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的一年有什么愿望吗?”

“现在可以许愿吗?”

“可以啊,不是世界末日快到了吗,许个愿让世界末日别来吧。”

“那就许愿让世界末日别来吧。”

让世界末日别来,这是宋天暮的愿望。

国兴广场人山人海,四个人站在中心位置,陆凯扬和周文辉举着麦当劳的甜筒啃,池明知和宋天暮讨论着关于世界末日的事,经过讨论,他们都认为世界末日不会来,因为他们还没有中考,这么痛苦的事还没经历就世界末日,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陆凯扬把甜筒举到宋天暮嘴边问他吃不吃,宋天暮说:“你都舔过了,我不吃。”

“要死啊你!”陆凯扬拿胳膊圈着他的脑袋用力夹,“你嫌弃你哥?”

“哦呦,叫得好亲啊。”周文辉冻得哆哆嗦嗦,把最后一口甜筒送进嘴里,“你不是说让宋天暮在学校里假装不认识你吗?”

“所以说凯扬长大了啊。”池明知把宋天暮从陆凯扬的胳膊里解救出来,一句话替两个人都解了围。

陆凯扬怕宋天暮记仇,但是宋天暮不记他的仇,陆凯扬就是这样的人,讨厌了就用力讨厌,喜欢了就用力喜欢,自己记得他的生日,给他买了蛋糕,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陆凯扬就觉得很重要,重要到拿宋天暮当亲弟弟。

“倒数了倒数了!”周文辉兴奋地拍拍陆凯扬的肩膀。

四个人不由自主地被人群推着走,因为害怕走散,他们尽量拉着彼此,宋天暮拽着池明知的衣服,等跨年倒数结束,人群逐渐没那么密集的时候,池明知的衣服已经被拽得变形了。

“完蛋了,弟。”陆凯扬说:“池明知的衣服都死贵,咱们家赔不起。”

“你这么说他会当真的。”池明知笑了一下,“要么今晚去我家住?我家没人。”

“你爸妈干嘛去啦?”周文辉冻得打了个喷嚏。

“出去玩了呗。”池明知说:“你们去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陆凯扬找了个电话亭告诉家里今晚外宿,周文辉说干脆等明早回家再说,反正也要挨骂。

然后他们去麦当劳买了一堆垃圾食品,又跑去超市买了些零食饮料,大包小包地拎着去了池明知家。

电视里在放《寻根问底》的录像带,宋天暮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剩下的三个人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吃饱喝足,周文辉和陆凯扬都有些犯困,澡也不洗就跑去池明知家的客房睡。

“你怎么不吃呢?”池明知坐在宋天暮身边。

“不喜欢吃。”宋天暮说:“都油油的,白天吃还行,晚上吃要睡不好。”

“那我去做点给你吃吧。”

“哎?”宋天暮说:“不用麻烦了啊。”

“不麻烦的。”

池明知起身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金枪鱼罐头,找了面包夹好金枪鱼,在里面挤了沙拉酱,又切了几片西红柿放进去。

“西红柿白牺牲啦。”宋天暮走过来,从他手机接过刀,“你切的时候别用力按啊。”

他这么说着,突然觉得后背一暖,池明知在后面抱一个大玩具似的抱着他,挺亲热地揉揉他的头发。

“我总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呢。”池明知说:“要是我也有个弟弟就好了。”

刀锋偏斜,宋天暮切了手,池明知赶紧抓着他的手放在水龙头下冲,冲了会儿,池明知去客厅找药箱。

……不一样,是因为把我想像成弟弟了吗?听话的,识趣的,不会犯蠢让人讨厌的弟弟?嗯,其实这也不错吧,至少我是不一样的。

宋天暮看着池明知的背影心想。

他把金枪鱼三明治吃了,强忍困意洗脸刷牙,池明知说:“走了,去睡觉。”

两个人挤在池明知的床上睡觉,池明知搂着他,还是像搂玩具,宋天暮想到他和陆凯扬睡的时候,陆凯扬有时候也喜欢这么搂他。

但是,不一样。

他们两个对自己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自己对他们俩的感觉。

宋天暮想把池明知推开一点,池明知睡得很沉,没有放手,宋天暮觉得憋得慌,把脸转到一边大口呼吸。

因为缺氧和困倦,大脑变得迟钝,他勉强翻了个身,池明知的手搭在他肚子上,温度透过衣服传递到皮肤,宋天暮更觉得缺氧,他脑袋晕了一会,才发现自己有了反应。

他呆滞地看着墙,猛地起身,鞋也不穿就往外面跑,池明知被他吵醒,坐起来问他干什么去。

宋天暮有两个选择,一,不理他,跑掉,不报实验,以后离他远点,这样他可能会在困惑和难受里纠结一阵子,然后一切都会被时间冲淡。二,留下,报实验,和他像之前一样相处,在困惑和难受里纠结很久,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困惑和难受。

他想选一,纯粹是为了自保,但是在他做出选择之前,池明知已经下床,担心地拦住他,问:“你怎么了?”

宋天暮做了一个让他后悔的决定。

他说:“我去卫生间。”

然后他就真的去了一趟卫生间,靠在门上等身体上的反应消失掉,转身回到卧室继续睡觉。

他早就发现了,自己有一个很强的技能,那就是可以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装作无事发生,只要他想,没人能看得出来他在担心或者期待一件事,其实这做起来很简单,只要你习惯自己是不受关注的人,默认自己的感受不重要,那么你就可以做到。

于是他做到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觉得很不公平,如果当时陆凯扬没叫池明知一起去天虹玩,池明知就不会把金枪鱼饭团给自己,也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他宁愿不要那个金枪鱼饭团。

第二天他起得最早,收拾了乱七八糟的客厅,煮了几包泡面给大家吃,周文辉一边吃一边骂陆凯扬睡觉不老实,他问宋天暮:“你们俩不睡一个卧室吧?”

“当然睡一个卧室了。”陆凯扬很得意,“我弟睡觉可老实了。”

“你还有脸说呢!”周文辉踹他,“我一晚上都没睡好,做梦还梦到我被大象踩了。”

“我没吵到你睡觉吧?”池明知问宋天暮:“我没和别人睡过一张床,不知道自己睡觉老不老实。”

“还可以。”宋天暮咬了一口荷包蛋,不想对此做过多评价。

电视上在播升旗,朝阳美得画一样,四个人就着泡面看完了升旗,周文辉和陆凯扬下楼扔垃圾,池明知和宋天暮一起去收拾厨房。

“你决定要报实验了吗?”池明知问他。

宋天暮说:“嗯。”

顿了顿,他又说:“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出国,之前在老家的时候根本没想过。”

“真棒。”池明知揉揉他的脑袋,“其实我觉得你和我更像,陆凯扬太小孩儿了,他像你弟弟。”

宋天暮想说不是的,我和你一点也不像,你的眼睛里有什么呢?野心,坚韧,你年纪尚轻,但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轨迹在哪里,你去过我们没去过的地方,见过我们没见过的人,你胸有成竹,世界是你的,你们这种人的。

我们之间差了太多,我并不想自我贬低,也并不觉得自己多么差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已经足够努力,我对此感到满意且欣慰,但我们之间还是差了太多,你对这件事有很大的误会。

你会有这种误会,只是因为,把我对你的追逐,误认成了我的野心。

也许这很糟糕,也许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毕竟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大多数都是由误解组成的,你不了解我,这不耽误你把我当作很亲近的弟弟。

“我听说实验的老师都不抓早恋。”宋天暮说:“你会谈恋爱吗。”

池明知的脸上浮现一种很微妙的表情。

“谈恋爱吗……”他似乎不知道这么把自己的想法含蓄地表达,“那种事没什么意思。”

“啊?”宋天暮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你不觉得和别人接吻什么的很恶心吗。”池明知拿洗碗海绵用力刷着碗,直到把碗刷得干干净净。

宋天暮早就看出来了,池明知有洁癖,他的卧室东西很少,边边角角都收拾得很干净,无论何时,衣服都连个泥点也看不到,他甚至还会多带一件短袖来学校,因为他不喜欢打完球之后穿着汗湿的衣服上课。

他也不太喜欢和别人有很亲密的肢体接触,像陆凯扬周文辉这种大大咧咧的脏小孩,他碰都不要碰,自己能睡他的床,能被他抱一下,是因为自己比较讲卫生。

而且他缺个弟弟。

“哦。”宋天暮把洗好的筷子放回去,“等下陆凯扬回来我们要回家了,今天说好了要去拍全家福的。”

“好的。”池明知说:“你妹多大了?”

“八个月。”宋天暮说:“还挺可爱的,你哪天去我们家的话可以玩一下。”

“又不是小猫小狗,还玩一下……”池明知笑了起来。

2000年1月1日,星期六,陆超英和林子淑带着三个孩子去拍全家福,陆凯扬和宋天暮都穿着西装打着领结,陆凯扬站在镜子前陶醉半天,逼宋天暮夸自己帅。

“帅。”宋天暮说。

“你别这么敷衍会死吗。”

“我会被你烦死。”宋天暮说。

“你敢这么和你哥说话!”陆凯扬要把他撂倒。

“妈。”宋天暮说:“我哥打我。”

“凯扬,别欺负你弟弟。”陆超英拿着两条领带比来比去,问林子淑:“哪条好一点?”

“银的。”宋天暮说。

“蓝的。”陆凯扬举手。

“银的!”

“蓝的!”

“你们两个别闹了!”陆超英要被两个儿子气死,“到底哪条?”

陆凯扬抓起蓝色的那条往他脖子上勒,看架势要弑父。

“蓝的好看!”陆凯扬把领带收紧,“爸,你听我的,蓝的特别好看!”

鸡飞狗跳,四个人去了影楼,照片拍了一组又一组,把陆凯扬累得不行。

“为什么要拍照片呢?”他问。

“留个纪念呗。”陆超英说:“十几二十年之后,你们俩可能就跑去别的地方闯荡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家,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翻翻照片,不是很好吗?”

“是呀。”林子淑抱着小女儿笑得很开心,“多拍点,多留点回忆。”

拍完照片,陆凯扬最先窜出去,陆超英叫下宋天暮,看样子有话对他说。

“天暮,想好报哪个高中了吗?”

“实验吧。”宋天暮说。

“好,别有太大压力,顺其自然,就算差点分数,叔叔也尽量让你去念。”陆超英说:“凯扬这孩子太不成熟,他不高兴,别人就别想过痛快,现在咱们家里能和和气气的,都多亏了你,你是好孩子,叔叔很喜欢你。”

“没什么啊。”宋天暮说。

他不想做过多剖白,比如说我也很喜欢你们,谢谢你对我妈好,因为觉得过于肉麻。

陆凯扬站在远处冲他喊:“过来啊!”

陆超英拍拍他肩膀,宋天暮跑过去,陆凯扬说:“你和我爸说什么呢。”

“他说你有狂犬病,让我离你远点。”

“什么!”陆凯扬大为震惊,“不可能!”

“嗯,因为我在逗你。”

陆凯扬:“……”

2000年夏天,中考结束,陆凯扬和池明知成功考上实验,陆凯扬差了几十分,含恨考在他们隔壁。

周文辉跟着爸妈移民去了加拿大。

陆凯扬在他们四个的散伙饭上掉了眼泪,因为舍不得周文辉,还因为要和池明知宋天暮分开,他在新学校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

周文辉也哭了,他说他根本不想走。

吃完了饭,宋天暮带陆凯扬回家,他说:“哥,别难受了,我们俩都不住校,天天都能见面的啊,而且在学校你也会有新朋友。”

陆凯扬提不起精神,趴在床上不讲话。

“你要不要吃八喜?”宋天暮哄他。

“不吃。”

“蓝莓彩带的也不吃吗。”

“不吃。”

“凤梨多多的呢。”

陆凯扬翻了个身,抱着宋天暮的大腿伤春悲秋。

“哥。”宋天暮摸摸他的脑袋,“快起来,我们一起出去买冰激凌吃。”

他哄好了陆凯扬,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吃八喜,吃到一半,家里电话响了,宋天暮接起来,是池明知。

“要不要去学校拍照?我的相机刚刚取回来。”池明知说:“你打电话叫一下周文辉吧。”

于是四个人站在学校门口,让路人帮忙拍了合影,周文辉和陆凯扬的眼睛都红红的。

“给你们两个来个合影吗?”宋天暮打量着手里的佳能相机。

池明知教他怎么用,于是周文辉和陆凯扬站在一起拍了合照,陆凯扬想搂着周文辉的脖子,因为力气太大差点把他勒死。

合影里的两个人看起来好像要打架。

“给你们俩也来一张吗?”周文辉问。

池明知和宋天暮站在一起,脸上挂着相似的松弛微笑,咔嚓一声,年轻的面孔被定格。

这是宋天暮对2000年夏天最清晰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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