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陆怀亭起了个大早,与其说是起床不如说是一夜没睡,他精神过于亢奋,闭上眼就是稀奇古怪的东西。
什么树上的星星,水里的自行车,高楼大厦间漂浮的气球……
无关紧要的东西也想了许多,他只好去翻上次在医院拿的预约卡片,照着上面的电话预约了上午的精神科医生。
冰箱里还剩下前天买的蔬菜,他随便做了一个时蔬炒饭当便当,又将余琛给他打的豆浆摸出来热了一小杯喝掉。
余琛和他的时差大约七个小时,他这边早晨六点半,余琛那里大约十一点半,照余琛平日里的作息估计已经睡了。
他扼杀了准备给余琛发早安的想法,将家里的地拖了一遍,拎着便当盒出门去。
九点才上班,他预约了八点的医生,先去公司打了卡,将便当放好,搭公交到医院的时间刚好卡在七点半。
陆怀亭坐在等候区发呆,余琛的视频突然打了过来。
陆怀亭第一时间直接挂断,等反应过来他连忙回拨过去,还没等余琛接起来,他又挂断视频。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在医院,他不是不相信简津京的专业能力,只是不太想对着简津京去诉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毕竟简津京是余琛的朋友。
余琛如果知道他偷偷来看新的医生,肯定会误会自己对他的朋友有意见。
陆怀亭有些焦躁不安地抓紧衣袖,余琛却没再打过来,只是在微信里问了一句:你在哪里?
陆怀亭咬着下嘴唇,脸色苍白地打字回复道:我在厕所,不方便接视频。
余琛很快就回了消息:OK,那你什么时候有空给我打视频和我说一声。
陆怀亭:好的呀,你那边凌晨了吧?怎么还不睡?
余琛蜷着手在被子里打字,脸色被手机的白光照得有些惨白,他删删减减一些字,复又重输,最后全部删掉了,对着手机的语音输入轻声道:“我晚上发了个动态,想让你来问一问我,但是你一直没理我,我躺在床上就一直想你怎么了,但是刚刚我突然想起来你根本看不见我的朋友圈。”
陆怀亭看见语音条的时候,习惯性地点了收藏,然后才点开放在耳边。
听完脸色微微有些怪异,不明白余琛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且那语气十分低沉沮丧,余琛说这话的模样陆怀亭几乎想象不到,他脑海里的余琛一直都是意气风发,冷漠果断,说一不二的,这人的目标太坚定,执行力太强,如果不是他从来都没有被划进余琛的人生规划里,他也是要在旁对余琛的能力夸赞不已的。
他不知道回复什么,怕回复错了被余琛厌恶,只好沉默不语地盯着手机看。
余琛的语音又发了过来,“可能这么说你会很在意,因为那时候我确实很烦你,所以选择屏蔽了你的信息,也对你时时刻刻都要盯着我的动态感到无奈,我那时候觉得爱一个人是需要距离感的,心知便可,不必太过亲密,两个人都是男人,都有自己的事情,一直黏黏糊糊在一起很奇怪,不是吗?”余琛轻轻吸了一口气,温柔道:“可是我现在发现爱不是这样的,爱就是想念和亲密,是想要时时刻刻和你在一起。”
陆怀亭听了一半就有些出神,他心道自己果然猜得没错,余琛就是很烦他很讨厌他,同情他失去妈妈和小猫才会留住他,不过也没关系,他不要和以前一样就好了。
他忽略了余琛后面的话,回了一句,[要上班了,我先工作啦。]
他看见医生在门口朝他打招呼,问他是不是显示屏上的一号病人,陆怀亭收起手机,点了下头,跟着医生走进去。
余琛收到他的回复愣了一下,心里闷得慌,他这段时间总觉得陆怀亭没有过去那般将他看重了。
像是刺猬,只要是他认可的、心甘情愿的便只对自己露出柔软的肚皮,一旦不是他给予的,余琛伸手只会碰到他的刺。
只有那么一小块,陆怀亭朝他露出的柔软,包裹着他的柔软尽是他用来防身的刺,冷不丁扎中余琛,痛得他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所措。
“陆先生,这次来是有什么问题呢?”医生在系统里调出了陆怀亭的就诊记录,眉头轻微耸起,时间间隔略微有些长了,他莫名对这个病人还有一点印象,记得他的情况并不是很严重。
陆怀亭两手平放在腿上,略微局促地坐直了,小声道:“一直想问题,觉得很累,又睡不着,闭上眼睛会看见很多害怕的东西。”
“是什么令你害怕的东西呢?”医生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
陆怀亭稍稍闭上眼睛,“……是恶心的虫子,还有以前的一切。”
医生依旧是那个温柔宁静的模样,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以前的一切和恶心的虫子一样吗?”
陆怀亭愣了一下,摇头道:“不,以前……以前有我的爱人。”
“是分开了吗?”医生故意避开了分手、离婚之类的词语,他觉得眼前的人谈起爱人的眼神摇摇欲坠。
陆怀亭看着眼前的玻璃杯,突然想起自己放在柜子里收好的那个杯子,是余琛的,被余琛在茶几上磕出了一个缺口。
“……没有,我们重新在一起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揪着衣摆的手指拧在一起,对自己生出无比的厌恶。
“小余总,你给我发来的文件不是西穗集团的。”林娴翻着手里传真来的文件,对着电话轻声道。
余琛坐在床上,将笔记本放在被子上翻阅着电子版的文件,微微蹙起眉,“……嗯,我看到了,稍等一会儿。”大约是叠在一起的文件传错了,余琛将笔记本放在一边,起身披了件大衣,踩着拖鞋去找酒店借传真机。
“这不是好事情吗?是……患得患失吗?”医生温声细语问道。
春分的天还有些寒凉,陆怀亭今天穿了余琛给他买的棉大衣,帽子上一圈白色毛毛,他微微侧脸,就可以感觉到柔软的绒毛拂在脸上,有些痒,忍不住伸手挠了挠。
“觉得很对不起他,他并不喜欢我……”他眨眨眼,有些无奈道:“只是因为我的家人去世,养的小猫被人踩死,同情我是个疯子罢了。”
“……”医生顿了顿,“他是因为你的遭遇而回头来和你在一起的吗?”
陆怀亭抿着唇,过了会儿道:“我有段时间受了刺激,疯疯癫癫地给人添麻烦,他看不下去就把我带回了家,一直照顾我直到我好起来……我以为他会让我离开,但是他说我们这算重新在一起了。”
医生拿起笔在白色画板上画了一个圆,对半落下一条线,轻声问道:“为什么分开呢?”
陆怀亭的视线落在画板上,回答道:“因为他只是很无聊所以和我玩玩,没有将我纳入他的人生规划里。”
医生将一半的圆又添上一条线,“你们恋爱期间,你有感觉到他的爱吗?”
陆怀亭顿了顿,笑道:“……老实说,我分不清楚爱和喜欢,他过去常常说喜欢我,可能是真的喜欢我吧,只是我当成了爱。”
医生下意识蹙起眉头,很快又舒展开来,“那他现在和你在一起,开心吗?”
陆怀亭被他问住了,有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关注过余琛因为什么能开心,反而一直在关注‘做什么会让余琛觉得厌烦’。
医生在画了线的半圆里又画了两条线,轻声道:“过去你们的相处状态是你付出得更多吗?”
余琛将文件重新传真给林娴,桌台上的透明玻璃杯投射着灯光落在垂放在台面上的指尖,映出淡淡的红色。
他拍了一张窗外的夜景,发给了陆怀亭。
[昨天和师兄碰了面,他最近打算娶缪世集团的千金,在准备婚礼,我问他不追回林姐了吗?他说有些东西失去了是找不回来的,他为了利益选择了如今的人生,所以要为了利益将人生走到底。]
手机嗡嗡作响,陆怀亭恍惚间回过神,第一反应是看医生的表情,医生朝他笑笑,“没关系哦,也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你先看看吧。”
陆怀亭摇摇头,将手机关机,开口道:“……应该算是他付出得多吧,年少的时候保护我,后来在一起也是他先提出来,他会给我讲各种各样奇怪的故事,会给我唱很多他自己写的歌,还会告诉我很多正确的选择,其实仔细想想他也从来没跟我说过未来,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一头热地去为难他。”
[但是,选择是错误的,有机会不是更应该去争取,重新选择自己最想要的那个吗?]
“他真的很好,人很善良,经常心软,其实我才是坏人,利用他的同情和心软去纠缠他……好在他自己也明白,所以非常果断地远离我。”陆怀亭回忆起那个夜晚,路灯投下的光落在身上变成影子坠入地面,他的声音变得极轻,“可是那个时候真的很痛……他说不会有人爱我的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痛在哪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医生伸手递给他一颗糖,“……如果不愿回想的话,我们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可以吗?”
[这里的夜景也很漂亮,下次带你来好不好?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陆怀亭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喜欢他呀,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利用他的心软和同情了。”
手里的糖果被他剥掉糖纸,放进嘴巴里,尝出一丝丝甜味。
“我也好怕他啊,怕他走,怕他赶我走,怕他讨厌我,怕他再也不理我。”陆怀亭垂下眼帘,“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他又要结婚,又要追逐自己的人生目标,那我呢?”
“我是继续等他吗?还是……趁早消失掉好呢?”
[再过一天我就可以回家啦,宝贝,想吃你做的锡纸黄豆鱼。(委屈.jpg)]
医生沉默了半晌,将手里的画板递给了陆怀亭,那上面的圆画了大半的线条,对半分的圆形中,两边的线条数量却不一样。
陆怀亭低着头看,医生说道:“假设你和你的爱人分别是这两个半圆,你对他的爱就是你圆里的线条,他对你的爱是他圆里的线条,你觉得谁爱得更多一些呢?”
陆怀亭指着线条多的一边,小声道:“这是他的……”
医生点头,“我的线条是根据你的描述画出来的,你对他的付出,和他对你的付出,那你觉得你的爱比他的少吗?”
陆怀亭哑然片刻,突然道:“我不知道,他又不爱我……”
医生轻轻巧巧地拿笔将圆画了一个大大的X,“你觉得他付出得多,但是他不爱你,只是因为同情……据我了解,大部分人尽管拥有过强的共情能力和同理心,却并不会因为同情某个人而去做自我牺牲,他可能会为了一群人,并不会为了一个人。”
“为什么?”陆怀亭迷茫地抬起眼。
医生解释道:“这就涉及到群体性和自主性,你说到他的人生规划和目标性,以及执行力,说明这个人的性格十分强势,在对待关于自身的问题上一定会谨慎考虑的,这种人再怎么拥有共情能力和同理心也不会因为同情而去爱一个人的。”
“可是他就是不爱我呀……”陆怀亭无奈地笑了笑,“好奇怪,怎么变成恋爱咨询了。”
医生严肃道:“这算不上恋爱咨询,这是你的问题症结,你得把它理清楚才能知道你究竟该怎么办。”
陆怀亭沉默地看着那被画了X的圆,心里觉得怪异,思索着医生说的话,他有些茫然。
余琛比他付出得多,但是不是爱。
他爱余琛,却没有余琛那般付出。
余琛救了他,在这么长的岁月里顺手拉了他一把把他带回家,因为他太讨人厌所以将他赶离了身边,结果看他可怜又来捡他回家。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觉得余琛像一个笨蛋,明明很讨厌像他一样的垃圾,却专门捡没人要的垃圾。
“陆先生,我觉得您有些太过妄自菲薄,您的爱人固然是爱你的,您是否因为自身的原因而选择了逃避他的爱呢?”医生复又提起。
陆怀亭眨了眨眼睛,轻声道:“他不爱我的,他爱我的话我会很开心的,怎么舍得逃避。”
“……您有问过他吗?”医生觉出他的偏执,忍不住看向他的眼睛。
陆怀亭微微蹙起眉头,眼神中透着不解,“我怎么可能会去问他这个问题?”
医生松了口气,觉得这个问题还有余地,继续道:“为什么不问呢?”
陆怀亭理所应当地道:“因为他告诉过我呀,没有人会爱我的。”
“……”
“余总,基地那边给了结果,明早我们复勘一次这次的任务就算搞定了。”齐韵大半夜收到合作方的消息,只好试探着来看余琛睡没睡,结果看见自家老板正站在酒店的过道上,手里拿着手机,大约是在看什么消息,表情有些清冷。
齐韵走上去说了合作方的答复。
余琛从手机上回过神来,点了下头,于眉梢处露出些高兴的情绪,“那订明天上午的票吧,正好下午五点左右就能到,我可以去接我老婆下班。”
齐韵莫名其妙吃了一嘴狗粮,在余琛背后龇牙咧嘴,“好的。”
余琛没顾上看他,低头又敲字准备给陆怀亭发消息,敲到一半顿住了,将敲好的字全部删了,闷声闷气嘟囔道:“……我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啊。”
齐韵心道,确实,都撒上娇了,
余琛将手机塞回口袋,深吸一口气,转身回了房间。
“检查的情况不太好,我给你开些药,不可以多吃,也不能少吃,按量来。”医生写好病历,将药单递给陆怀亭,温声道:“没关系的陆先生,如果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请一定要来医院,不能硬抗,至于您的爱人……我建议您还是多与他沟通,您的用药情况也要和他说清楚。”
陆怀亭接过药单道谢,他这次的咨询让他有些茫然,虽然医生和他说了很多,但是他有些记不清楚了。
“谢谢医生。”他朝医生弯下腰,拿着药单下了楼。
回公司的路上堵了一个多小时的车,陆怀亭到公司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办公室的同事忙忙碌碌的,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看了一会儿,正要走进去,一个同事道:“你去哪儿了?电话也打不通,不想干就不要来上班啊,占着地方不干事,许总是你姘头了不起啊?今年本来招的是我朋友,结果因为你要来许总直接不要新人了!”
陆怀亭手里还提着装药的袋子,闻言顿了一下,“……我只是堵车迟到了,财务自然会扣我的全勤,我的工作也没有给你们做,更没有要你们做。”
那位同事也不知道是第一次听陆怀亭反驳太过惊讶还是被陆怀亭气到,直接瞪着陆怀亭,冷哼一声没再开口。
另外一位男同事突然出声道:“你个卖|屁股的很拽吗?在余氏待不下去就来勾搭许总?做事也没看你做多少,每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装给谁看啊?卖惨也轮不到你这种下|贱|货色,跟谁没看过你裸照似的?我朋友在余氏上班被你恶心到不行,我当初还挺同情他的,现在反而是他同情我,跟你这种人做同事。”
“……”陆怀亭嘴唇微抖,仿佛回到了当初在内网邮箱看见那封邮件的时候,被人唾弃和侮辱的痛苦促使他的表情微微有些扭曲,他用力捏紧袋子的提手,想要辩解些什么,可是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他不明白。
怎么这样的事情要一直缠着他,为什么?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每一个朝他投来厌恶眼神的同事,他简直要笑出来了。
这大概也是医生说的群体效应,他们真的了解我吗?就可以这般痛恨我?
实在是没什么可以说的,他转身下了楼,朝公司大门走去。
随便吧,谁要跟你们做同事。
谁要你们喜欢。
谁要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被折腾。
陆怀亭走到台阶那里突然手脚发麻,小腿软了下来,只好搂着他的一大袋子药坐在台阶上。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走出来才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可是这是许承的公司,他又把事情搞砸成这样,余琛会怎么想他?
难道要回去道歉吗?然后继续和这群同事一起工作?
他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药搂紧,微微弯下身子,压下心中的痛楚。
好想妈妈啊,他不想跟欺负他的人道歉,也不想再回去了。
他好想回家。
余琛急匆匆地赶去机场,齐韵给他拖着行李箱,看他在机场买了一堆特产,还时不时回头问,“你觉得这个亭亭会喜欢吗?”
齐韵麻木地点头,“别买了余总,带不回去的。”
余琛头也不回地继续购物,“让人寄回国就好了。”
“……行。”
上飞机前余琛给陆怀亭打了一通电话,他笑着喊亭亭,换来一声淡淡的“嗯”。
余琛没在意,笑道:“今天有没有好好工作啊?”
陆怀亭顿了顿,“……有的。”
余琛想说自己马上就回来了,准备去接他下班,但是又想给他一个惊喜,支支吾吾问起他要什么礼物,陆怀亭瓮声瓮气道:“……随便吧。”
余琛愣了一下,“好,那我随便买咯。”
陆怀亭:“嗯。”
余琛又道:“工作很累吗?感觉你没什么精神。
陆怀亭那头停顿了许久,才笑道:“没有啊,还好……你工作忙吗?昨天这么晚睡。”
这又是余琛熟悉的陆怀亭了。
余琛果然觉得心里舒服多了,答道:“差一点收尾了,很有可能明天就能回去了,你在家做好黄豆鱼等我。”尾音带了点撒娇的语气。
陆怀亭笑了一下,“……好呀。”他抬手擦了擦眼睛里打转的泪水,努力克制情绪道:“不和你说了,同事喊我送文件呢,晚上聊哦。”
“嗯,好。”余琛应声,等陆怀亭先挂电话。
陆怀亭抖着手把电话摁断,回头看了一眼高耸的许氏大楼,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