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蛰伏

陆雪羽一夜没有睡。

他仿佛经过了最惨淡可怕的一夜,这一夜怎么过来的,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只剩他一个人了。

在凌晨五点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老管家走出了陆宅。整个房子转眼之间静悄悄,透着股可怕的镇静。

阳光很烈,空气的血腥味很淡,他仿佛死过了一次,躺在床上闻到窗外雨水的味道。

他呆呆地躺着,没有了灵魂。

在最痛苦的时候,他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将自己保护了起来。

之后他的感觉就很模糊,像隔了层磨砂玻璃。

也不知道谁把他家产十亿的事泄露了出去,本来无人光顾的陆家突然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陆四姑带着一群人闯进家里,有叔叔伯伯,律师手下,还带了族里一位长辈过来。

他们在他面前吵架、诅咒,搬动桌椅,发出很大的响声。

陆雪羽惊鸟一般处在漩涡中心。

无数的人在他面前晃,女人委屈的哭叫,男人们的吼声,族里的长辈发出“咳咳”的呼吸声。

陆雪羽摒着呼吸,惊恐地望着他们。

陆先生尸骨未寒,他们就在计划着谋夺他的家产。

他头痛欲裂,有很多的人到他面前来,告诉他,他不应该拿那笔钱,他对这个家没有贡献。那钱是公司的钱。

公司是谁的?公司当然是陆家的。

是陆耀宗夺了他们的股份换来的!

现在,是时候要还给他们了。

当然他们不会亏待他,毕竟他是陆家唯一正房的骨血。

他们会给他几万块钱,让他搬到别的地方去。至于这里的房子,当然也不是他的!是陆耀宗使尽了手段从他们那骗来的。

他很想和他们说爸爸才不会!爸爸不是那样的!

但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在混乱中如惊弓之鸟被他们压着按了手印,稀里糊涂地扫地出门。到最后也不知道这家产是怎么分的。

临走之前,他只来得及抢了一件爸爸的睡衣。

是那身蓝色带圆点的睡衣,陆先生死那天穿的,他一直披在身上。

陆家的一切,温暖的大房子,他的房间,他的枕头,爸爸,连同他最心爱的兔子,都离他远去了。

这一切就像个噩梦,而且没有休止。

陆雪羽走在街上,外面一点的响动都能惊动到他,却又好像离得很远,钝钝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脑子一直浑浑噩噩,恍恍惚惚。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以后没有家了,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包。他姑姑给他的几万块钱存折,一条丝帕,一个笔记本和铅笔。是那天他离家出走,所有的家当。

他在太阳底下走啊走,走得毫无目的,没有力气。

也不知道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多久,只感觉走得大汗淋漓,脑袋眩晕。

后来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公园。

他快渴死了。

他好几天没有吃,没有喝,这一番从山上一口气走下来,走了好几个小时。

他大腿酸了,浑身冒汗,他只想喝水。

他走进公园里,用包里仅有的零钱买了只冰棍儿。

他不想喝水,他想喝点甜的。

下午,公园里的人很多,太阳热烈地照着地面。他大汗淋漓地找了个没人的座椅,茫然地舔着冰棍儿。

真好吃。

他感觉那丝甜把他窍门都打开了,让他闭塞的五感有些钝痛,从地狱的底下吁了口气。

他将爸爸那身睡衣系在身上,露出胳膊,继续地舔冰棍儿。

舔着舔着,对面忽然来了一对男女。男的很高,穿着一身不容易出汗的薄西装。今天天气很好,公园里的湖有人在划船。他打着只伞,旁边和他一起走的是个很得体的女伴。

贺云声没想到会在这遇到陆雪羽。

陆雪羽赤着胳膊,穿了一身脏兮兮的衬衫,汗从他的脖子上流下来,他一口一口专注地舔着冰棍儿,模样有些发痴。

抬头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到了他,然而他看就只是看,没有什么情绪没有什么目的。

贺云声一怔,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匆匆拉着女伴就走。随后他想起这样的举动很伤人,然而他此刻顾不得了,走得步子越发疾了。

陆雪羽睁着那双漂亮的眸子,看了一会,随后垂下了眉睫。

他和他是从小玩到大的关系,是可以分享女友和秘密的关系。

然而贺云声看也没看他,一张脸阴云密布,像躲瘟疫一样急匆匆地走开了。

陆雪羽呆呆地坐着,雪人冰糕像流了眼泪,融化在了他的手里。

有些淡淡的痛苦,只是淡淡的,觉得这世界再也不是爸爸在的世界了。

爸爸走了,走得很远很远。

可能很久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以后都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以后要怎么办呢?从小爸爸是天,是神,是他的保护伞。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爸爸,没有爸爸他根本没法活。

他不如跟他一起死吧。

陆雪羽怔怔地坐在座椅边,看着那一池湖水。有那么一秒,他真的想要跳下去。死了,什么就都可以结束了。

他本来就恨不得跟着他去死。

可是后一秒,他那脑瓜里又想到,现在的水冷不冷,他跳下去会不会冷死,会不会很黑,呼吸困难的时候什么样,他不是没经历过,他学游泳就是这么学的。而且不管窒息多少次,扑棱多少回,他都还是学不会。

他怕水。

在这世界上他怕的东西太多了,怕水,怕黑,怕孤独,当然也怕死。

那么不死,怎么活呢?

他孤零零地一个人,没有家,没有爸爸。他忽然想到他今后暗淡无光的前程,他还能不能去上学?不,他害怕回到学校。

而且他的成绩也不怎么样,每年都是爸爸找校长谈话,求他们给他过。

他那糟糕的成绩,即使学出来,也不可能有什么大本事。

他能做什么工作?

给别人公司当职员?他一窍不通。学做咖啡做茶,有他这样的公子哥给人家做茶的吗?当一个画家?他喜欢涂鸦几笔,而且画得不错。可是画家要怎么当?在护城河的岸边流浪?桥洞下面给人写生?

还是他可以做设计师?他最喜欢设计衣服。爸爸还说送他到国外学呢。

或者他爱看小说,爱吃冰激凌,他看到报刊亭里的老大爷,他想要做老大爷的工作,一边看小说一边啃冰棍儿。

想到最后,他被自己吓到了。因为他发现,他什么都做不成。

所有的辉煌都随着爸爸逝去了,他再也不能玩,不能无忧无虑。他再也不是那个万千宠爱的少爷。

过去和他仿佛隔了一道沟渠。

而让他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员,过所有人庸庸碌碌的生活。哪怕是一秒,他这做惯少爷的人也很难忍受,感觉窒息。

他能做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他大概就是个废物吧。

没有了爸爸,他就是一个废物。

他呆呆地坐着,哭了一会,紧紧地抱住自己。他实际地想到,接下来晚上,他要怎么睡。

挣扎了半天,他拿着姑姑给的存折,去了山下最漂亮他最熟悉的一家酒店。

酒店人员因为见惯了他,甚至没有让他刷卡,直接就给他办了入住。

他扑在柔软的大床,熟悉的味道包围着他,他一头睡死了过去。

陆卓英刚离开了一天,回头就找不到了陆雪羽。他郁愤之中将陆四姑那群乌合之众打出了陆家,并盘问了陆四姑许久,都没有得到陆雪羽的消息。

他要气死了!

而这几天,严一维也仿佛消失了一般,埋在他的猎场里一直打枪。

陆卓英浑身炸毛地向马场走去,跳到一辆吉普,他开往山里。

这时候的山,并不是一个狩猎的好时机。

但是严一维,溺在这里有好几天了。

他不吃不喝不睡,就在这里打枪。听武安说,他连窝都没有动过,就在山里行军床上睡。

冷不死他!

陆卓英暗暗骂着,有点气又心疼。

但他到了那,也只是远远望着他,静静看着。

严一维带着一只护目镜,两只耳朵戴着耳塞,在玻璃房子里砰砰砰砰地射击。

陆卓英就那么看着他,也不知看了他多久。在某一刻,他能够和严一维相通。敌人死了,那么长远深重的恨,埋在心里那么些年,巨大的空虚和失落。

不甘心啊!他们不甘心啊!

不止不甘心,而且来不及。

严一维半只胳膊麻痹地出来,他甩了甩额头上的汗,看到了陆卓英。

严一维有一双动物般的眼睛,直接又纯粹。

陆卓英拿出一条手帕,想给他擦一擦汗。

严一维一把拦住他的手。

两人目光相接,严一维道:“想不想跑马?”

“想。”

两人猎杀的时候是两匹垂涎欲滴的狼,独处的时候却只是他和他。

那天,严一维带着他跑了很久的马,打了很久的枪,一起发泄着复仇后的兴奋感。

甚至,他像最初那样,手把手地将他揽在怀里,他们试用了最新的枪。

在那一刻,陆卓英感觉和他无比的亲近,那种玄妙的默契和通感,让他几乎以为他就是他的。

然而,严一维放下枪,转身对他道:“你到陆雪羽身边去,什么都不要做,帮我看着他。”

陆卓英猛然地抬头看他,匪夷所思地瞪着他。

陆卓英没猜到的是,他没有不甘心。

他只是一只潜伏的兽,蛰伏了太久,隐忍了太久。

忍得全身骨骼酸痛,牙齿瓜子蠢蠢欲动。

严一维自己都不能信,他忍到了这个时候,眼睛里才放出一点猎杀的光。

该是他出手的时候了。

陆卓英不敢相信,他想要陆雪羽?

他为什么想要陆雪羽?

不,他不是现在想要,他是很早想要。他一直就对他那哥哥与众不同。他看着他,像想要吃了他。

他忽然明白!

他的所有目的,从来都不只是陆耀宗,而是陆雪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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