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下山

自上山后的心灰意冷到最后以鸡飞狗跳的拜师收场,待厉执真切认识到,自己确实从此得了个师父,且并非虚设,已经是翌日下山。

说实话,他本以为对方同意拜师不过是骑虎难下,不愿意舍弃浮门攀上司劫这五派之首的唯一机会,包括不许他再用逢鬼,无非咽不下一口气想为难他。

却没料到的是,余下半宿,那老者竟是把司劫打发出殿外,不带丝毫犹豫地将浮门创派以来最上乘的武功心法悉数传给了他,尽管语气依旧不善,只叫他快滚,能否练成全看他日后自行造化,但厉执心知肚明,那些武功心法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承认了他。

像是眼前的脓痂被一点点被撕去,才发现这江湖并非到处都长满痼疾。

“练不成就不要指望我赐名给你。”

浮门的规矩向来是待弟子初有所成后才可得一门内名字,比如扶风、扶心,都是由此而来,至于楚钺的“扶真”,则是因他假装失忆,扶心替他所取。

而下山之前,厉执才终于得知那老者的名字——扶恶。

说起来,他虽是浮门创派祖师,但担任门主的时日却好似极其短暂,便一直隐居在这座供奉历代门主牌位的忘仙峰上,以至于世人对其名字的熟知程度甚至不如现下的门主扶风。

自是不知他为何如此低调,又是谁给他取了这么个不太中听的名字,厉执倒也没有多问,只仍有些好奇的是——

“您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解开了彼岸香的毒?”

传闻中的彼岸香,分明无药可解,更是由厉白儿一手传入江湖,乃九极教镇教之物,怎得他远在浮门,却看似并不费力地便解了?

“你懂个——”

而扶恶应是下意识不愿给厉执好脸色,却垂眸喝一口厉狗蛋摇摇晃晃递过来的热汤,那是厉执天一亮自半山腰摘来的野菜熬成,也没什么调料,但相比他多年以野果随口饱腹,自然不一样许多。

态度稍微有所克制,扶恶半张臭脸隐在腾腾热气里,只哼一声:“我自有我的办法。”

“……”看出他不愿告知,厉执又转而问道,“那我现今……身上究竟还有没有那毒?可还会对身边亲近的人有影响?”

闻言眸底闪动,扶恶深陷的眼窝间像是也闪过一丝疑惑。

“没发现。”

“……”

这就奇怪了。

厉执心里一阵茫然,若说厉白儿当初不知以什么方式把彼岸香交给了他,而他由于本就从没见过彼岸香,所以并不知情也就罢了,但扶恶连彼岸香的毒都能解开,眼下却也没有从他的身上发现任何异常。

难不成那彼岸香还能凭空消失了?

越想越觉有些诡异,而且不知为何,想到厉狗蛋在毒解之时满脸泛着青紫的模样,厉执总觉得哪里似曾相识,偏就记不起何时见过。

“行了,滚吧。”而喝完汤的扶恶果然开始不留情面地赶人。

“那徒儿这就先下山……”

却在厉执说着起身的同时,面前“嗖”地一道虚影闪过,直朝厉狗蛋而去。

再一定睛看去,竟是厉狗蛋被扶恶给点了穴道,拎在手里,速度快得连司劫也未能及时制止。

“练成之后带着你们的喜帖来接这臭小子。”

“不行——”

“一切免谈。”然而干脆打断厉执,扶恶斩钉截铁道。

“师,师父!”厉执这下傻眼,险些便要出手,又硬生生忍了下来,与司劫对视间尽量冷静道,“您不知道这臭小子……毛病极多,脾气大,手脚也不利索,又动辄生病需要照顾,单独留在这里定会扰您清净……”

“不打紧,你早日把我传你的功夫练成,尽快接走就是了。”

“那万一我——”

“拜师的时候倒是积极,这会儿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晚了!”

“……”

“再说我如今是他的师祖,又救了他一命,就算让他在我这儿住个一年半载能怎么着?”扶恶显然已打定主意,花白的发须随着开口而轻微颤动,平添几分顽固。

竟是无从反驳,厉执哑然间,皱眉望向昏迷的厉狗蛋。

“哼,托我的福,他现在身子骨比普通人还要硬实,”似是看出厉执的担忧,扶恶有意无意道,“再不滚,我可要动手赶人了。”

“……好。”

一直沉默的司劫这时开口,一手拉住厉执,沉声道:“前辈保重。”

说完,果真扯着厉执强行离开殿内。

“不行,我得回去……”而讷讷由着司劫往山下带了百十来步,厉执突然停下,显然无法放心让厉狗蛋真的留在山顶。

“屏息。”便听司劫低声道。

“嗯?”

疑惑抬眸,厉执正欲再问,面前忽地树木模糊,割脸的寒风呼啸而过,心里隐约猜到什么,急忙按照司劫所说一般屏住呼吸,不出所料,极快的几个来回间,二人已然又回到扶恶所在的殿外。

才恍然明白,原来司劫早就做此准备。

尤其这次有天墟独有的隐息内功相助,扶恶一时难以发现,于是脑内飞转着接下来该如何一招将厉狗蛋抢回来,厉执神色凝重地透过窗棂朝里头看去。

才一转眼的功夫,扶恶早已将厉狗蛋解了穴,此刻正盘腿在蒲团上,也不知方才他如何说的,厉狗蛋的情绪似乎还算稳定。

由于扶恶是背身而坐,看不清他的神态,只能看到厉狗蛋小脸漠然,仰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扶恶。

扶恶……是在与他说话?

可任凭厉执仔细听去,却听不见一丝声音。

厉执看一眼司劫,目露迷惑的同时倒是心照不宣,打算找准时机,便同时闯入。

“臭小子……”而等了片刻过后,忽地听见扶恶开了口,苍老的声音竟透出少许兴奋,“算你有定力,这回轮到你了。”

啊?

厉执一愣,这话是啥意思?

稍稍偏头,司劫的表情明显与他一样,也没听懂扶恶在说什么,只在窥视之下眉头微蹙,示意厉执也继续看过去。

厉执见状又转过脸,结果这一看,下巴险些惊掉。

只见厉狗蛋颤巍巍地抬起双手,神色淡定地以两根食指用力扒在双眼下方,露出大片眼白,朝扶恶做了个鬼脸。

“哈哈哈哈哈……”

扶恶瞬时笑得洪亮,连供台上的一豆烛光都跟着颤抖。

“行,你赢了,”他一边笑一边贺声道,“待会儿给你抓野鸡吃。”

“你就陪老头儿我住上一段时日,等你爹来接你,我保证你这双手脚,以后也能保护他。”

“好。”厉狗蛋细声答应。

“……”

于是厉执心情复杂地与司劫视线相对片刻,最后又望一眼厉狗蛋,终是转身下山。

原来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