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竹马
楚钺最终还是离开了,而天刚蒙蒙亮,厉执四人来到五派之一的浮门门前,向一名明显才睡醒的弟子说明来由身份,便等待他前去通报。
实际他们在夜里已经到了,只是按照浮门的规矩,二更至五更这段时间除了巡逻弟子,其他门内弟子必须睡下,不得随意活动,更闭不见客,他们只得等到天亮之后才可上前。
说起浮门,在厉执的印象里,虽为五派之一,但如无必要,似乎极少参与江湖之事,就像不久前在金楼举办的那场除魔大会,浮门就并未到场。
眼前这高大的门墙也并非如金楼那般穷尽奢华,只有满目苍翠茏葱,摇摇落落缠绕着各种极为耐寒的奇草仙藤,晨雾缭绕中,映出白石匾额上磅礴大气的“百福之基”四字,颇具世外仙境的气韵。
于是猜测那传说中将浮梦列为禁术的第三代门主扶风大师,必定也是个谪仙般的睿智老者,且厉执已然又换上了霁月道长的身份,不由神色肃穆,难得安静与司劫并肩而立,望眼欲穿地等待对方现身。
不知过去多久,厉执一动不动之下甚至生出几分困意,正眼角微微干涩地张大了嘴巴打了个哈欠,却还不等闭嘴,只觉头顶蓦地一闪,似是弹来一颗黑黢黢的小豆子,那速度竟是他不曾见过的快,又隐约晃出几缕虚影,让他头脑一瞬间陷入僵滞,再回过神来,腮帮子竟是一鼓,被塞了个结实。
什么玩意?
那小豆子入口即化,味道说不出的怪异,厉执“呸呸”几声抬头,下意识护住厉狗蛋,正欲出手,谁知一眼就看见悠哉坐在高墙上的一道石青身影,瘦长得仿佛一只成精的大螳螂,几乎快与藤蔓融为一体。
“司小妹,这就是你后来宝贝得紧的霁月师弟?”只见大螳螂一跃落在他们面前,仿佛与司劫极为熟悉地啧啧两声,“看起来也不怎么聪明的模样。”
“……”
一时竟不知先笑话“司小妹”这是什么鬼称呼,还是该气愤自己貌似被讽刺了一事,厉执怔然望着大螳螂半晌,最终问了两句比较实在的问题:“你他娘的谁?刚给我吃了啥?”
“毒药,”对方顺口接道,“好吃么?”
这回不等厉执开口,却听司劫淡然叫了他一声:“扶风。”
扶风?
心下一惊,厉执不可置信瞪着那年纪分明与他们相仿的大螳螂,着实无法接受他竟然就就是浮门的现任门主——扶风大师。
这玩意浑身上下哪里像个大师?
便在此时,只见话音刚落的司劫又忽地抬手,刹那间朔流涌过,那扶风躲闪之快,可惜终归也敌不过司劫的速度。
“我曾说过,不可再这般叫我。”顷刻后,司劫单手将对方反拧着,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年纪比我小,又长那么水灵,叫你一声小妹不为过——疼疼疼!”随着司劫不太客气地加重力道,扶风毫无形象地大声嚷嚷,“我刚才可送了你家师弟那么贵重的见面礼,你不感谢我就算了,也不能恩将仇报啊啊啊……”
“若不是那颗乾坤珠,你这只手现在便断了。”
说完,司劫倒是总算放开,转头朝厉执看去:“可觉得那处有所好转?”
“……确实。”
察觉到自被摧心锁损伤后鲜少出现知觉的内腔果真升出丝丝缕缕的温度,犹如暖风轻拂,连带着外头的伤口也舒缓许多,厉执愣愣回应着,这才明白过来,刚扔进自己嘴里的小豆子,是大名鼎鼎的乾坤珠。
他当然听过浮门的乾坤珠,那是专门调和体内阴阳的练功圣物,对地坤受损的内腔有极大恢复之效,虽不如九元归期凝露那般对症下药,对他来说却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只不过让厉执此刻沉默的,并非这乾坤珠有多么神奇,而是司劫原来早就知道了他并未服下九元归期凝露。
那时司劫从尉迟慎手上将药赢来,其实立刻嘱咐厉执服下,然而厉执思来想去,终没有舍得,这药于他只可修复内腔,对信香崩塌的曲锍来说却相当于救命,他总觉得用在自己身上有那么点儿杀猪挪用宰牛刀的意思,实在暴殄天物,便悄悄留了下来。后来司劫再没问过他,他便以为暂且糊弄了过去。
想不到司劫一直知晓他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你也是,受了伤还这么能硬扛,真不愧是司小……司掌门!”
就在厉执与司劫对视间,扶风突然又开口,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笑嘻嘻地凑近司劫,伸出一指在司劫身前比比划划,倒是不敢再叫那滑稽的称呼:“我其实挺好奇,这世上谁能伤了你?下手还挺重……”
“我的伤无碍,”司劫只挡住他欲近一步查探他伤势的手,稍作思忖后沉声道,“此次前来,除了要与你商议正事,另有一件——”
“先进来,”貌似无意地打断司劫的话,扶风边走边朝门内方向示意,“早饭没吃就忙着出来迎接你,肚子都饿了……”
显然能看出来,这扶风定然与司劫是旧识,且关系匪浅,厉执牵着厉狗蛋的手,自觉与晏琇往后两步跟在他们后面,但耳尖轻轻动着,俨然一丝不漏将他们的谈话收入耳内。
听了一路,还真被他听出个大概。
原是十年前,扶风曾随当时的浮门门主前往天墟待过大半年的时间,便在那会儿认识了司劫,眼下竟是分别后的初次重逢。
不由想象少年时的司劫应是怎样一番清冷细嫩的样子,厉执低头盯着厉狗蛋的小脸嘿嘿直乐,再一抬头,只见扶风已将几人带到一众弟子用饭的大厅。
弟子们一水穿着石青色的门派制服,端正整齐地坐在各自位置细嚼慢咽,可比他们这门主安静多了,厉执心觉好笑,随即忽地想起来什么,上前挤到那二人中间低声问道:“这里头……哪位是扶心师傅?”
终于停了嘴,扶风眯眼看向厉执:“他犯了错,正在受罚。”
97.道义
自从一见到几人,扶风显然便已看出晏琇和厉狗蛋正是不久之前被楚钺暗中掳来藏在浮门多日的“人质”,所以倒也没有阻拦,允了两名弟子带厉执几人前去向扶心道谢。
司劫因要与他商议江湖中近来发生的异动,并未同行,于是吃饱喝足后,厉执让厉狗蛋挎着一方食盒,里头装了给扶心的早饭,与晏琇一行人来到浮门专用来惩戒弟子的止息台。
止息台建在浮门西面,两座大山一高一矮紧紧相靠,跟在两名弟子身后,几人自两山中间而上,踏过修葺平整的一层层石阶,转向相对矮小的一座,远远的,厉执便看到寒风中光秃秃的一块断崖,断崖之上,唯有一块巨石飒然伫立,不等走近,已能看清上头所刻之字。
——忏悔灭罪。
冷落挺直的背影正一丝不苟地跪在巨石旁边,显然就是在此受罚的扶心师傅。
“……”原本正诧异这扶心师傅果真年轻,最多十六七的年纪,甚至还未曾分化,厉执继续打量着,却当视线落上他飞扬的发丝间愣了愣,不由低问,“这扶心师傅的眼睛怎么了?”
晏琇昨日才见过扶心,此刻见到覆于眼前的一圈短绸,竟有星点的血迹渗出,也是神色微变,正欲开口,这时其中一名弟子闻言,嘴角扯动,似乎忍了又忍,终于愤愤不平地咬牙:“还不是因为那挨千刀的混蛋魔教!”
自然立刻明白了他口中的“混蛋魔教”是谁,厉执心下震惊:“你是说,扶心师傅是被他……”
“不是他亲手所为,却因他而起!”话匣子一旦打开,对方俨然将憋了许久的怒气尽数发泄,干脆对厉执全盘托出。
“那魔教可是扶心十岁第一次出山历练救回来的人,当年见他断了手又身受重伤,实在可怜,便不顾老门主的怀疑非要收留他,这些年更是待他极好,有什么都想着他,结果谁料到,他果真是个对我派图谋不轨的魔教,还假装失忆,利用扶心的信任偷去了浮门的好些秘籍和禁术!”
“犯下这样大的失误,若是寻常弟子都要被扒一层皮,遑论扶心是要继承门主之位的嫡传弟子,更需以身作则,才不会落人话柄。”
“所以……他的眼睛就是惩罚?”仍觉得这对于扶心来说实在不近人情,厉执忍不住唏嘘,“你们不是任何事情都要讲个仁义,咋对自己人也能下这么狠的手?”
“道长有所不知,是扶心自己做的,”那弟子面色不快地又道,“昨日扶心发现真相之后本来可以及时将人抓住,却故意走漏消息,让人给逃了,这是罪加一等,他将一切如实禀告门主的时候,已经先一步自毁双目,说那魔教既是为复仇而来,实为人之常情,好在不曾伤及门内弟子,怪就怪他最初看人不清,又被假象蒙蔽多年,这双眼睛不如不要,日后潜心修行,定以心识人……”
“……”
这下厉执再说不出话来,他自是无法理解扶心的这份风骨,也曾下意识以为,只有强烈的恨意才能让一个人在遭受欺骗后对自己如此决绝。
可他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扶心不恨楚钺,否则他断不会叫楚钺轻易逃走,将所有罪责独揽于身。
他的确是,为他心中的道义。
“道长,将食盒放下即可,扶心思过期间,不得随意与人交流。”
“……哦。”自思忖中拢了神,厉执抬手揉揉厉狗蛋束起的发顶,示意他将食盒送过去。
便见同样怔愣的厉狗蛋此刻将下滑的食盒向上提了提,一瘸一拐地走至扶心身旁。
并未开口,厉狗蛋乖顺地将东西放下,只是离开时回望着扶心稍作停顿,又将身上那件小袄有些笨拙地脱下。
“他……”
那弟子方一抬手,被厉执止住,只等厉狗蛋双手不太平稳地将小袄盖在扶心膝前,小跑着回到厉执身边。
“走吧。”厉执搓搓手,牵着厉狗蛋转身。
不可否认的是,向来对五派那些大道理不屑一顾的厉执,心底坚如磐石的偏见像是初次生出了少许缝隙。
他少时只知正邪对立,正道侠肝义胆,受人爱戴追捧,邪道则为祸苍生,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自己就属于后者,虽决口不提,更从不表露,但他的内心深处,多少是沾了些羡慕的。
可惜后来九极教一夕覆灭,他眼看所谓正道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戮,又因那几人对彼岸香的觊觎,身边人接连惨死,忽地便觉得,原来正道也并非他以为的清白高尚,正与邪之分,他娘的甚是可笑。
自此是非曲直,全凭他随心而定,即便后来与身为五派之首的司劫相遇,朝夕相处中一步步情根深种,司劫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可以无条件予以信赖,却也只因为是司劫这一人让他信服罢了,而不是他对正道口中的虚妄之言有任何转圜。
万万没有想到,如今一个他连面都不曾见过,且未分化的小师傅,仅凭一道背影,便使他破天荒地觉得,兴许受人钦佩的道义,当真存在。
只是不知,楚钺知晓此事后,会作何感想。
一路沉默与几人下了山,厉执正思绪缥缈,却不经意间又注意到,旁边紧靠的另一座高出近千丈的大山,弯弯曲曲的台阶更是冗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那上头也有人?”他不禁好奇问道。
“这个……其实我们也不知,反正那台阶一直就有了,没见过有人下来,也不许弟子擅自上去。”
还挺神秘。厉执与晏琇对视一眼,见晏琇明显也不知内情,便不再多想,顺着原路返回。
扶风已然替他们安排了住所,于是暂且叫晏琇与厉狗蛋先行歇下,厉执独自往司劫他们二人议事的房外。
“我这里的东西确实比你们天墟寡淡的汤汤水水有滋味许多吧?当初在天墟那大半年我吃都吃不饱——”
“你把惓林里的兔子都快吃光了。”
还未敲门,只听屋内传来一热一冷的对话传出来,厉执正举起的手臂停在半空,心想着这是说完正事开始插科打诨了,便下意识屏息,也想多听听司劫少时的事情。
“那……不也是因为饿?”扶风乐了两声,俨然时隔多年,依旧习惯司劫的冷言冷语。
尤其司劫不再开口,他又啧啧道:“不过你这个人,说得好像我烤的兔子你没吃似的,哪次我不是第一口先让给你?”
隔了半晌,司劫终是又开口:“那是你把我当成了女子。”
“……”似是被一语说中,扶风突然没了动静,就在厉执险些笑出声音之时,才又听他继续说着,“你当时那张脸,谁不会认错?你又一天到晚闷不吭声,像个哑巴似的,你第一次跟我说话,还是因为我不小心碰了你那小玩意……”
这回张大嘴巴,厉执听得眼睛贼溜溜直转,满脑子都是扶风到底碰了司劫什么……小玩意?却听扶风紧接着一顿,转而兴奋道:“要不给我看看,你现今是不是——”
“咣当”一声闷响,不待扶风说完,惨叫声顿起,与此同时,厉执已猛地一脚踹开了门。
果然,只见扶风正姿势滑稽地摔在司劫身上,一只手恰好停在司劫腰际,差点被司劫拧成对折,分明是被抓了个现行。
而眼见厉执这般气鼓鼓地闯进来,司劫也难得面色发僵,下一刻便起身上前。
“并非如你所想——”
“呸!”厉执一嗓门打断他,“我就知道,你俩从小在一起鬼混,好不容易见了面,趁我不在原形毕露!”
“你先——”
“我不冷静!比谁鸟大这么有意思的事都不带我一个,你还当我是你媳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