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半生

程幻舟正式卸任那一天,几乎学生会所有人都来了。

他们一边大叫着终于不用再受老大折磨了,一边又说舍不得他走。

大家办了场挺热闹的欢送活动,在学校旁边的饭店订了个包厢。

理所当然的,程幻舟作为主角,被灌了不少酒,

不过他今天心情还不错,照单全收。

也许是终于卸下些责任的感觉让他觉得轻松。

看着评级表上所有监督老师一致给出的“优秀”评价,他到底也可以说,这一年自己确实竭尽全力,也做到了功德圆满。

身旁传来杜尽深的声音。

“你少喝点。”

程幻舟:“你大三卸任时,不也这样被灌过来?我记得最后咱们回去时,好像还有几个女生眼巴巴跟在咱们后面不肯走呢,她们看上去难过得都要哭了。”

杜尽深好笑道:“这你也要比啊,怎么这么争强好胜。”

饭局将尽,一个看着大概才大二的Omega来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问。

“程……学长,能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吗?”

程幻舟从善如流地点头,随对方来到包厢外的走廊,这边依然能听到里头吵闹的欢声笑语,偶尔有几个服务员经过。

“我……”

程幻舟没什么表情地站着,看着对方。

他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无非是在临走前被拉到角落里表白,伴随着这一阵神游,他果然听到对方用青涩紧张的声音说“我喜欢你。”

不是很有新意,亦不太熟练,程幻舟莫名想到,若是他十八岁时鼓起勇气同杜尽深表述心意,大概也会这样表现,没有什么华丽的包装。

但现在的话,应该不会这样了。

程幻舟若有所思,然后在停顿几秒后回过神来。

眼前的不是杜尽深,而是这个不太熟悉的年轻Omega。

他甚至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也许曾经见过,也许没有,这并不重要。

程幻舟垂下的手下意识抚过他自己空荡的无名指。

然后程幻舟说:“我结婚了。”

那个Omega闻言一时像傻了一般,顿时大惊失色:“啊……啊?”

他反应了老半天,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那个……我能问问……是谁吗?”

“您大学期间好像都从没有公布过恋情。”

程幻舟说:“嗯。”

他用冷冰冰的声音向对方道:“他比较害羞,不要打扰他。”

Omega勉强笑了笑:“是哪个Omega这么好运呀。”

程幻舟露出有点难以形容的神情。

“不是Omega。”他说。

程幻舟还在犹豫是否告知真相,没有说话,这时那Omega耷拉下脑袋:“好吧,谢谢您的时间,我知道了。”

他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立刻掉头溜走了,看着有些局促可怜。

程幻舟站在原地,余光扫过一个熟悉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杜尽深也跟着出来了,也许连刚才他和那个Omega说了什么都被杜尽深一清二楚地听去。

程幻舟看见他,颇有些没脸,他换了副不近人情的表情,立刻掉头就走。

谁知,却被杜尽深一把伸手拉住。

程幻舟被迫转过脸,手被拉着:“干嘛?”

杜尽深微微俯下身,用气声在他耳旁问:“我刚好像听见有人跟我表白?”

程幻舟没好气地道:“他跟我表白,谁跟你表白。”

杜尽深轻轻笑起来:“我不是说他,我说你。”

“你说你结婚了,除了我,你还想跟谁结婚?”

程幻舟默了默,然后捧着他的脸,不让杜尽深继续说话。

身后的包厢内都是闹腾的欢叫声,他们旁若无人地接吻。

几日后,学生会举行了一场十分盛大隆重的辩论表演赛,也是作为送给所有即将毕业的大四生们的礼物。

当天,整个学校大礼堂人满为患。

程幻舟受邀坐在观众席最前头的位置,前方的桌上还特意放置了一块写着他名字的名牌,而程幻舟左手边上的座位还空着,座位前方放着纸片的牌子印有“杜尽深”三个字。

等大伙都陆陆续续进场,离开始还有五分钟,程幻舟将手机拿到桌底,给杜尽深发了条:【你怎么还没来?】

杜尽深昨天没住在学校,他公司有点事,下午才下的飞机,因此程幻舟昨天一晚上没见到他人。

杜尽深给他发了条语音,大约因为是在开车。

程幻舟将听筒凑到耳边,听到杜尽深说:“这就来了。”

结果杜尽深姗姗来迟,此时表演赛已开始十分钟。

杜尽深推开沉重的礼堂大门走进时,发出一些声音,正巧台上的主持人致辞告一段落,正要离场,底下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聚集在了杜尽深身上。

只见杜尽深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色西装,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程幻舟身边。

第一排,正中央。

招眼得很。

这次表演赛主题定的是“应不应该在人生的关键阶段谈一场不计结果的恋爱”,学生们对这种话题都相当感兴趣。

程幻舟并没有亲自上场。

他刚进大学那两年在辩论队活跃,打各种主题的比赛时探讨过各种社会、哲学与感情问题。

他在台上侃侃而谈,牙尖嘴利一针见血,约摸也说得上是一种锐气的挣扎。

现在他倒已未必这么尖刻,也不像少时那么爱出风头了。

这么些年,其实杜尽深也未必不知道。

知道程幻舟虚荣、矫情、傲慢、掩饰,光芒万丈的假象要做给所有人看。

却也只有杜尽深,侥幸陪他一同长大,见过他忽明忽暗的灵魂。

台上唇枪舌剑,正激昂地高谈阔论,台下倒是一片岁月静好。

早有工作人员给坐在第一排的他们准备了水和零食。

杜尽深轻声对程幻舟说:“今天前面那班车堵了二十分钟,在机场就只买了个三明治,还忘拿了。”

程幻舟扔了一包开心果给他:“吃不吃?”

杜尽深接过:“怎么还准备这个。”

程幻舟没说话。

当进行到正方四辩的总结陈词时,程幻舟原本握着矿泉水瓶的手动了动,指节停留在桌面。

由于只是表演赛,辩论双方的队伍其实都会事先交流沟通好,为的是让现场更有看点,稿子也是提前备好的。

他们请已退休的程幻舟做指导,其实程幻舟也不过是负责最后审阅检查一遍。

这种观赏意义大于竞争和技术的内容其实不怎么需要他发挥。

只有这句话是他写的,原封不动、一字未改。

“这个人的存在,让世界悲喜,皆是浪漫。”

随着台上年轻的学生慷慨激昂的发言,坐在第一排观赛的程幻舟嘴唇轻轻动了动,他动唇的频率与场上辩手的声音一致,由话筒传至四面八方所有角落。

他面色坦然、正大光明,又彷如在说一句隐晦无声的告白。

“谢谢各位主席、评委和观众,我的发言到此结束。”

台上的辩手将这句话说完,全场在片刻鸦雀无声后,响起轰然的掌声。

在一片欢呼中,杜尽深用极轻的声音低低道:“你是故意的吗,特意要我来看。”

程幻舟眼神微移。

眼尖的人或许会发现他们身侧的手正紧紧牵着。

事实上,C大万事通在这场表演赛结束二十分钟之后,就将一条图文并茂的推文顶到了最上方,甚至特意打了一个tag。

#程主席杜总公开恋情#

附上一张他们在表演赛现场靠在一起说悄悄话的照片。

程幻舟都卸任了,这事当然不归他管也根本不是他授意。

多半是某个他曾经的手下干的。

比如……嫌疑人一号,在屏幕前丝毫控制不住面部表情、笑容十分猥琐的韩婷婷。

平时毫无存在感,也不怎么玩社交媒体的沈恪当即用自己的号转了一条,并在底下评论道——

“作为他们四年的室友,不得不告诉大家,这事是真的。

那个,多的就不说了,要脸,别来私信我,也别给我点赞,谢谢了。”

十分钟后,沈恪这条评论被赞到的最顶上。

底下多了几十条留言。

i帅哥:所以他们在宿舍干嘛???

自闭婷:老哥,你这么说,我就更好奇了[捂脸]

就饿了:别把兄弟当外人呀,有没有内部照片来咱们悄悄分享一下,录音也行……

熊猫联合国:等等,这意思是早就在谈了,而且已经谈了四年?不是,保密工作做得也太好了吧!

cnkl:我靠我靠!!楼上,难道你发现了真相……

沈萱也转了一条,附言两个字:祝福。

程幻舟和杜尽深的名字如雷贯耳,不仅学生会,整个C大校园都炸开了锅,不久后,连院系的教授们都听闻八卦,两个人的手机全是各方好友发来的未读消息。

学校那儿因为他俩的事闹翻了天,而程幻舟和杜尽深正在出市区的高架路上。

清明节临近,程幻舟带杜尽深一道去看望程省。

这回是程幻舟开车,他的手机放在一边,因为一直在不停地响动,被杜尽深拿起。

杜尽深说:“你要看他们发了什么吗,我给你念?”

程幻舟只说:“不用了吧。”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

杜尽深仿佛看出他的局促,将手机屏幕上下翻了翻,然后说:“我看怎么都是拍手叫好激动得跟自己脱单了似的,没你担心的事。”

“系主任给咱俩都发了问候,不过他什么也没提,只说记得论文初稿月底要交,这老爷子也怪可爱的。”

杜尽深停了停,又幽幽道:“还有少部分向你哭诉自己失恋的。”

程幻舟仍目不斜视地开着车,随口问:“没有骂我抢了他们老公的?”

杜尽深声音带了丝谑意,开玩笑道:“有啊,有骂我的。”

程幻舟颇为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平时鲜有人烟的郊区墓地周围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扫墓的人。

今天云层颇厚,有些阴,他们到达不多时后天空便下起濛濛细雨。

周围旺盛生长的树木在灰暗的天际下依然仿佛张牙舞爪的魔鬼,连四周的气温都仿佛被闹市区低上好几度。

他们并排撑着两把黑伞,缓缓踏雨来到墓前。

程幻舟将一束用黑纸包住的洁白兰花放在刻着程省名字的石碑边上,站定。

他面对程省时依然安静,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站立着。

杜尽深便默默地陪在他身旁。

程幻舟想,父亲,我做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他不知道,也懒得再问。

人生在世,也不是活一个对与错。

程幻舟摸索了下衣襟,把一只保管良好的小盒子拿出来。

就在他正要打开之时,却被杜尽深抢先一步从他手里夺过。

程幻舟愣了一下,睁了睁眼,心跳变得不规律。

只见浅金色的钻石依然熠熠生辉、完好无损,安然地躺在杜尽深掌心的首饰盒中。

程幻舟没想到刚见天日没多久的小家伙又被杜尽深顺走,没好气地道:“你还说我争强好胜,这你也要抢。”

杜尽深神情意味不明,手指捻过那枚戒指,没说接不接受,只道:“那天我回家,张姨说你拿了什么东西就急匆匆出门了。”

程幻舟默了默。

“后来我去找过那个叫梁建义的家伙,不过这人嘴挺严的,我说我出双倍的价钱,他说东西也不是他的,对你很重要,他不会随便做主,怎么也不肯松口。”

杜尽深一边说着,一边捏住程幻舟的手,摩挲对方光洁的无名指,一直从指尖摸到指根,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旖旎,直至两个人十指相扣。

手指绕在一起,像他们试图分开又不舍,纠缠不清的前半生。

程幻舟张了张口,自知瞒不住了,良久才道:“对不……”

杜尽深按在他微张的上下唇上。

“不要道歉。”杜尽深说,“没有怪你。”

杜尽深握着他的手,吻了吻他苍白的手背,说:“那么这次,你可以收下了吗?”

程幻舟面前一阵恍惚。

眼前,许多场景交织。

有他幼时,生活安稳、懵懵懂懂的日子。

有他们年少时,一起并肩上下学,杜尽深抢着要帮他背书包,躲着家里的司机悄悄分一根冰棍吃的样子。

有他们长大后,杜尽深轮廓分明的脸、英挺的眉目,宽阔的背和有力的手伸起,如邀请也像指引。

指引他兜兜转转,终于还是要走向前方而不是回往过去的路。

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程省的幽魂出现在灰暗的石碑旁。

他面容年轻,还像程幻舟小时候那样,爱穿铁灰色的西装。

男人目光平和,沉默寡言,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透明的水珠顺着伞檐纷纷落下,在他们脚边溅开一朵朵晶莹的水花。

程幻舟当着自己已逝的父亲的面,在阴森的坟前,银色的伞柄微倾,用行动作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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