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长毋相忘

如此这样,小阿又等了几天,实在是等不下去了,瞅准了一日,秦雁夜归。

满屋子的灯都已经灭了,只有在门边留有一盏照明的小灯,小阿留的,像往常一样,像一颗恒常发光的星星。

小阿迟迟未睡,坐在床上,竖起耳朵听,一听到秦雁到家的动静,连忙一扯被子躺下,呼吸平稳,假装入睡。往常这个时间,他早已经熟睡了,今日却警惕地醒着,眼睛紧闭,耳朵却轻微地一抖一抖,听着动静。

他听到秦雁略显沉重的脚步,踱过他的房门,又迟疑着回转。

小阿吓得往被子里缩了缩,心里打鼓,生怕秦雁是知道了自己的打算,找自己算账来了。

脚步声停在他的房门前,门轻轻地旋开。小阿紧张极了,却还是装出睡熟的样子,只是心跳得和擂鼓似的,生怕被秦雁听见。

他感觉到秦雁走到了他的床前,蹲下身来,因为他听见了秦雁的呼吸声,虽轻,但他能听见。

他紧张极了,几乎要一跃而起夺门而出了,但秦雁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伸手把被子往上拽了拽,盖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便起身走了。

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一人,小阿缓缓睁开眼,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把脸埋进枕头里。

不会吧!难道他每天晚上回家时都要看看自己被子盖好了没?难道之前是自己睡太死了没发现?

小阿掀开被子,平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云和月亮发呆,等到了后半夜,正是人最疲倦,睡得最熟的时候。

他翻身下床,身量轻轻,走起路来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秦雁房门外,轻得不能再轻地拧门,门一推便开。黑暗中,他能见到秦雁在床上的轮廓,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到床边的柜子旁。

抽屉被他轻轻地拉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摸着黑,借着月光,小阿伸手进去。他心里紧张,手上却稳,摸索着拿了两块沉甸甸的银元,又抓了几张纸币,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抽屉还给他关进去。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后,小阿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手心里全是汗。

他眼角余光瞄到,秦雁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这会儿,愧疚的感觉又排山倒海地朝小阿拍过来。小阿在心里想道:秦大哥,对不住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在这之前,他只知道秦雁是陆既明的手下,不苟言笑,很符合一个鹰犬的身份。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才知道,秦雁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自己还是能分辨出他面无表情底下的情绪,有开心的时候,也有失落的时候。

发现自己偷了钱然后消失,他应该会很生气吧,说不定会讨厌我。小阿这样想到。

想到这儿,小阿又有点儿迈不动步子了。他凑近床边蹲下,手扶着床沿,想着再看秦雁一眼。

就在这时,电光火石间,秦雁突然发难,一把抓住了小阿的手腕。

小阿吓得差点叫出来,连忙抽手往后退,秦雁力气大,手像铁钳似的,挣都掙不开。

与此同时,秦雁从枕头底下抽出每晚都枕着睡的枪。他臂力惊人,一手拽着小阿,另一手猛地后拉前甩,“咔哒” 一声便单手上了膛。

小阿固然胆大,但还没有试过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顿时吓得脸色都白了,跌坐在地上,手腕还被秦雁箍得生痛,话都说不出来了,被他揣进兜里的钱全部掉出来了,银元掉在地上,“叮叮当当” 地响。

秦雁瞄了一眼那些钱,脸更黑了,简直如锅底一般。

小阿能屈能伸,连忙将另一只手举起来作投降状,脑子转得飞快,急匆匆地说道:“我不是,我只是”

秦雁压根没打算听他的,只冷冷道:“你骗我。”

“我没有!我——”

秦雁将陆既明拍来的电报扔在他身上。

不知不觉间,秦雁已经放开了手,上了膛的手枪也收了回去。小阿惊疑不定,就坐在地上,连灯也不知道要开,借着窗外泄进来的月光看手上的电报——电报虽说是陆既明拍来的,却是沈馥口吻,问他是否在蓬莱港,是否被秦雁所救,如果是真的,便先好好呆在秦雁身边,等过段日子,姐弟三人再在蓬莱港团聚。

小阿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一时间都不知道作何反应才好。秦雁见他这样,以为他不信,展开另一封陆既明口吻的电报,看了一眼,说道:“你哥哥和大少现在是合作关系,你若是不信,在这儿多等几天,人来了自然见分晓。”

秦雁已经全部知道了,小阿不免有些被抓现行的难堪窘迫,但转念一想,他原本又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为求自保和保护家人,他骗人也情有可原呀。

小阿又觉得自己理直气壮起来,小声唤道:“秦大哥”

秦雁翻身躺下,扯起被子将自己盖住,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他说道:“别叫我‘大哥’,你自有你的哥哥。”

小阿张开的嘴又合上了,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确定秦雁真的不打算理自己了,灰溜溜地爬起来,将那些洒落一地的钱又捡起来,原样全部放回抽屉里了。他将沈馥的电报抱在怀里,轻轻地走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但这回却真的睡不着了。

在那一头,收到秦雁回信的沈馥总算将心又放回肚子里了。既如此,不日他们就将启程前往蓬莱港。

此行可能有危险,沈馥本想劝沈令仪留在平州,可沈令仪哪里肯,沈馥也拗她不过。

起行前,沈馥去了一趟醇园,再看看章燕回,沈令仪也一起去了。如今陆既明常住陆公馆,本就越发颓败的醇园就越发萧条,几代经营出来的富丽堂皇越发空洞,连住在里面的人也被抽走了活力。

章燕回伤好了,人却没什么精神,厚厚的刘海盖住了额头,也挡去了眼里的光,好好儿一个妙龄少女竟然要吃起长斋。

沈馥和她也不算相熟,只不过有几分旧情,他也没想去干涉他人的选择。可沈令仪向来有颗恤弱的心,她尤其看不得这样的事,拽着章燕回到镜前,把她的刘海梳起来,露出额头,眼睛也有神起来。

沈令仪强势,章燕回一是记着旧情,二也不敢违逆她。她穿上沈令仪给她购置来的白衣黑裙,打散发髻梳成麻花辫,穿上黑皮鞋,居然也像街上朝气蓬勃的女学生了。她怯生生的,沈令仪便拉着她去女校报名,要让她上学去。

陆既明并不苛待她,将章王氏留下的家底原封不动全还给了她。

沈令仪和她说:“你的人生还长着呢。”

她渐渐也开了心胸,但只一个不肯,不肯从醇园里搬出去。她细声细气地说道:“我守着这儿呢。心里有愧,走不得。”

章燕回还是记挂着多年前那个被关在小院里,骨瘦如柴却仍笑意温煦的女人。

蓬莱港一行,陆既明打的是去验收军火的幌子,并不适宜大张旗鼓,遂一行人都轻装出行,只章燕回一个人来送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章燕回抬着头迎着阳光,剪裁合身的白衫黑裙爽利窈窕,风吹动她的裙角,她像徐徐绽放的花。

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面对陆既明不再害怕了,她认真地说道:“表哥,你和你妈妈长得好像。”

陆既明一怔,这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这么说。

父亲因思念母亲,并不提这样的话,他回平州来后,他父母更是人人忌讳提起的话题,从来没人和他说过他和母亲肖似。

他说:“谢谢。”

火车鸣起汽笛,长呜一声。

沈令仪穿了一身浅咖色菱格的旗袍,抽出手帕,伸手出窗外挥了挥,与章燕回道别。陆既明将沈馥拉到两人同住的车厢。

“我有东西送你。”

沈馥见他郑重,好奇极了,说道:“什么?”

陆既明从行李深处,拿出一个匣子,打开后,柔软的绒面上放着一对玉带钩,卯榫相扣,严丝合缝。经年的好玉了,泛着柔光,润泽可爱。

沈馥认出来了,这是陆既明父母的定情之物,带钩相合之处篆有 “长毋相忘” 两字。

当时两人假作婚礼时,陆既明曾经拿出来过,当作唬骗宾客的噱头。如今想来,当时那样深情全是陆既明凭吊父母爱情的仪式。

如今却不一样,陆既明略有些窘迫地说道:“不知送你什么才好,金银财宝,那些都非我本心,只有这个,意义非凡。”

沈馥嘴上说着 “金银财宝才是最好呢”,手上却去接。他本意是将带钩一分为二,各持一边,可陆既明却不许他分,将带钩的榫卯重又合得严严实实,盖上匣子,整个放他手里。

陆既明说道:“各持一边岂不是有分离相思的意思?全给你吧,‘长毋相忘’,你这个人没心没肺,双份的惦记都给你。”

作者有话说:昨天太累了没更,今天更明天也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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