回答出来,那就太假了。

单飞白总算是领教到宁灼所说的,和林檎谈话时那强大又来源莫名的压迫感了。

他须得调动全副精力,来应付这个难缠的对手。

没想到,他刚要作答,角落里就突兀地传来了一个男声:“校庆……爆炸案……那就是五天前的事情啰?”

正在暗暗较劲的两人各自被吓了一跳。

……他们都把精力放在了彼此身上,谁也没发现傅老大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单飞白的心跳稍稍失速了。

他飞速盘点了一遍自己的行动,越想越是不安。

……那天自己出去时,不会是被傅老大撞见了吧?

见单飞白抿唇不答,面露迷茫,傅老大提醒他:“那天你跟宁宁吵了一架,被他关起来了,关了一天嘛。”

单飞白心思如电急转,马上委屈巴巴地弯下了嘴角,配合了这场临时演出:“……他动不动就关我打我,我怎么记得住?”

傅老大挠挠耳垂,对林檎一笑:“家事,就是这么乱糟糟的。”

似乎是为了让林檎安心,傅老大直接拎起通讯器,拨给了唐凯唱:“小唐啊,把1409号5天前的录像发来看一下。……就单飞白那段哈。”

两三分钟后,录像到位。

傅老大直接举着通讯器,大大方方地朝向了林檎,按下了播放键:“喏。”

左下角有明确的时间和地点,正是5天前的1409号室。

镜头角度是向斜下方拍摄。

监控里的单飞白被关在一间逼仄的小屋子里。

一开始,他低着头烦躁地踱来踱去,随即他像是烦不可当的样子,一骨碌滚在了床上,踢掉了拖鞋,裹好了被子,一气儿从黑夜睡到了白天。

单飞白好奇地望着屏幕里那个根本不是自己的“自己”。

因为镜头角度刁钻,那个“自己”全程没有露出正脸,然而体态、行动、和偶尔露出的半张脸,活脱脱是又一个单飞白。

监控开了32倍速。

林檎只耐心地看到了墙上的机械钟表走过16:00,就不再看下去。

那炸弹客是在下午14:00到16:00这段时间现身,给自己做了道推拉门出来的。

单飞白拥有了充足的不在场证明。

然而,为求万全,林檎还是态度温柔地提出了要求:“我能把这份监控录像带回去吗?”

傅老大一口答应:“好啊。但你别告诉宁宁,宁宁不乐意我们的监控外流的。……他也不是针对你,换谁他都不乐意。”

林檎在告辞前,给了傅老大一个温柔的拥抱:“傅爸爸,我先走了。今天实在是打扰你们了。”

傅老大安之若素地接受他这个抱抱:“我送你。”

待二人一离开会议室,单飞白马上蹲下去,四处搜寻,确定林檎没有在此处留下监听监视装置。

待他从桌子下钻出来,一抬头,就又和送人归来、神出鬼没的傅老大撞上了视线。

傅老大轻描淡写道:“小林信我,你也信信我吧。他手脚向来干净,不会监视我们的。”

单飞白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这位“海娜”老大身上的神秘色彩愈发浓厚。

他问:“傅老大,你是怎么做到的?”

傅老大双手拢在袖子里,态度悠哉:“我看你们最近挺忙,我又不忙,就顺便给你们备条后路呗。”

似乎是看穿了单飞白的担心,傅老大顿一顿,又补充道:“放心,小林查不出来伪造痕迹的。视频是真拍实录,不是拼接。日期倒是虚造后放上去的,但是小唐的手艺好,这么简单的活,他不至于会干出纰漏。”

单飞白垂着脑袋,稍想了一想,就弄通了。

“1409”应该是一个傅老大和唐凯唱提前约定好的暗号。

傅老大提前录下了几段不同的视频。

他只需要在恰当的时机,就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堂而皇之地报出他的暗号。

“小唐,1409号5天前的录像发来看一下。……就单飞白那段哈。”

暗号。

时间。

人物。

都齐了。

唐凯唱甚至有充足的时间修改源文件,将时间嵌入画面,再发送给傅老大。

唯一的问题是,傅老大是怎么能扮演他扮演得那样相像的?

一举一动,一坐一站,包括一些日常的小动作,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甚至让单飞白本人来看,他都看不出什么问题。

单飞白总觉得和傅老大见面次数不多。

他怎么能在这有限的几次会面里,将自己从头到尾看得这样清楚?

不过,傅老大显然无心解释,只一味嘀嘀咕咕地抱怨:“你们俩腿都长,欺负我老人家个子矮是吧?要扮你们俩可真不大容易,我录了一份宁宁的,录了一份你的,两天我都没怎么敢走动,都是在床上躺着。——躺着也很累人的好吧。”

单飞白着意望向傅老大。

之前,宁灼坚持不让“海娜”或者“磐桥”的任何一个人牵涉进他们的计划里。

但单飞白现在认为,随着计划的推进,他们或许需要变一变了。

单飞白看着眼前自称为“老人家”、却毫无老态,甚至还带有一丝青春气息的傅老大,一双眼睛带着点狡黠意味,微微弯了起来:“傅老大,能帮我一个忙吗?”

傅老大偎在墙上,停止了唠叨,话音也带出了一点感兴趣的笑意:“说来听听。事先声明啊,太危险的活我不做。”

……

贝尔和哈迪的调查,一如林檎预料,一无所获。

满仓库里都是校内学生的DNA。

真正的炸弹客连一根头发、一枚指纹、半个鞋印都没留下。

他鬼魅似的来,又鬼魅似的走。

要不是两名警官亲眼在监控里见证了他光天化日下嚣张的破墙行径,他们恐怕真的要以为是鬼魂作祟了。

无能狂怒了一阵后,两人也重新意识到,这位炸弹客恐怕不会仅仅满足于此。

在“哥伦布”纪念音乐厅里,还有三个人呢。

贝尔急急赶到音乐厅,面对着桑贾伊,他犹豫半晌,简略地将调查结果做出了一番交代。

他摆事实、讲道理,唯一的诉求,是希望桑贾伊能取消两天后的“哥伦布”12周年晚宴。

晚宴就在音乐厅召开。

到时候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他逃无可逃的过失了!

对此,桑贾伊心如止水,面如平湖。

因为他知道,12周年晚宴是取消不了的。

他说了不算。

因此,他只能强行硬着一张头皮,冷淡表示:“如果真有人要来杀我,让他来好了。我倒想看看,我这里有这么多摄像头,他要怎么装神弄鬼。”

贝尔沉沉呼出一口气,心里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

临走前,他犹豫了再犹豫,问出了一个注定不会讨喜的问题:“桑贾伊先生,封学元是怎么死的?”

桑贾伊的脸和心是统一的麻木,语气呆板地答道:“风浪来得突然,我们在船上走散了。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与麻木语气相对应,桑贾伊的一双手在桌下已经抖成了筛子。

他怕到已经连续几天夜不能寐了。

可晚宴是大公司要办,他躲不过去。

在仿佛被扼住咽喉的、窒息而漫长的等待中,那场命定的晚宴正式开席。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快讯:今日,“哥伦布”号出航12周年纪念晚宴正式拉开帷幕。

大量社会名流将盛装出席今夜的活动,并举办慈善捐款,向“哥伦布”基金会捐赠善款。

该基金会旨在鼓励青年人敢于发声,勇于奋进,为银槌市的未来建言献策,勇攀高峰!

热评第一:往基金会捐钱可以免交所得税和遗产税吧。【该评论已被删除,该账号已因违规言论被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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