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明火执仗 下

5.

这天夜里,谢西槐上半觉睡得很香,下半觉却断断续续开始做梦。

他梦见自己一个人到了苏州,从城门口往里去,经过空无一人的大街小巷,他滴水未进地走了几万步,走得头晕眼花。谢西槐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他要去府衙找盛凛。眼看府衙就在前头,谢西槐停下来喘口气,定睛一看,忽地看见盛凛的衣摆从半开的大门中间晃过去,谢西槐心中大喜,往前几步,却发现一点都没能靠近府衙的大门。

谢西槐走过不去了。

他试了各种办法,跑得满头大汗,都不能靠近分毫。

谢西槐急坏了,他又见盛凛在门后经过,连忙大声叫他:“盛凛!”

梦里的盛凛没理他,整个人都冷冰冰的,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盛凛时,盛凛的模样—盛凛靠在王府后门的柱子上,背一把渡生剑,冷冷看着他。

谢西槐心中一凉,身上却跑得很热,只想快点到府衙门口,才好休息。他跑得没了力气,依然没到,只好停下来,盯着门缝,想看盛凛还会不会经过。

“西槐,西槐。”谢西槐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叫他,还晃他肩膀。

谢西槐不舒服地睁开了眼,看见盛凛低着头看他,皱着眉手里提着匆匆点的烛灯。谢西槐愣愣地坐起来,看着盛凛,道:“什么时辰了?”

“寅时。”盛凛道。

谢西槐“喔”了一声,看外头天色都未亮,又倒回去,侧躺着看看盛凛,傻乎乎地问:“你怎么点灯了,是要走么?去哪儿呢?”

盛凛把灯吹熄了,搁在一旁,也躺了下来,将谢西槐抱进怀里,说:“不走,方才点灯看看你。”

“我梦见去了苏州,我在远处喊你,”谢西槐说他做的梦,想起来便有些委屈,又贴紧了盛凛些,对他说,“怎么喊你,你都不理我。”

“算了,你是大侠嘛,不理我也是对的。”谢西槐又闷闷地说。盛凛被谢西槐逗笑了,亲了亲谢西槐的额头。

“昨日云师弟还对我说,渡生剑是兵器榜第一位,盛师兄的剑法也是江湖上上说了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的。”谢西槐趴到盛凛身上,对他说话。

“云师弟,盛师兄,”盛凛扯了一下谢西槐的头发,问他,“世子可是要拜入我问合山门了?”

“你懂什么,”谢西槐振振有词道:“我母后也教过我一两招,我是她的入室弟子,要真论起来,你还得叫我师兄。我已经让着你了,还不快快谢我。”

盛凛摸黑捏了一下谢西槐的脸,谢西槐十分喜欢自己新想出来的那一套说法,还得寸进尺:“盛大侠,你说我小时候若是真进了问合派,你的天下第一是不是要让给我做?”

盛凛并没有答话,谢西槐推了盛凛一下,问他:“你是不是在笑?”

“没有。”盛凛说。但他的声音里分明就是有笑意。

谢西槐还想说下去,嘴唇就被盛凛咬住了。

盛凛亲着就变了味,轻扯开了谢西槐的衣襟,手碰着谢西槐的腰。谢西槐抱着盛凛的手臂明知故问:“你做什么呀。”

昨夜回来得太晚,盛凛没碰他,谢西槐也有些向,张开腿缠着盛凛,嘴上还说:“盛大侠,你别这样。”

“西槐,”盛凛按着谢西槐,低声在谢西槐耳边和他打商量,“你今夜若是乖些,我的天下第一就让给你做。”

盛凛进去的时候,谢西槐突然想起盛凛的两个师弟住在隔壁,就不敢叫出声来,他给盛凛顶得一耸一耸得,轻细的呜咽含在嗓子里,憋的双眼都像在水里一样,不住地哭。

后来才想起来,天下第一这样名头,明明不是盛凛说让就能让的嘛。

到了第二日傍晚,卢见柏来敲门了,盛凛将床帏拉了下来,遮住了还半梦半醒的谢西槐,才给他们开了门。

卢见柏和祝休云侧身进来,合上了门,卢见柏轻声说:“师兄,晋王今夜要来扬州,全城禁严了。”

“晋王?”

谢西槐的脑袋从床帏后面冒了出来,他穿着一条宽大的白袍子,脖子裹得紧紧的,眼角有些泛红,打了个哈欠,问卢见柏道:“是江南属地这个晋王么?”

“你认识?”盛凛问他,又从一旁拿了一条毯子,给谢西槐披上了。

这两日不知怎么,扬州城也变得冷飕飕的,一点不像夏末,只似深秋,大中午的也无甚热气。谢西槐摇摇头,道:“没见过,但有所耳闻。”

晋王是谢西槐的六叔,从先帝驾崩起,就在江南做闲散王爷,从不问世事,也不知这次在苏州的事情里,他扮演了什么角色。

“戒严是不能出门了么?”谢西槐问。

“是,不可开窗开门,”祝休云道,“我听闻王爷会从客栈门前这条道上经过。”“真的假的?”谢西槐来了兴趣。

从前他是小世子的时候,根本不屑于去了解皇家人的事,现在成了闲云野鹤,倒爱上了凑热闹。

他回到床里,穿好了衣服,系上腰带,慢吞吞踱到窗边,推开窗,看见下头有三五个官兵巡逻,叫沿街的人关门关窗,晚上也不许开。

谢西槐好奇地看了片刻,有个官兵发现了他,点着他说:“你!关上窗子。”谢西槐这才后退一步,关了窗。

“这么严格,”谢西槐撇撇嘴,“晋王可真是好大的派头。”

“毕竟是王公贵族,我等—”卢见柏说了一半,突然想到谢西槐或许也是王公贵族,就停了口,换了话题,“不知晋王今夜来扬州是为何事。”

“我猜是为了苏州之事,”祝休云道,“待夜再深些,咱们去探一探。”

谢西槐在一旁听着,心中也有点想去,但他不会武,若是出了什么事只能拖后腿,便没说话。

“见柏,今夜我和师兄随晋王的车队进去,你守着谢公子吧,”祝休云道,“我曾去过扬州府衙,对里头熟悉一些。”

卢见柏皱了皱眉头,他昨日和盛凛一起去的苏州,记下了寒冰玉摆的阵法,原本还想看看晋王和扬州府衙里会不会有什么与阵法关联的地方,但祝休云若是对扬州府衙更熟悉,也确实是让他去更合适。

谢西槐见了卢见柏犹豫的样子,想了想,懂事地说:“你们都去吧,我又不是什么宝贝,还要人守。”

但盛凛是不会放心谢西槐一人待着的,卢见柏还是陪谢西槐留了下来。6.

戌时将尽,晋王到了扬州城。马蹄声从城门口远远传来,愈来愈近。一个时辰前,盛凛和祝休云就先去城门附近守着了。

宵禁要熄灯火,谢西槐和卢见柏待在房里,随意攀谈着,不知为何,不论怎么聊,气氛总都有些紧张。

听马蹄声越来越近,谢西槐忍不住站起来,走到窗边,转头看看卢见柏坐在桌边的黑影,又转回来,在窗角上偷偷戳了一个小洞。

卢见柏没拦着他,谢西槐就堂而皇之地透过小洞,看着黑黢黢的外头。过了一会儿,晋王的列队来了,共有七驾马车,最大那驾应当是晋王的,连马车上的布纬都泛着柔和的浅光。

“这布料可稀奇得很,”谢西槐转头对卢见柏招招手,“师弟,你来看,是近来很时兴的星纱,晋王竟用来做马车布帷,真是朱门酒肉臭。”

卢见柏正无聊着,便也凑过来,从小洞往外望,恰好看见晋王的马车从楼下缓缓经过,看了几眼谢西槐口中的星纱,感叹道:“果然好看,必定价值不菲吧。”

“可贵了。”谢西槐酸溜溜地说道。

谢西槐又在窗户另一个角上戳了个洞,两人边吃卢见柏下午去买的蜜饯,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评价晋王的马车装饰品味。

晋王的车队终于全从客栈门口路过,又一刻不停地往城中心去了。谢西槐又吃了几口蜜饯,刚想去睡,却突然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卢见柏自然也是听见了,他走回到谢西槐身边,谢西槐和他一起看出去,竟看到有十多个军士护着一驾马车,徐徐向前移动。卢见柏细细一看,发觉到两匹马儿拉着的东西不对劲。

那马车的门给人卸了,硬生生塞进了一个黑乎乎的大箱子,箱子四角挂着四个奇怪的大东西,马车一跑,那东西碰到了箱壁,才发出了奇怪的声响。

“谢公子,你看,”卢见柏低声对谢西槐道,“那马车里头有个箱子,箱子里头关了人。”谢西槐一惊,重复道:“关人?”

“我认得箱子四角那四个大锁,应当是前朝用来锁重刑犯的,”卢见柏道,“奇怪””“师弟,”谢西槐皱着眉头道,“我们得跟上去。”

卢见柏愣了愣,面上露出犹豫之色。

晋王深夜匆匆赶来扬州,又带了一个前朝锁犯人的箱子。

如果卢见柏是一个人,现下必定是要跟上去的,但他还带着一个谢西槐。盛师兄亲口对他交代,要对谢西槐“寸步不离”,若是谢公子有什么闪失,他该怎么同师兄交代?

“师弟,”谢西槐又说,“你倘若觉得带着我麻烦,我便待在客栈等你。”

卢见柏心中还在动摇着,就见谢西槐拿出一支火折子,点上一盏昏昏暗暗的烛灯,对他说:“这箱子很有蹊跷。”

“蹊跷?”卢见柏问。

谢西槐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拔了塞子,在自己的手腕上倒了些白色的粉末,将粉末在手腕上抹匀了,又对卢见柏道:“你想想,晋王的座驾都是如此时兴,何以用一个前朝留下来的箱子装人?

“他必定是刚刚抓到了一个至关紧要的人,临时又找不到能替代那个丑箱子的东西,才紧急将人装进去,带来了扬州。”

谢西槐别的都不怕,只是晋王此番举动,让他心中十分不安稳。商灵一人在深宫之中,谢西槐不能伴她左右,本已是不孝,若因为他之故,错过了线索,让商灵受到了波及,谢西槐永生永世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你现在便去跟紧他们,看看他们要把箱子送去哪儿。我手腕上抹了满阁的寻踪粉,没有事最好,若出事了,盛凛也能找到我。”

谢西槐说得认真。

卢见柏觉得有些纳闷,谢公子明明长了一张不谙世事的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现在却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很能唬住人。

至少卢见柏被他说服了。

卢见柏换了夜行衣,刚要走,又听见敲门声,卢见柏打开来,看见谢西槐提着一盏灯,眼睛亮亮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客客气气对他说:“师弟,你若看见箱子里的人出来,你帮我看看他什么样—身长几何,身形大小,烦请都帮我记一记。”

盛凛和祝休云跟着晋王的车队,先到了扬州知府的府邸。

扬州知府李至德携家人迎了晋王,晋王不耐地免了那些繁文缛节,拉着李至德往里头走。

李至德看上去也是心急火燎,一进书房,遣散了侍从,就跪在地上,对晋王道:“王爷,就快瞒不住了”

“此事不急,”晋王脸色反倒好转了些,“寒冰玉阵法已成,待道长将药炼出来,苏州之事便算是过去了。我此行有另一要事”

“王爷说得可是”李至德哆哆嗦嗦地做了个口型,盛凛与祝休云都看不清,只见晋王沉着脸点点头。

“本王把他带来了,”晋王道。

李至德震了震,瞪着眼看着晋王,晋王又道:“叫人送去我别府上了。”

“王爷命我准备的信件,我都已经备妥了,”李至德说,“王爷若果真要进京“容本王再想想,”晋王打断了李至德,道,“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卢见柏跟着那架怪异的马车到了一座府邸,应当是晋王在扬州的别府。他看着十来名侍从匆匆地从前方跑过来,众人一起将箱子抬了出来,接着就一道守在边上。

卢见柏记挂着谢西槐说的“帮我看看他什么样”,便也蹲在假山后面,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变数。

过了大半个时辰,卢见柏都快睡过去了,后院突然起了一阵喧哗,晋王来了,带着侍从往箱子那儿走,在离箱子不远的地方停了脚。晋王的两名贴身侍卫,点着灯靠近了箱子,其中一人将四个锁打开了,将一面板卸下来,靠在一旁的树干上。

“请公子出来。”一个侍从开口道。

过了少顷,箱子里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那人显得十分惊惶,衣衫凌乱,走路打软腿,扶着箱子才能站稳,但能看出也曾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卢见柏刚想仔细观察这公子,回去给谢西槐描述,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卢见柏大惊,拔出插在腰间的飞刀要掷过去,手臂就被人握住了。

远处的光遥遥印过来,卢见柏看清了对方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盛凛的脸色是卢见柏从未见过的凶暴乖戾,“谢西槐呢?”7.

卢见柏走之后,谢西槐缓缓地爬上了床,本想再睡一睡,却怎么都睡不着。自从和盛凛在一块儿,他很少一个人待着了。

房里很黑,谢西槐没点灯,他看着掩起来的床帏,发了一小会儿的呆,忽然有些害怕了起来,心想方才还是太急,应该叫卢师弟记下了马车停到的位子,就快快赶回来。不然盛凛要是回来了,肯定要生气的。

谢西槐兀地记起了他上一天夜里曾做的那个梦。

他细细想来,盛凛也没和他生过几次气,但谢西槐觉得盛凛一旦生气了,一定是很可怕,又很难哄好的。

还是太莽撞了。

谢西槐心中预设着盛凛回来,应该怎么讨饶,才能叫盛凛不动怒,怎么想都没结果,好像不论如何,盛凛都是要发火的。

谢西槐一遍又一遍地,构想了很多种盛凛对着他发怒的模样,依旧想不出答案。他心里很难过,又很怕,头脑昏沉了起来,半梦半醒间,他听见窗户那儿有响动。

他微微张开眼,转头看床帏,外头似乎有人点起了桌上的灯,房里有了些光,透进了床帏里。谢西槐困意立刻消得所剩无几了,他闭上了眼睛,一动不敢动。又过了片刻,他感觉床帏给人拉开了,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脸。

谢西槐和盛凛那么熟,那只手的指腹一触到他的皮肤,他就知道那是盛凛了。他还是不敢睁眼,假作睡着了,由盛凛碰他。不过盛凛也没碰他太久,便收回了手。

“我知道你没睡。”盛凛开口道。

盛凛的声音里无甚波澜,他太平静了,反叫谢西槐更加慌张不安。谢西槐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了一些,看见站在床边的盛凛。

盛凛穿着一身夜行衣,背对着烛光。谢西槐想仔细辨认着盛凛脸上的表情,可太暗了,很难看

清,但谢西槐清楚,盛凛肯定是生气得要命,所以谢西槐便很怕,心里像被只手给揪紧了,闷得连起也不敢喘。

“我错了,”谢西槐小声对盛凛说。谢西槐支起了身,往床里缩了缩,背贴着墙,小声对盛凛说,“我叫卢师弟去追一驾马车,那车在你们走后过了一会儿才来,车里锁了个人,我怕车走了,你们找不到,才叫师弟跟上去的。”

盛凛还是没说话,谢西槐觉得盛凛的气消不了了,急得快要哭了,说话也快了起来,惶惶地又解释:“你们说和晋王有关系,我总怕牵连我母后。我也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我手上擦了寻踪粉

的。”

“卢师弟带着我反而麻烦,”谢西槐说,“他又没有你厉害,而且你带着我也很累,因为我什么都不会。”

谢西槐说着便羞愧起来。盛凛一句话都不跟他说,让谢西槐觉得很畏惧。谢西槐终究还是鼓起了勇气,凑上前去,抓着盛凛的衣襟,闭起了眼睛想亲亲他,但盛凛后退了一些,谢西槐没有亲到他。

谢西槐张开眼,想看看盛凛,盈在眼睛里的泪水立刻滴下来了,落在白色亵袍的袖子上,晕开了浅灰色的水渍。

盛凛看着他,顿住了,过了少时,他伸手抹去了谢西槐脸上的水。

盛凛自小习武,指腹很粗糙,而谢西槐的皮肤很软,又很柔嫩,盛凛只要稍微用力一些,都会留下印子。那些印子好像是在通知看见的人,谢西槐很金贵,很娇气,请轻拿轻放,不要随意粗鲁地对待。

“西槐,”盛凛按住了谢西槐抓着他衣襟的手,低头很轻柔地啄吻谢西槐的嘴唇,好像很没办法一般,哄谢西槐,“你别哭,我不是生气。”

谢西槐听盛凛说不生气,心里登时松了口气,但他有些将信将疑,而且他一哭又停不下来,便还是抽噎着,揪住盛凛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不生气为什么不说话呢,”谢西槐松了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问盛凛道。

他伸出手去,抱着盛凛的脖子,紧紧贴着盛凛,将脸埋在盛凛肩颈处。谢西槐睡得温温热热的,身上有一股若有似无地暖香,萦绕着盛凛。

“你不说话就吓坏我了。”谢西槐小声告诉盛凛。盛凛隔了片刻,才说:“我知道了。”

“你别哭。”盛凛接着说,他将谢西槐推开一些,手抚着谢西槐的脸,亲了亲谢西槐的眼睛。谢西槐的睫毛都被泪水黏成了一簇一簇的,看上去可怜极了。

“我不会生气的,”盛凛又对谢西槐说,“我是担心你,不是气你。”谢西槐看着盛凛,没有说话。

他觉得盛凛有时候很凶,有时候又很笨。

盛凛的神情和话都不多,谢西槐看不透他,常常会怕,怕盛凛回到最早先,喜怒无常的时候。那谢西槐一定是受不了的,因为他现在已经这么这么喜欢盛凛了。

“箱子里确实关了人,”盛凛似是想转移些谢西槐的注意,开口道,“我和休云在晋王别府的后院,碰到了见柏,我让他们守着,我先行回来找你了。”

见谢西槐点点头,盛凛又道:“关着的人,是谢西林。”谢西槐闻言,皱了皱眉,坐了回去:“果然是他。”

“你猜到了?”盛凛将床帏挂好了,去给谢西槐倒了杯水,给他端过来喝,又给他披上了被子,“夜里凉。”

谢西槐喝了一口温水,对盛凛道:“不知怎么,我总有些预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州的毒,是谢西林下的。”盛凛言简意赅地把在王府听见的密谈告诉谢西槐。

谢西林得宁王府从前守着他的侍卫相救,从拘禁着他的地方逃了出来。

侍卫引开追兵,谢西林一人逃生后,心想晋王和宁王从前还算交好,便逃来了苏州。

他斥重金向一名江湖人士买了药,本想在苏州投毒后,再施药救济,叫晋王另眼相看,再向晋王说出京城情形,获取晋王的支持。

谁知那人卖与谢西林的毒药是真的,解药却是假的,谢西林眼看瘟疫在苏州城蔓延开来,束手无策。

亏得自北地来的一位高人和他的弟子路过苏州,探访正在苏州小住的晋王。

高人身上正带有寒冰玉和包裹玉的容器,出手布阵,缓住了瘟疫蔓延,他辩出此毒,亦有解法,但炼药需时日,而他带的寒冰玉数量不够。

高人原想发急信去与附近存有寒冰玉的人借,晋王却阻止了他。

晋王的暗卫在苏州城的水源边逮住了谢西林,将他带回去审问,发现此人身份有异,送到了晋王处。

晋王听谢西林说了京城的局势,先是不信,后来听谢西林说了些宁王的事,半信半疑了起来。但他并无帮谢西林夺权的念头,只想偏安在江南,还怕若是发信去借寒冰玉,会让今上注意到江南的异况,便听从一个谋士的提议,找人去偷过来,事后再归还。

晋王陷入了两难,谢西林肯定留不得—探子来报,说是今上派来追谢西林的人,已经寻到了江南。他就不知是该将谢西林除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还是干脆带着人进京一探。

8.

“见柏同休云正守着他。”盛凛道。

谢西槐听罢便沉默了,他不曾料想到寻常的凑热闹之行,会牵扯进这样的事件中来。

“他”.谢西槐皱着眉头,心头有些发闷。

从前谢西林是个深得父王宠爱的翩翩公子,而谢西槐不学无术。他们一个庶出,一个嫡子,在王府明里暗里互相讨厌。

谢西林害过谢西槐,但谢西槐也不恨他。谢西槐没他放在心上,也没想过让他死。商灵应当也是同样的感觉,才只是将谢西林拘禁起来,没再多做什么。

“你带我去看看。”谢西槐想了很久,对盛凛道。盛凛替谢西槐穿好了衣衫,带他出了门。

夜里凉风阵阵,谢西槐被风一吹,恍惚少了些,许许多多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他被盛凛护着走壁飞檐,不多时就到了晋王的别府。

他们到了方才盛凛碰见卢见柏的假山后,祝休云正蹲在假山后面守着,见盛凛还带了个谢西槐过来,面上显露出少许诧异:“师兄,谢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他要来看看,”盛凛道,“见柏呢?”

“方才那人被锁回去了,我留着看守,”祝休云道,“见柏去王府内探一探。”谈话间,卢见柏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小布袋,身上一股凉意。

“冻死我了,”卢见柏小声说,“看我拿了什么回来。”

卢见柏吧小布袋递给盛凛,谢西槐站在盛凛身旁,凑过去看。

盛凛解开了布袋,里头藏着一块很小的白色玉石,袋子不打开还好,一打开便是一股寒意逼来。谢西槐被冻得后退了一小步,他愣了愣,反应了过来:“寒冰玉?”

“是我们师门丢失的这一块,就放在晋王的一个亲卫身上,给我偷偷拿回来了,”卢见柏道,“他们这个布袋真厉害,能把寒冰玉的凉气隔去大半。这玉大约就是用这布袋,才能带出北地的。”

盛凛又重新把玉包好了,递回给卢见柏。

“失窃的玉既已找回,我和见柏也该是时候回去复命了,”祝休云道,“师父一向不让我们沾染朝堂之事晋王这里””

他说着话,突然顿了顿,看了谢西槐一眼。

方才盛师兄怒极时,喊出了谢公子的名字。寻常百姓不会懂太多宫闱秘事,但半年前京城大火,宁王起兵,问合派的人都多少知道一些来龙去脉。

谢西槐,不应当是还存在在这世间的人。

“盛凛。”谢西槐突然开口了。

他附在盛凛耳边,和他说了几句话,盛凛挑了挑眉,问他:“你想好了?”“想好了。”谢西槐说。

他在暗夜里拉住了盛凛的手,盛凛也回握住他,谢西槐觉得很安全,也不再举棋不定了。

“师弟,”盛凛拍拍卢见柏的肩,对他伸手,道,“这块寒冰玉借我一用,你和休云再去新寻一块带给师父。”

卢见柏还不知怎么,手里就空了。

“晋王这里我会留意,你们去找寒冰玉吧。”说罢,盛凛就带着谢西槐走了。第二日一早,晋王锁在铁箱里的那名公子,凭空失踪了。

晋王大惊失色,派人将扬州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丝踪迹。他战战兢兢了好几天,苏州的瘟疫倒是解了,高人将寒冰玉的阵法撤了,苏州城也渐渐有了生气。

只是消失了的那个人,便再也找不见了。

五日后,阜城近郊的一间客栈里,谢西槐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盛凛刚给他买的小扇子。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门被推开了,盛凛走了进来,对谢西槐道:“还回去了。”

谢西槐松了一口气,道:“你给他们看了牌子么,答应你了么?”

那天夜里,谢西槐左想右想,觉得都不能让晋王做选择,便让盛凛用寒冰玉把谢西林冻住了,送到了商灵派出来的寻他的人手上。

他们在隔壁厢房接手了谢西林,盛凛拿出了商灵给谢西槐的令牌,说要他们先守着谢西林的身体,等待京城来令。

不论谢西林最后会是什么处境,谢西槐都想和商灵见一面,同她聊聊,再由商灵决断。

“答应了。”盛凛道。

谢西槐点点头,沉吟片刻,对盛凛:“谢西林一起总喜欢我争东西,字要写比我得好,诗要吟得比我妙。其实他吟得就算不妙,父王也是喜欢他多些。我不想和他争那些。”

盛凛抚了抚谢西槐微凉的脸颊,道:“我明白。”

“我唯一想要与他争的”谢西槐说着,突然有些面热,他按在盛凛的手背上,对盛凛说,“你才不明白呢。”

谢西槐低着头,烛灯的光从一旁照过来,印得他眉眼都似画出来的一般,他微微抬头,嗔怪地看了盛凛一眼:“你收了我的棋,又不跟我说明白,害我白吃了那么久的味。”

盛凛忽然抱起了谢西槐,往床边走,谢西槐搂着他的脖子,依赖地靠着他,软玉温香,生出一室旖念。

“我那时候—”盛凛将谢西槐放在床上,只说了四个字,就不再说下去。

盛凛那时候也不懂,原来瞧着谢西槐移不开眼睛,谢西槐说什么都想照办,抓着谢西槐的手便不想松开,不愿看他哭,就是喜欢和心动;他也不懂什么话都要坦坦白白说出来,谢西槐才会开心。

谢西槐躺在床上,抱着盛凛,同他说了些睡前的胡话,含含糊糊地吐出几个字,便睡着了。

盛凛却看了谢西槐良久,方灭了灯,轻吻了吻谢西槐的脸,与他一同合衣睡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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