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对于人鱼来说, 如何在陆地活动确实是个难题，而新生的人鱼显然还不曾掌握那些能够让他们方便活动的技巧。

银发男人的身形站在原地顿了顿，安静地俯瞰着团起尾巴的少年。

片刻后, 星坠沉默地上前，向少年俯下了身子。

不久前被拉开的距离, 就在少年轻描淡写的动作间, 经由男人自己亲手打破。

……不该是这样的, 这是个错误的判断, 很不像自己。

他其实可以选择其他的办法解决, 但不知为何没有。

星坠一步一步带着少年朝水道走去, 他似乎在被什么东西困惑着, 眉宇不明显地皱起。

然而即便如此, 星坠的步伐依旧稳健, 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水道。

艾伯特等人眼观鼻鼻观心，没敢抬头多看一眼, 小声交流。

“哎, 我们海洋馆里不是有专门为海族准备的陆行车……”

“嘘！”

这种时候想起来也太晚了！再说动作笨重的陆行车，哪里有名为“值守官”的人形代步工具好用！

星坠似乎看了他们一眼，那目光清清淡淡，却让众人心头一凉，霍然噤声。

“到了。”星坠将少年放到了水道入口前。

从始至终, 值守官的动作都相当克制，像一台执行任务的机器，就连目光都不曾多落在少年身上一秒, 一直看着前方。

安东向对方道了谢。金发的人鱼少年借由水形管道, 很快进入了大海。

星坠望着少年从海里向他招手的样子, 微微点头致意。在最后离开海洋馆前, 他低下头，回忆着刚刚的事情，修长的指尖在他自己的注视下，不自然地蜷动了一下：

作为人鱼种而言，鳞片的温度似乎有些偏凉。还是说，这就是古代种？

安东就跟其他人鱼集合到了一起。也可以说，当安东出现的时候，他们很自然地聚集到了他身边。

而这时，安东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这些五花八门的人鱼了。

不得不说，人鱼的长相都天生有一种惑人心神的魅力。不管是柔和的还是棱角分明的，他们身上都自带一种富有攻击性的气质，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聚集到他们身上。

那一张张脸庞，就像是世界精心打造的杰作，谁看了都不想移开视线。

安东当然也有欣赏美的能力，但是他看着看着，就发现这些人鱼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似乎……有点过分扎人了。

在安东欣赏他们的时候，这群人鱼反客为主，落在少年身上的视线炙热地简直能够烧起来。

然而，即使是如此热切的目光，却没有一条人鱼真正靠近他。那些人鱼轻轻振动尾鳍，一种奇异柔软的音波，就这样轻轻地扩散开来。

安东的耳鳍动了动，轻易捕捉到了这种波动。莫名的，他理解了这种声波的意思——

是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这些人鱼，就像是在敲响少年面前一扇看不见的门扉。他们小心翼翼地试探，一点点靠近，想要造访，却又怕少年转手将门关上，把所有人拒之门外。

安东想了想，学着他们的频率扇了扇耳鳍——他尾巴太大了，高频振动有些累，耳朵倒是不会。

随后，那些人鱼眼神顷刻发亮，看起来几乎称得上欣喜若狂。

——少年回应了他们！毕竟古代种大多天性孤高，最常见的可能性，他会不喜欢如此多的陌生同族，将他们驱逐出去。事实上，大多数人鱼都做好了为此心碎的准备。

但是他们是多想再在他身边待一会儿啊，只是看着就让人心生喜悦。

“诸位还在等什么？”蓝斯缓缓说道，“接我们尊贵的客人回家了。”

随着蓝斯的话语落下，激动的人鱼们发出了一声高昂的吟叫，那略微尖锐的声波冲过海流。

瞬间，一个巨大的漩涡凝成的通道，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通道另一侧隐隐露出一个巨大的建筑群，这漩涡似乎有类似缩地成寸的功效，能够让人迅速通往某个固定的坐标。

安东记下了这种声波，然后在众人期待又鼓励的视线中，跃进了那条通道里。

一阵天旋地转后，安东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的水下都市，在重重拨开的水雾气泡中，缓缓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很难想象，水底居然会有如此壮观庞大的城池。

这座城池很有故事里那种海底童话城堡的风格，发着光的珍珠就是灯火，贝壳和珊瑚装点在街道的各处，一些房子的外观就像可爱的小蘑菇，甚至还有巨大的贝壳床作为地基。

来来往往的海族居民，就游行在各个建筑之间，似乎是因为潮汐节，所有街道上到处都张灯结彩，很是热闹。

“梦城。这片海域有五百四十七座这样的主城。”身后，其他人鱼跟着从漩涡中走出，蓝斯说道，“它是其中之一，是我管辖的城池。”

不是每一条人鱼都有负责的主城，但每一座主城，一定会有负责它的人鱼。

安东的目光被城池绚丽的灯光照亮，“笼罩在上面的那层透明罩子是什么？”

“是稳固防护的结界。”蓝斯望向那城池顶端的巨大海螺，海螺源源不断地发出只有人鱼才能感受到的声波，那声波将整座城池罩在里面，“每一座城都有，据说……是遥远古代种留下来的‘声音’。”

安东若有所思地聆听着那道道声波，喉头下意识跟着动了动。

——奇怪的是，他至今为止几乎可以轻易复刻出任何声音的声带，却在这次遭到了一些迟滞。

安东很快意识到，这道声波应该有所残缺，所以发音会尤其别扭。

但其他人鱼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一点，蓝斯微笑着，像一个绅士般彬彬有礼地欠身，摆动着鱼尾说：“欢迎来到梦城——”

事实上，每一座主城的建筑风格都不一样，他们一致认为少年犹如世间的瑰宝，那些钢筋铁骨风格、又或者海怪聚集的主城显然并不适合。

所以他们选择了梦城，作为少年抵达人鱼国度的第一站。

看见少年跃跃欲试的表情，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做了个正确的选择。

一群人鱼缓缓向梦城游去。而这也是这座城池——或者说，全海域，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鱼聚集在一起。

梦城的负责人惶恐地迎接出来，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蓝斯大人……”

负责人刚想说什么，却在视野中发现少年的刹那，话语戛然而止。

这位皮肤发蓝的鲨鱼海族瞬间脸色爆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下面的话。他周围的海水因为他急速升高的体温，而烧熟般冒起“咕噜噜”的泡泡。

安东望着这脑袋宕机的海族，无辜地眨了眨眼。

就在这时，一群从上方游过的小丑鱼群骤感水温升高，七零八落地四散开去。其中一条在碰撞中翻了好几圈，晕乎乎地落下来，正好被少年伸出的手接住。

血的气味……

安东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即使并不饥饿，但古代种的本能依旧会对合胃口的“储备粮”做出一点反应。

少年看向掌心的小丑鱼，对方身上有不少伤口，似乎不止是刚才的那番碰撞造成的，最深的一道伤口甚至将鱼鳍都撕裂了一半，露出血肉来。

安东摸了摸别在腰间的小鱼干，金色的眼瞳微微加深，愈发有一种魔魅的吸引力，对手心神情懵懂的鱼轻轻说：“你闻起来好香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掌心的小丑鱼似乎猛地僵硬了一下，眼中蓦地闪过不像是一条鱼的生动情绪。

而在安东不自觉展现出的姿态中，蓝斯轻轻咬了咬舌尖，看向其他同族时——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他们犹如献祭的羔羊般的神情，对着少年久久失神。

蓝斯：“……真危险啊。”他轻轻说，瞳孔却更加明亮，因兴奋一下下紧缩。

这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过去了，不过安东在进入梦城时，手里多了一条鱼。

——就算不吃，但美食的香气闻着也容易让人心情愉快，绝对不是因为他馋了。

事实上，安东已经在心底给这条鱼取了个名字：绝味鸭脖。

整个梦城都因为一群人鱼的到来而沸腾。

不过这给安东带来了一点麻烦。因为哪怕细数之前的世界，他也从未遭遇过如此不讲道理的疯狂。

“这、这是何等的美丽啊……！！！”

潮汐节期间，各大海底主城都有庆典，而庆典上少不了游行的队伍。

安东他们到来的时候，游行队伍刚好经过这一带，于此一同到来的，自然是跟着看游行的众多城池住民。

少年惊鸿一瞥的现身，就像是落进油锅里的一簇火苗，瞬间将整个场面引爆。

这是蓝斯一早想到，却没能控制住的情况。如果说普通人鱼对于古代种还有一点抵抗力的话，那其他海族就直接——彻底疯狂了。

城门口，一个从外面匆匆赶来的海族穿着护卫队的服饰，正在与守城的海族士兵谈话：“我是星坠大人的部下，我们正在奉命追踪一个重要通缉犯。最后的情报显示他消失在了这一带，希望梦城能够配合我们实施抓捕。”

守城的海族：“这我一个人决定不了，不过刚巧蓝斯大人回来了……”

话没说完，那名护卫队便激动地打断：“我能够请求直接与蓝斯大人交涉吗？”

如果有了蓝斯的准许，他们就可以直接拥有整个梦城的帮助，搜寻效率必定提高一大截。

“这个……”守城的海族欲言又止。

直到这时，护卫队才注意到，今日的梦城似乎过于吵闹了。

他下意识透过城门朝里面遥遥地望了一眼——

梦城是所有城池中最梦幻、最和谐的。这里的住民热爱艺术，追求美感，喜欢创作。

在梦城最中央的广场上，游行的花车在那里停住，身后是梦城标志性的巨大美神雕像。

被赋予了“美神”意向的人鱼雕像，正保持着引吭高歌的姿态，无数雕刻的小鱼围绕在它周身，犹如被它吸引。

而在数米高的雕像之下，停驻在大路中央的金发少年微微垂眸，似乎有些苦恼地望着那些聚集到他脚下的人群。

少年游到了较高的地方，但那些海族并没有追上去，他们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从地面仰望着对方，眼中的狂热犹如艺术家在仰望灵感与至美的化身。

“梦城的灵魂，您从谁的梦里走来？”

来吧来吧，看我一眼……所有人的目光，都仿佛在祈求着如此说道。

而此刻，护卫队却半点不觉得夸张，他就那样看着——

少年悬浮于美神雕像的手掌前，犹如被托举般，在海底浮动的光辉中，捧着一条受伤的小鱼。

他的慈悲遥不可及，如高高在上的神明，恰好走过人间。在万千花车挥洒的花雨中，投来朦胧的一瞥。

然后，他就成了整个海洋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