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陌上花开

杨翎不愧是陆既明用了多年的心腹,虽看上去沉默少言,但能在章振鹭身边卧底许久,他也算是个七窍玲珑的人。他以极其划算的价格,盘了一个带院子的两层小洋房,家具装修俱都有七八成新,屋后还有一棵长得极好的荔枝树,到了夏天,估计能挂满红果。

他们拾掇了一下便住进去了,沈馥专注养伤,沈令仪不让他看报纸了。

但沈馥自有办法,他趁着沈令仪计划着开成衣铺子,偷偷地指使小阿给他偷偷买报纸回来。小阿做贼似的,把报纸掖在衣服里,一溜烟地从沈令仪的房门前跑过去,钻入沈馥房里。

沈馥的伤好了一半了,日日闷在屋里,快要长霉了,一骨碌坐起来,急不可耐地都开报纸看起来。

匆匆扫过,心就揪了起来。

几日前,落雁滩一场大战,陆既明为了引严军入包围,且战且退,在城外和严军绕起圈来。最后,拖到严军人仰马乏,等来了郑军,两面合围,大获全胜。

在南方刊发的报纸,自然是大肆渲染这次胜利。但文末却提了一嘴,晋军主帅身先士卒,受伤中弹——晋军主帅,自然就是陆既明。沈馥脸色都变了,将报纸前前后后翻了一遍又一遍,除了这几句话,再也找不到更多的字句能让他放心。

此时他才发现,相隔千里,不能通信,仅凭报纸上含含糊糊的几句话揣测对方安危,是怎样揪心的一件事。

晚饭桌上,沈令仪心情极好。

南方是鱼米之乡,经济富足,这里的妇人穿的衣裳也格外鲜妍漂亮。沈令仪本就精于打扮、长袖善舞,开个成衣铺子之于她是再简单不过了。

但见沈馥捧着碗挑饭粒,一副胃口不佳的样子,她的脸上便没有了喜色。

沈馥放下碗,说道:“我想回平州。”

“不行!”

沈令仪想也不想,马上就拒绝了,她的目光一下子便锁定了不敢抬头的小阿,小阿吓得使劲摇头,也不知道在否定个什么劲儿。

沈馥也不和她争,只不说话,端起碗,继续挑饭粒。

沈令仪一口气上来又咽下去,跟着端起碗,没吃两口又放下,放软了语气,说道:“现在正打仗呢,你这是干什么,兵荒马乱的,你非得往枪口上撞吗?”

沈馥还是不说话,他最近养伤,好不容易养胖了一些,但还是比受伤前消瘦,人也白了,手指细伶伶的。小阿也可怜巴巴的,伸手扯了扯沈馥的袖子,好像想劝他似的,但又不说话,一双眼睛眨啊眨,地里黄的小白菜似的可怜。

沈令仪看不得他们俩这样子,继续商量道:“你好歹把伤养好了呀?你现在这身板脆得要命,能从这儿走到城外都不错了”

听到了关键信息,沈馥立马抬头,问道:“把伤养好就行了?”

沈令仪气结:“我不是”

沈馥三两口把小半碗饭吃完,一阵风似的,临走前还扬声说道:“谢谢姐姐!”

小阿也把饭飞快吃完,追着哥哥去了。剩下沈令仪在饭桌上,意识到自己被兄弟俩摆了一道,气得不行,有没有对象可发泄。坐在旁边的杨翎全程没敢说话,只是吃。沈令仪眼风扫到他,想到他的主子陆既明,气不打一处来,起身收桌子。

“就知道吃,也不知道说两句”

杨翎端着碗,拿着筷子,看着一下子被收空的桌面,无言以对。

自那日起,沈馥吃好睡好,每日吃饱饭后还绕着院子遛弯儿,过得比老头还老头,就卯着一股劲儿要把伤养好。小阿日日撵在他屁股后面,问他:“我能和你一起去吗,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小阿长大了不少,已经是个少年样子,但在沈馥眼中,他还是个孩子样,说起老成话来,让沈馥忍俊不禁,只好敷衍道:“看你表现。”

一晃俩月过去,沈馥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这下沈令仪再也找不到阻拦的借口了。

“姐姐,我想回平州了。” 沈馥脸上全写着认真,一点儿玩笑的语气都没有。

这一回,出乎沈馥的意料,沈令仪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一脸的为难,欲言又止。杨翎就立在她旁边,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个眼神。

沈馥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急急问道:“怎么?出事了不成?”

“倒也不是。” 沈令仪连忙安抚他,“你看这个,才送来的信。”

沈馥连忙接过来,他本以为是电报,谁知道真的是信。柔软的白宣,力透纸背的墨迹,是陆既明的笔迹。

“阿馥,见信如晤。信辗转送达时,南方估计已有春意,请你务必好好待在南边养伤,勿要北上。战事未平,情况未定,我虽困于囹圄,但日日悠闲,身体康健,唯一所念便是你的伤。万望珍重,来日再见。”

短短几行字,沈馥来来回回地看,仿佛要从字里行间、横竖撇捺中看出端倪来。

为什么要写信,为什么困于囹圄,来日又是哪一日。

杨翎斟酌着说道:“送信来的人也不清楚,说是经了好几手,不知信从哪儿来,说要是回信,交给他就行,他往回递。这么折腾,估计是怕电报不安全。”

沈馥的眉头还是紧皱着。

如今北伐虽未结束,但严一海已露了败相,陆既明早早就向郑肇投了诚,郑军如今能占上风,陆既明也出了不少力,郑肇总不该反咬陆既明一口,怎么陆既明还如此小心翼翼。

沈馥是关心则乱,眉头紧锁,杨翎只能继续说道:“我去一趟吧。”

这下,没有人有异议,这是最好的选择。

事不宜迟,杨翎是连夜出发。等他走后,半夜三更,沈馥的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他拎了个藤箱,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一步迈出去,便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吓得差点叫出来,定睛一看,昏暗中坐在地上瞪着他的人不是小阿还有谁。

“你怎么在这儿?” 沈馥小声说道。

小阿气愤地说道:“就知道你要偷溜,这几天我都睡你门外呢!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你和我说好了的,必须得把我带上”

当时答应时怎么料到如今的境况,杨翎去了,沈馥自己按捺不住也要去,小阿是必定要留下来看家的。

“怎么能留姐姐一个人。” 沈馥压着声音耐心劝道,“再闹起来,咱们俩谁都走不了。”

他说得有理,小阿犹豫了,低下了头,牙咬住嘴唇,想了半天,最后说道:“哥,你到平州后,能不能帮我 帮我探听一下秦大哥的消息”

他们离开平州时,秦雁伤重,生死未定,小阿一直没放下心来。

沈馥松了口气,说道:“这是自然。”

第二日,沈令仪是打着哈欠醒来的,眼下发青,她去敲沈馥的门,打算唤他起来吃早饭时,敲来敲去都没把门敲开。

她脸色一变,推开门,房间里空空如也,她再看,发现衣箱里少了几件衣服。她又气又急,连忙敲开了小阿的房门,小阿就睡在沈馥隔壁,夜里有动静,必定听得到。谁知道,门一敲开,小阿也不等她问,连连摇头:“我什么都没听见!”

沈馥迎着朝阳,走进春日蒙蒙的雾里,去到火车站,上了一列北上的火车。

他养伤时也不忘关注战况,郑肇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半个月前已经越过蓬莱港,深入北方腹地了。如今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在最后的胜败上,陆既明的名字再也没在报纸上出现过,沈馥再急也无法,在火车上难以成眠,睡不着时便拿出那玉带钩来,反复摩挲。

等火车距离平州还有一日路程时,严一海通电全国,宣布投降。

火车上的乘客都茫茫然不知所以,聚在寥寥几台收音机旁,听郑肇北伐胜利后的宣讲:“ 军阀势力推倒之日,便是统一政府建设之日,而革命胜利之日,亦愈将不远矣——”

沈馥手上还捏着陆既明寄来的那封信,连日来,这封信已经被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就连纸上的纹路,他也一一摩挲过。他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心头大石。

火车缓缓停在了平州火车站,一下火车,到处都是彩旗飘扬,人人都喜气十足,沈馥不明所以,混迹在人群中,听了一耳朵。原来是郑军先头部队已经得胜南归了,晋军决议全力支持统一政府建设,递交军权,如今平州城马上将由郑军接管。

陆既明充当晋中将帅时,存在感极低,也不好大喜功,除开日常在平州城里游冶宴乐外,鲜有出风头的时候。晋中的百姓记着的仍是陆重山统治时的日子,被盘剥压榨,如今全国归于一统,郑肇也素有贤名,自然人人都喜气洋洋。

沈馥在人群中站了好一会儿,心潮澎湃,他逆着欢庆的人流,朝醇园的方向走去。

战事已平,严一海估计活不成了,至此为止,上一辈的恩怨已经尘埃落定。沈馥满心里想的是,要和陆既明一起南下。

南方春意极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作者有话说:改好了!几乎是重写了 QAQ 下章或者下下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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