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亡

第二天,陆卓英兴致勃勃地又来了。

这次看到的陆先生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更加衰老,头发都白了。两眼发痴,嘴歪眼斜,不停地流着口水。

因为长时间没有人打理他,他吃喝拉撒都在一张躺椅上。尿水顺着椅子腿流到地板,滴答滴答的声音折磨得他想立刻去死。

可是他不能死,他死了?阿雪怎么办呢?

他们都骗他,他们都骗他钱!

他们所有的人都要害他!

然而他一个人的时候恨得咬牙切齿,面对陆卓英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求饶了。

他抓着陆卓英的裤腿,“嗬嗬”地发不出声音,老泪凝结。

“你……你……”

陆卓英拿了最新的报纸过来,疑惑地道:“爸爸,你在说什么呢?是要求我吗?”

“求……老三,你……不能不管……陆家人!”

陆卓英笑道:“陆家人怎么样,我们还是先来读一读报纸吧?”

陆卓英展开报纸,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今天,是陆家上一辈的恩怨,陆四姑当庭控诉陆家的新闻。

“哇,爸爸,四姑和你竟然……你当初是怎么哄她的?她那么听你的话?爸爸你的本事很不小嘛!”

“你胡说……我没有……”

陆先生挣着要爬出来,陆卓英挡了挡鼻子,轻轻地用一根手指将他戳了回去。

“你们那些污糟事,就别脏了我的耳朵了。”

他继续地读了下去,越读越兴味盎然。他没想到原来陆家老一辈的丑事是这么精彩!精彩得让他脸上的微笑都盛不住,笑意流淌了满脸。

楠漨

他将那张报纸扔在父亲的脸上,让他好好的欣赏一番吧。

他今天读完了,坐在那欣赏了一番老父的模样。

傍晚时分又走了。

此后,他隔一天就来一次,每次来都说一点外面的新鲜事给陆先生听。什么高继明收购了他的两个矿和石油公司;什么徐思敏徐大律师被对手搞垮了台,何副总当夜遛了个无影无踪;陆四姑控告他囚禁手足,谋杀亲父……八卦丑闻每天都有更新,当真是精彩得不得了。

陆先生被亲生儿子欣赏着他的狼狈丑态,他的头发纠成一团,眼珠浑浊,越来越不能自理。

陆卓英只让老管家每天上来送一顿饭,其他时候不许出现。

这天陆卓英又来的时候,发现书房已经呆不下去了。

“爸爸,你怎么这么不爱干净啊?”

他嫌弃地道,仿佛是对自己的父亲恨铁不成钢。在这短短的几天内,陆卓英和他说了这一辈子都加起来都要多的话,说得太多了,可是他就是喜欢说。

他不仅喜欢说,他还喜欢摆弄陆先生。

他开始装修房子,他让人把书房清扫干净,把所有的家具物什都搬回来,力图恢复到原来一模一样的程度。

还是那盏台灯,还是那只砚台,还是那副印象画。还是血雾一般红丝绒的窗帘。

所有的东西都恢复原样,只除了不给陆先生换衣服。

装修的人叮铃哐啷地进出书房,看到房间的疯子也只是看一眼,就木然地走了出去。

陆先生发疯一般地叫,叫救命。他已经慢慢觉悟过来,他落在了自己儿子手里。

陆卓英会慢慢地,慢慢地折磨他。

他受不了了,他发狂一般地尖叫,然而没有人回答他。装修的人匆匆来回,也只是感叹这家人的儿子真孝顺,还能照顾这么一个疯父。

陆先生的眼泪掉了下来。

陆卓英很伤感地坐在他身边,给他抻了抻睡衣。陆先生平时是很爱漂亮的,他的睡衣当然也很漂亮,只是现在鼻涕口水糊作一团,有的地方已经变硬了,有的地方还泛着股恶心的臭气。

陆卓英不嫌弃他,给他用口水巾围在脖子上,哄他吃饭。

“爸爸,来吃饭吧?今天我来喂你好不好?”

陆先生无能地被他摆弄着,像是小宝宝,给他垫好了口水巾,准备好了新鲜可口的饭菜。小儿子也伺候周到,一口一口地想要喂给他。

只是还没吃呢,他那抽搐的肌肉神经突然痉挛,口涎先就毫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一直滴到他心爱的睡衣上。

陆先生崩溃大哭,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往外淌。

陆卓英才开始还不觉得,后来觉得越来越好笑。他在书房里疯狂地笑,笑得几乎昏死过去。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他笑疯了。

严一维在旁,全始全终地看完了他们父子间的把戏。

他喜欢看。

只是他没有陆卓英那么复杂的情感。

严一维对陆先生是没有感情的,只有恨。

陆卓英走了,只剩下黑暗里的严一维。严一维像一匹狼,潜伏在暗处,从方才起就没有动。

陆先生与他在黑暗中相对,渐渐地感觉到被野兽盯住的感觉。

这与陆卓英对他的折磨不同,陆卓英对他的折磨是抽象的,疯癫的,不可预料的;但严一维是具象的,他潜在暗处,什么都不用做,却能让陆先生感觉到被野兽舔吻的恐惧。

喷薄的鼻息响在他的耳畔,杀人的刀悬在头顶。没有一刻是比此时更让他感觉危险来临,死亡的气息如此浓重。

陆先生起先很害怕,后来却是也无所谓了。这些日子所有的人都来找他算帐,好像他前半辈子的仇人都找上门来了,而他怎么都想不起,他什么时候得罪过严一维?

“你又要找我算什么帐……”

陆卓英喜欢玩,严一维却单刀直入。

“我说过,我长得像我妈,你真的记不起来了?”

什么?他母亲?陆先生见过的女人多了去了,拥有的女人也很多。

光是两妻一妾就已经是金城当下最典型的配置,他见过的女人那么多,他怎么会记得?

“她叫白娉婷。”

陆先生呆了一下,漫长的回忆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

在二十多年前,海港湾是处于白姓船王的天下。金城港口众多,白老爷子便占据了大半,其中又属海港湾最是金贵。

海港湾,不管是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是金城最肥沃的命脉。

最大的对外贸易港口,来往货物交易众多,是罕见的摇钱树。

而当时的陆先生不过是刚刚继承父业的无名之辈。

要不是老妻死了,借助王家扩大版图,扶摇直上,哪还有现在的陆家。

但是陆先生,却绝不仅仅只是吞并自家的财产。

白娉婷是他的初恋情人,两人在同一所学校,郎才女貌。但是陆老爷子当时和白老爷子为抢夺地盘不对头,陆老爷子虽稍胜一筹,却对白老爷子恨之入骨,也顺带着非常不待见白娉婷这个抛头露面的大小姐。

白老爷子没有儿子,只有白娉婷一个女儿。所以从小,白娉婷就是接受的精英教育。

她和陆先生进的同一所高中,后又入同一所大学。

两人志趣相投,互相抚慰。

陆先生在陆家不受重视,先头有两个哥哥把他压得死死的。白娉婷常常安慰他。

两人的恋情被家人发现,陆老爷子辣手摧花,棒打鸳鸯。将两人拆散开来,逼着陆先生娶了第一任的结发夫人。

陆先生也从此恨上了他父亲。

“你是婷婷的儿子?!”

“你也配叫她。”

白娉婷也是心高气傲的豪门小姐,被这样贬低,一气之下出国留学。后因为白老爷子生病,招了手下一位姓严的才俊入赘。

白小姐一力撑起家业,白老爷子退居幕后。

之后,长达五年的时间里,白小姐和陆先生继承父辈成为商场上的对手。

为争夺海港湾的控制权,两边你来我往,斗了无数次。

当然,陆先生不止和白家斗,他和所有人都斗。他那时候急于扩张版图,在商场勾心斗角,如鱼得水,急于想更上一层楼。

白家,不过是他半路上的一个目标而已。

那时,陆老爷子已经死了,陆先生性情大变,流连花丛,钟情于一个艳星,对自己太太也不甚在乎。

白小姐性情高傲强硬,在商场寸步不让,让陆先生很烦。

在两边越来越白热化的阶段,陆先生联合高家、王家,以自己个人的情面将白小姐请了来。

就在海港湾的一处别墅酒店里。

“那天不是她一个人去的,我也去了。”

严一维想起多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他一个人跟在妈妈的身后。那天真黑啊,一丝月光都看不见。

妈妈说好给他过生日的,然而不知道接了谁的电话,她就要出门。

白小姐总是不顾家的,平时就很少陪他,生日竟然也不在。他一气之下就跟了上去。

海港湾那处酒店是白家产业,他经常去。他小小的人,一声不吭,熟门熟路地就找到妈妈在的那个房间,躲在了阳台后面。

他倒要看看,他妈因为谁抛下他,连生日也不给他过了。

那时候,严一维就显出了倔强专一的脾性。

他在窗帘后面,先是看到了一个长相俊美的男人。

那男人穿得斯文俊雅,人也风流倜傥,是一副很美的衣服架子。

他西装口袋揣了一块怀表,向他的妈妈说着很客气的话,有说有笑的,他妈妈也不时给予回应。他很是嫉妒。

他看着他们先说了许多话,又互相谦让着吃了一点甜点。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看看妈妈,又看看那个男人。就在他以为气氛融洽得过于美好时,那男人抽了抽鼻子,微微蹙起眉,开始诉起苦。

他妈妈一直噙着笑意。

因为那男人诉苦也是很客气,带着一点生意场的寒暄,又不像是简单的寒暄。

他没有在意,忽然他妈妈就停了下来。

“打住,耀宗。如果你要和我提海港湾的事,我们这餐饭也就不必吃了。”

那男人微微一笑:“都是我的错。”

他又像谦让又像撒娇,他们开始频频喝酒。那天他妈妈喝了许多酒,有好几次他忍不住想冲出来带她回去。

然而,他看他妈妈那愉悦的样子又忍住了。

接着,他看到那男人走到了阳台面前,他和他隔着窗帘面对面,吓得呼吸几乎静止。那男人将门窗关死,拉上了窗帘。

在那片血雾一般的窗纱后面,他惊讶地看到那男人走到妈妈身边,低头在她耳旁说话。

保镖们和高家、王家的人一拥而入,陆先生天真又残忍地逼着她签下了某份文件。

白娉婷虽醉酒中,性情却非常激烈。她也不怕满屋子的男人,认识到自己被骗后,冲上去就要和对方理论。

严一维从来没觉得那个碉堡般的房间那么难进,他猛烈地拍门。拍门不成,他跑下楼,又上楼,发现整个酒店都被人包下来了,到处都是陌生的拿枪的保镖们。

他母亲陷在那个碉堡般的房间里出不来了!

他又窜回阳台,发现这次连窗帘都被拉厚实了,里面关了一扇阳台门,什么都看不见!

情急之下,他想起酒店是有通风口的,顺着风管子就往里钻。

他人小,也不害怕,只一颗心疯狂地跳着,生怕妈妈有危险!

白娉婷眼看着面前这个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人,他早已不是自己认得的模样。他像一张画皮,谁也不知道漂亮的皮囊后装着些什么东西。

陆先生拿了根雪茄抽,优哉游哉地望着她。

他还对她笑,但是那笑已经变了个模样。

她想不通,他竟然联合高、王两家来骗她!

而高、王两家商界大佬,竟然也和他同流合污。

白娉婷拼命挣着那些围攻她的保镖:“你自以为很得意了是不是,有本事你永远别放我出去!”

陆先生耸了耸肩:“白小姐还是不要徒劳挣扎了,只要你肯承认今天的合同,我们还是好朋友嘛。”

“陆耀宗,你最好别放我!我出去就会告你!我告得你们陆家倾家荡产!你竟然联合别人诈骗白家的股权合同,这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白小姐情绪激动,几次声扬出去就会告他!

不会放过他!

他们白家在金城树大根深,白道黑道都吃得开,他怕他们吗?他怕她?

他回身怒目瞪视着她,甩手就给了她一巴掌。老头子这么压他,两个哥哥这么压他,现在竟然她也要胁迫他了?

他怕他们?!!

陆先生捡起文件,扭头就要走出去。

事情就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陆先生一走,白小姐趁保镖松懈,猛地挣开就往餐桌上奔去。她要跑出去,跑出去前先要拿件东西防身。她一把抓起桌上那只锋利的刀叉,冲着陆先生的背后就奔去!

砰地一声,在陆先生的背后,最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个刚刚持枪上阵的小偻一枪打中白小姐的胸口,鲜血喷溅似的射了出来。

陆先生回头,看到白小姐不敢置信的目光,摇摇欲坠的身体倒塌了下来。

鲜血溅了他满脸。

高家、王家的人都傻了!

那小偻也傻了,他发疯一般地重复着“不是我、不是我……”

之前白小姐和陆先生几次歇斯底里的争执,人人盯着白小姐身上的动静。谁想到会这样!

怎么办!

白娉婷不是好杀的!

她身后有整个白家,白老爷子虽然病危,可是还没死呢!

可是放她走,她把所有事给她抖落出来怎么办?

不能放她走!

放她走,等她缓过来,他就死定了!

商场斗争,不过是你死我活。在陆先生焦灼犹豫的时候,隐隐有个邪恶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这是个风险也是个机会啊!一鼓作气拿下白家,把白家拆分开来,除去他人生路上的一大劲敌,何尝不是一大快事!

他此刻完全没有管地上女人的死活,女人,不过是他权利路上的嘉赏。

他喜欢她们,就会宠宠她们。

却从来都不会为谁留恋。

他完全被权力膨胀的欲望冲昏了脑子,脸上泛出了一丝微妙的微笑。

他说:“先把她找地方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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