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堕海

像三角洲这种龙潭虎穴、各家必争之地,各国都有势力插手,时不时爆发一场冲突战争。所有人都提着脑袋刀口舔血,只能在这边赚钱,不能久居。而T国是离三角洲最近的。一进入T国,严一维就如鱼入海,销声匿迹,潜伏在了暗处。他们下了船,先是坐车、换车,严一维自己包了辆黑车在土路上飞驰。烟尘弥漫的异国小镇上,陆雪羽和陆卓英两兄弟颠得面色发白,七荤八素,早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严一维跳下车,从街口银行取了一大袋东西,用公共电话打了几通电话,最后又去小卖部买了烟、食物、水,给陆雪羽买了两只冰棍。

陆雪羽已经吐得人事不省,陆卓英面有菜色地撩了下眼皮。严一维上车,将冰棍给他们分了。自己点了支烟,又继续下面的路程。到了傍晚,某个黑黝黝的山沟沟边,他们又换大象。这次,严一维一把将陆雪羽抱了上去,让他坐在自己怀里。他一只手搂着他,一手摸他的额头滚烫,心里焦急难耐。不能跑了,先要让阿雪安顿下来再说,他撑不住了。严一维身强体壮,精神亢奋,越在这种紧急关头越是耐力十足,比平时还要更警惕强悍。

陆家两兄弟却不然了,都是娇宠的公子哥。即便是陆卓英,也从来没有这样赶过路。仿佛有什么追在他们屁股后面跑,有今天没明天的流亡生活。

三人极度疲倦,在深夜来临之时,终于在大象的颠簸中到达了目的地。周围都是黑漆漆的,见不到一丝的光,只有一个当地人来接他们。他们谁都不认识,什么人也没看见。当地的人带着他们去了一家民宿,严一维便开始找药找医生。当地的土大夫来看过,陆雪羽只是有些脱水。严一维用几根木头支起一个火堆,小锅里炖着糖水,逼着陆雪羽喝了一碗。晚上,他们就在这户人家住下,三人躺在一张大通铺上。夜色波光粼粼,严一维不停给陆雪羽用酒精降温,隔几个小时喂一次药,将他抱在怀里,像儿时抱着他最心爱之物。他生怕陆雪羽出什么事了,生怕他不说话,生怕失去他。而陆雪羽像个垂危的病孩子歪在他的怀抱里,他只觉得堕入一场混沌的梦境,怎么醒都醒不过来。半夜,他烧得头昏脑涨,睁开眼皮看到严一维还在紧紧抱着他。

陆卓英躺在最边上的角落,他呆呆地望着吊着蜘蛛网的屋顶,这里的榻榻米有股怪味,褥子有股怪味,整个房间的空气都有股怪味!他何曾住过这样的房子,何曾用过这样简陋的器具,睡这样脏的床!在金城,他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爬到金塔的顶端。他将赢过所有人,傲视群雄,俯瞰整座城市。他就要成功了,就要让陆耀宗看看他做到了他不能做到的一切!

然而,什么都没有了!

他每在这里呆一天,所损失的数目数以千万计。他再不回去,他在金城的生意、公司、家当、名望都将化为泡影,如黄粱一梦。他心里快要急死了!转瞬间他又要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子,又要回到以前那种被人蔑视和踩踏的恐惧中!而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

陆雪羽烧了一夜,第二天终于有所缓和。严一维经过这一夜,如同死里逃生,内心受尽了折磨。他险些以为陆雪羽就要烧坏了,差一点就要连夜开车奔去大医院。当地的大夫被他抓了来,一直守到凌晨才走。他们就在这穷乡僻壤滞留下来,倒有些像最开始严一维和陆雪羽独处的那片山野。只是比当时那地方更偏僻。

陆雪羽慢慢恢复过来,也不怎么讲话。严一维在这边联系到自己的人,没几天,外面送进来一些包裹,拆开来都是些武器装备。严一维在院子里叫陆雪羽:“阿雪,过来。”

陆雪羽过去,严一维交给他一把袖珍手枪。这手枪轻便小巧,射程小,但一次可以连发四发子弹,用来防身最是不错。他将陆雪羽搂在怀里,教他怎么射击。陆雪羽竟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一遍又一遍地学着,试着射了几次,不是很得要领。

严一维知道他为什么不理自己。他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没有对自己发脾气,已经算是极限了。他是最受不了这种动荡漂泊的环境的。

严一维握住他拿枪的手,抬眼望着他:“阿雪,我答应你。我们会很快离开这里,到首都去。你还想不想去那里的国际学校?我陪你去。这一次,我们不回国了,就在这里留下来好吗?”

陆雪羽淡淡道:“都可以。”

严一维陪他在这里,每天陪着他。他去工作,自己去上学。他们每天都在一起,再也不回去了。这曾经对来说梦寐以求的事,如今却褪去了颜色,失去了所有意义。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陆雪羽道:“我想出去逛逛。”

严一维本来想陪他去,被他拒绝了。他想出去透口气。外面,晚霞铺满天际,山峦间都染上了一种瑰丽的色彩。他在街口打了个电话,回来看到严一维正坐在门口刻一只木雕。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木头,他竟然有闲心在这时候刻木雕。严一维一边刻一边等他,待他来了,他抬头对他一笑,又低头静静地刻了起来。男人目光静静地流淌在半成品的木头兔子上,木屑飞舞地落下来。陆雪羽冷冷地观望着他。他一直在想,这双手当时是怎么杀死爸爸的?就是这样完美好看的一双手把爸爸推下去的吗?也是这样教他似的,教陆卓英向爸爸开枪的吗?他看着这双手,想象着这双手染上爸爸的血,爸爸的肉,打开了他们家的大门。而这双手却还在晚上抚慰着他,给他最快乐梦幻的享受。

晚上严一维靠过来的时候,当那皮肉再一次贴在自己身上,他终于控制不住地恶地一声,当他的面将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他再碰他一下,他就会恶心死!

过了几天,他们竟真的往首都的方向走了。与上一次去首都的心情不同,这次没有吉普车,没有墨镜帽子,也没有任何期待的心情。一起都是萧条寥落,如同丧家之犬,在路上麻木地飞驰着。陆雪羽路上握着一个BB机,那坏掉的BB机只能随意地按出几个音了。

严一维先和首都的经理接了头,打听到城里生意一切照常,又在城外呆了几天,确定没有任何危险后。他终于肯回来对着车里的陆雪羽道:“阿雪,我们就要回家了。”

迎着太阳,他眼里流露着微微的笑意,风吹着他的额头,是那样的潇洒恣意。

严一维打算好了,等到城里安顿下来,他就给阿雪换窗帘换床单买枕头!换一个清雅安静的小房子,挨着商场和超市,出门就可以买到香甜的面包。他想买多少衣服就买多少衣服,想怎么逛就怎么逛,带他去看电影、吃大餐、买冰激凌。最重要的是,在金城没有做到的事情——让他上学,还是要拾起来的。陆雪羽年纪小,就应该还在上学。国际学校住宿他们不住了,他每天接阿雪上下学。他们会厮守在一起,再也不回去了……

严一维展望着未来,心情激荡的同时,陆雪羽却什么都没听进去,他这几天都有些心不在焉。一切都好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当晚,他们还是在城外住。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一间房。严一维在外面一直忙完很晚才回来,进房来,房间里都是漆黑的。陆雪羽没有开灯,他阴沉沉地坐在黑暗里,像一个鬼影。夜深人静,远处城市的喧嚣像隔着磨砂玻璃,一切都是蠢蠢欲动的。严一维怕他害怕:“怎么不开灯?”

陆雪羽没回答。

“别怕,有我在。”

严一维安慰他。

“小卓呢?”

陆雪羽依旧在黑暗里,无声无息。他有些奇怪,生怕他出什么事了。突然,外面响起一声枪声。他警铃大作,就要冲向陆雪羽。接着,四面枪声响起,噼里啪啦像是炸开了般,无数子弹打在他们房间的窗玻璃和门上,将他们团团围住了!他冲陆雪羽喊:“阿雪!”

几乎在瞬间,他就明白了,他被出卖了!

他飞扑上去,抱着陆雪羽在地上一滚。子弹打破窗户扫射在地上,惊心动魄中,他回枪反击。外面他的人和对方打了起来。陆雪羽如惊颤的一只小鸟在他怀里。他搂住那具温热的身体,心安定了,重振旗鼓,对着外面精准地放了几枪。一下子,就放倒了不少人。他趁机对着那些黑影扫射过去,走廊里枪声四起,倒了无数的尸体。电灯坏了,到处漆黑一片。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有陆雪羽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如擂鼓般响在耳畔。黑暗里,他们彼此望了一眼。严一维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冲了出去。

就在奔出去的那刻,陆雪羽狠狠拽了一下严一维:“小卓!”

严一维点头。烟尘味、铁锈味、还有鲜血的味道充斥在走廊里,他先敲开陆卓英的房门,里面什么人都没有。他的人和对方火拼,死了不少。陆雪羽一个又一个地摸过去,手发颤地扒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地上全是血,黑暗血雾里,他根本什么都看不到,还是一具又一具地扒下去,什么都疯了、乱了!就在严一维拽着他不得不走的时候,枪声、脚步声又从楼下响起来。严一维一把将他塞进陆卓英的房间,对他轻声:“别出来。”

他惊恐地望着黑暗里男人的脸,严一维关上了门。

陆卓英带着人从楼下冲杀上来,解决掉最后几个人,看到地上纠缠的两个人影。他叫道:“严哥,我在这里!”

严一维回头,陆雪羽不顾他的阻拦冲出来。

隔着烟尘弥漫,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凭着声音。

“陆雪羽在不在?”

“在。”

“这里没事了,我们先出去吧。”

“好。”

严一维搂着陆雪羽起来,陆雪羽双腿打颤,朝着陆卓英的影子疾步走去。就在三人心下放松的一刻,地上躺着的某具尸体忽然起身,对着陆雪羽的方向砰地一声。枪声乍然响在走廊里,谁也没有注意,谁也来不及!陆雪羽回头,看到的就是严一维向他扑来,将他死死地按在了怀里。鲜血从严一维的身上流到陆雪羽的耳边,滴滴答答的粘稠状液体滴落在他的眼睫上、脸颊上。

陆雪羽震惊地望着倒下来的那具躯体,他惊到了,他匪夷所思、他不懂!他不是他的亲人,不是他的爱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仇人,为什么要在这一刻,不顾自己性命为他挡下所有!

严一维看到他安然无恙,对他微微一笑,歪身倒在他的身侧不动了。

陆卓英砰砰砰砰枪声响起,将那具尸体射了个通透。

十天后,陆家兄弟和严一维飘荡在海船上。那场血战,差点让严一维送了命。子弹幸好没有打中心脏,只是肩部受伤。血流得吓人,伤情却不是很严重。但是屡次受伤,还是让严一维发起热来。夜里最危险的时候,陆雪羽在船舱里望着昏迷不醒的严一维。海浪在翻滚,夜很寂静,现在他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彻底让他死去。无数次,他都想动手了。怎么死?让他怎么死?让他和爸爸一样痛苦地死?陆雪羽冷冷地望着床上昏迷的那具躯体,那天的一幕幕场景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犹豫、放下、痛苦、焦灼,就在最紧张万分的时刻,陆卓英忽然走了进来。

陆卓英和陆雪羽相望了一眼,双双站在了严一维身边。

严一维有陆雪羽的陪伴,很快好了起来。他观察了一下,他们现在正在一搜游轮上。陆卓英用了假的身份证,三人乔装打扮,分成两拨,混在游客里。陆家兄弟俩扮起出国的学生,严一维则做侍生。严一维身上绑着绷带,却身姿挺拔,帅气潇洒地端着一只托盘,为太太小姐们上冰饮。陆雪羽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在餐厅里扮作一个画画的学生。有一位戴眼镜的男士坐在了他的对面,两人没有交谈,没有任何交集,都望着海上的风景。没一会,那位男士走了。陆雪羽涂鸦的画板拿下来,也要回去了。他从桌上拿走了留下来的文件。

海风吹拂着游轮,快要驶向无人区的公海。

富豪们的血性都被钓起来了。严一维下了夜班回来,凌晨的海上是寂静的,五彩斑斓的霞光,金的、紫的、蓝的、黄的,波光荡漾,煞是好看。公海无人区越来越近,游客们都在沉睡。严一维在甲板上望着天际,心里无比安定。过了今天,他们将彻底离开这里。去哪都好,只要阿雪和他在一起。

陆雪羽和陆卓英两兄弟走了上来,他们还是第一次这样走在一起。

船上静得反常,一个人影都没有。

严一维笑着迎过来:“阿雪!”

他这几天做侍生,真是英气逼人得很。

三人一起站在甲板上,欣赏着凌晨的霞光。

沉默很久。

陆雪羽道:“严一维,我爸爸是不是你杀的?”

“嗯?!”

“是你逼死爸爸,让大哥坐牢,让我家破人亡吧?”

严一维扭头望向他:“阿雪……”

陆雪羽两手端着那只袖珍手枪,他从来没有放过枪,他的枪是他教的,他的枪还是他给的。只听寂静无波的海上骤然“砰”地一声,惊天动地的两声枪响。严一维的胸口破开一个大洞,身体如同一只倒悬的箭簇扎向大海。他急忙去看陆雪羽,陆雪羽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他又立马去看陆卓英,陆卓英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闲庭信步。这两张肖似的面孔,一个美轮美奂,单纯到无情,一个暗夜妖媚,万事不动声色。他从来没觉得这两兄弟像,而在此刻,他们保持了一致,将他送入了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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