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补偿
尽管陈洛愉没有食欲,陈飞麟还是要求他在去之前先把早饭吃了。
两人走到医院外面的街道,陈洛愉在启明记店外的桌子坐下,看陈飞麟走进店里点餐,注意力很快就被旁边早餐店前抱着小凳子,蹲在地上吃的小学生吸引了。
这种过早方式是湖北特有的风景,大部分不提供桌椅的小吃店前都能看到。无论男女老幼都会抱着店里的红蓝塑料凳当桌子,并排蹲着吃。一碗喷香的热干面,再配上几口解腻的米酒,既暖了胃又能振作起一天的精神。
看着孩子闷头吃面的画面,陈洛愉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他读小学的那几年总是在家吃早饭,刘丽亚嫌路边的环境不干净,要孙红提前买好早餐让他在家吃。所以直到刘丽亚去了北京,他才开始接触这种过早的方式,和谈得来的小伙伴一起蹲在路边吃。
如果陈方文不曾背叛过刘丽亚,那他的人生可能完全不同。
他也会像旁边这个小朋友这样,有父亲在身边陪伴,帮着拿书包,帮着递纸巾擦嘴。
在他看得入神的时候,陈飞麟拿着四根油条出来,到他身边坐下后,陈飞麟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脸色很差,要不要先回去睡一觉再过去?”
他笑着说:“没事,我体力好着呢。”
陈飞麟把油条递到他手边,让他先吃着。糊汤粉上来后又帮他那碗搅拌吹凉,等到两人都吃完了才离开。
高宇衡给的地址位于汉口一处高级公寓,现在正是早高峰堵车最严重的时段,他们便去坐渡轮,从长江上横穿过去。
如今已是春暖花开的三月末,市区内不算冷,不过长江的风还是很大。陈洛愉走上渡轮二楼,穿过右侧的门,站在了金属护栏边上。
陈飞麟知道他心情不好,可江风凌冽,他又熬了一宿,这种时候吹风最容易生病,就劝他坐到里面去。他摇摇头,指着从对岸高楼间漏出的一抹晨曦,说:“我已经很久没看过这样的日出了。”
陈飞麟把自己的外套脱给他,被他拦住:“你穿着,我不冷。”
他是真没觉得冷,刚才那一碗热腾腾的糊汤粉暖了他的胃,身边这个人的陪伴暖了他的心,只是他的情绪依旧不高。
陪他站了一会儿,见他依旧盯着那抹晨光看,陈飞麟伸手挡住他的视野,提醒道:“别这么看,很伤眼。”
陈洛愉轻轻一笑,终于转过来看着陈飞麟:“确实,我现在看你都有点看不清了。”
“进去坐着吧,找个角落还能靠着我休息。”
今天是周末,一大早就来坐渡轮的人不多。陈洛愉跟着陈飞麟找了处偏僻的位置,坐下来后靠着陈飞麟。
渡轮平稳地行驶在江面上,除了微微的颠簸之外,还能听到其他轮船的鸣笛声。他枕在陈飞麟肩头,没颠几下就滑到那人颈窝里了。他悄悄睁眼看前面,见没人注意到,便安心的不动了。
陈飞麟的手揽在他腰间,两人就这么依偎着,直到渡轮停靠到武汉关码头。跟着人群下船后,陈洛愉在出口附近拦下一辆出租车。
一路上他都看着窗外的风景,而陈飞麟牵着他的手,陪他一起看。
汉口和武昌的老城区不同,随处可见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司机在前方拐进沿江大道,视野豁然开朗起来。
这条街在以前属于租界区,两侧有不少民国时期的特色建筑,现在多为银行或政府部门办公用。陈洛愉指着前面的“中国光大银行”,说:“小时候学校组织过来这一带游览,还有前面的黎黄陂路,很多年没去了。”
说起黎黄陂路,他转头看着陈飞麟:“今天上午有空吗?”
陈飞麟说:“今天一天的时间都是你的。”
他笑了:“那等等见完他我们去逛逛,黎黄陂路有一段风景特别好,以前每次路过那我都会坐下来休息。”
陈飞麟想了想:“是不是招商局前面那一块?”
他惊讶地问:“你也知道那?”
“以前做调研有到过那附近,风景确实好。”
“你去的时候天气怎么样?有没看见日晕?”
陈飞麟回忆了下,遗憾道:“是阴天。”
他握紧陈飞麟的手:“今天天气很好,肯定能看到日晕。”
见他脸上终于有了明朗的笑意,陈飞麟也跟着笑了。
其实是不是晴天,能不能看到日晕都不要紧,对陈飞麟而言,只有他能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在中海国际公寓前下了车,陈洛愉说:“你到旁边的麦当劳等我吧。”
陈飞麟问他:“真的不用我陪你上去?”
“没事,我自己能行。”
“那有事你记得马上打给我。”
陈飞麟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陈洛愉笑着朝他挥挥手,目送他走进麦当劳大门后才拿出手机,拨通高宇衡的电话。
高宇衡马上就下来接他了,为了方便他日后出入,还在保安处做了为期一个月的访问授权。
这个小区共有五栋楼,主要住户都是外籍人士,生活配套和绿化环境都做得非常好,私密性方面也很不错。陈洛愉跟在高宇衡身后走到C座,看高宇衡走进电梯后用指纹解锁了28楼的按键。
电梯平稳上升,高宇衡说:“到了家里我给你做个指纹录入,到时候你随时可以上来。”
陈洛愉没接这话,他看着面板上不断上升的数字,片刻后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高宇衡不想在电梯里多说,等到了28楼,他把陈洛愉带进安全通道里,递了一支烟。
陈洛愉拒绝了,他便自己点燃吸了一口,笑道:“你应该看得出来。”
陈洛愉又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六年多。”
高宇衡低着头,陈洛愉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从他越抽越快的动作能感觉出来,他在努力掩饰情绪。
抽完后,高宇衡从大衣内袋拿出一支喷雾在周围喷了几下,确认身上没有烟味才带着陈洛愉进去。
这套公寓是两室一厅格局,客厅的大落地窗将长江两岸的风景尽收眼底,此刻窗帘收在两侧,一个穿着羊绒睡袍的男人侧身看着他。
陈方文比上一次见面时更瘦了,脸色也更苍白憔悴,如同一株枯黄的植物,即便沐浴着阳光也阻止不了生命力流逝。但在看着他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是有光的。
“你们聊,我去泡茶。”
高宇衡给陈洛愉递了双崭新的拖鞋,转身去厨房了。陈洛愉换好鞋,走到落地窗边站着,俯瞰着远处的江景:“这里景色不错。”
陈方文笑着说:“喜欢的话就买给你吧。”
陈洛愉皱了皱眉,还没说话就听陈方文道:“我在这里没有产业,这套房子是租的,等我不在了宇衡会回苏丹去。”
“我卡里还剩四百多万,你看看是买这套房好,还是把钱全部转到你户头里?”
没想到一来就听见陈方文用轻松随便的语气安排着遗产,陈洛愉听不下去了,道:“我不会要你一分钱,你留给高宇衡吧。”
把右手从睡袍口袋里拿出来,陈方文将掌心里的两张银行卡递到陈洛愉面前:“宇衡他有钱,这两张卡我本来就想留给你。”
“你有没带身份证?有的话下午我们去一趟银行,要是没带就下次带过来,我这段时间都……”
“我说了不要!”打断陈方文的话,陈洛愉瞪着他,“你这算什么?补偿我?”
陈方文僵住了,那双瘦到凹陷的眼睛刺痛了陈洛愉。陈洛愉收回目光,继续望着窗外:“不是所有的补偿都能用钱解决的。”
“我没这么想过。”陈方文垂着头,盯着手里那两张被阳光折射得看不清卡号的卡片,拘谨地解释着,“我知道没资格听你叫爸爸,也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我也想在其他方面花心思慢慢弥补你,但是没有时间了。”
“小愉,”陈方文又把银行卡递到他面前,“你就当帮我一次,帮我实现一个心愿。”
陈洛愉依旧没动,他盯着宽阔的长江,看江面反射的粼粼波光,看码头前停靠的豪华邮轮。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却被过于明媚的阳光照得有些睁不开了。
陈方文说很想弥补他,但是没那么多时间了。
因为陈方文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所以过不了多久,他就真的没有爸了。
这辈子都不会再有。
意识到视野变模糊后,他转开脸去,用后脑对着陈方文。
这一刻他忽然很想很想陈飞麟,如果陈飞麟在就好了,那个人会帮他掩饰脆弱,在那个人身边,他可以放心的做自己,无论高兴还是不高兴,难过还是痛苦都不必藏着。
迅速抹掉眼角的痕迹,陈洛愉回过头道:“钱我真的不会要,你也不需要补偿什么,我过得很好,我妈也很好。”
“我要走了,下次有空再来看你。”
丢下这番话,陈洛愉几乎是逃跑一样狼狈地离开,在他换鞋时高宇衡端着泡好的茶出来,他听到高宇衡叫他的名字,却没听到陈方文开口留他。
等到电梯门在眼前缓缓阖上后,他脱力地靠着墙,眼眶又一次红了。
这次他控制不住情绪,只好把外套的兜帽戴上,低着头走出小区。
看着不远处的麦当劳大门,他往相反的方向走,最后在街边一张长椅上坐下。
下巴处的衣领已经被泪水打湿,他很想停止这种丢人的举动,但是停不下来,负面情绪仿佛故意在跟他作对,好不容易逮着个出口,只想尽情发泄。
他弯下腰,用手肘撑着膝盖,试图靠深呼吸恢复平静。这时有一双脚出现在他右边,他只看了一眼就闭上眼睛。
在他面前蹲下,陈飞麟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麦当劳的纸袋,将两张纸巾递到他手里,又打开还温着的香芋派,说:“吃点甜的心情会好。”
擦掉眼泪和鼻涕,陈洛愉的声音哑到自己都快听不清了:“我想吃麦旋风。”
“好,”陈飞麟站起来,“等我五分钟。”
他说完就跑向麦当劳,陈洛愉则靠在椅背上,望着对面的欧式建筑发呆。没多久那人回来了,他转头一看,陈飞麟微微喘着气,把手里的三个透明塑料袋递到他面前。
“店员说奥利奥有三种口味,我不知道你想吃哪种就都买了。”
看着这三杯冰淇淋,陈洛愉的眼眶又开始热了。
这三杯奥利奥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却是陈飞麟一天的饭钱。可这个人从来不会跟自己计较,即便经济上再拮据,也从来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他知道,只要是他想要的陈飞麟都会尽力满足,就算是现在还不能满足的,以后也会做到。
他们还拥有很漫长的未来,可陈方文没有以后了,那个人只能用现在拥有的东西来弥补,弥补他这辈子缺失的父爱。
泪水再次顺着眼角滑落,他抱住陈飞麟,把脸埋在这人的腰上哽咽起来。
陈飞麟轻抚着他的头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接受往来行人的注视,直到他自己停下来,终于缓过了那股劲。
陈洛愉的鼻子通红,眼皮也肿了。他不想再坐在这,便拉着陈飞麟走到路口,钻进一辆出租车里。
听到他跟司机说去黎黄陂路,陈飞麟问:“不回去休息?”
打开一杯草莓味的麦旋风,他舀了一大口吃起来:“不想回。”
陈飞麟便拿出手机,刚想看时间,一勺冰淇淋就被送到嘴边。
陈洛愉说:“张嘴。”
他张嘴吃了,陈洛愉问:“甜不甜?”
他点点头,陈洛愉又打开另一杯奥利奥口味的,把第一勺喂给他。
“这个呢?”
他笑了:“也很甜,你自己吃吧。”
陈洛愉想说一个人吃不完,司机在这时很用力地清了清嗓子,通过后视镜瞥了他俩一眼。
陈洛愉去看陈飞麟,陈飞麟也看着他,随后他就转到自己那一侧去看窗外,陈飞麟也用手指挠了挠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