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真假

随着轻快的舞曲,女士们的裙摆如花儿盛开一般摇摆着,皮鞋跟在大理石地板上有节奏地敲出了清脆的声音。脸上戴着的面具挡去了他们的大半张脸,这让每一个人更加轻松而快乐——短暂地扮演着另一个人。

冼春来也在其中。

比起其他人,他并没有那样享受这种西式的音乐与舞蹈。

他从小便学戏,是下了苦工的,开始时并没有什么名堂,跟着戏班的班主到处走穴。很穷,坐不起车,通常都是班主坐着黄包车,他们几个小戏子跟在旁边,一路连走带跑,脚上是厚厚的茧子。

其中的艰辛苦涩,非两三句话可以说清。

但如今,天上掉馅饼了,他有机会可以摆脱下九流的身份,再也不用逢场作戏、作痴陪笑。只要他能时刻留意陆既明的行踪,留意谁跟在陆既明身边,甚至打听到一点要紧的消息,他的生活就能产生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心里装满了事,冼春来跳舞并不专心,几次不小心踩到舞伴的脚尖。

他一边不住地致歉,一边在旋转起舞的人群中找寻陆既明的身影。陆既明并没有在跳舞,而是倚在通向楼上的楼梯边,仿佛心事重重,一点都不像是宴会的主人。这让冼春来心中一凛,直觉告诉他,今日可能有事要发生。

正在他看着陆既明出神时,旁边突然走过一个人,仿佛也心不在焉,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肩膀上。冼春来惊呼一声,撞到他的那人面具也被撞歪了,惊鸿一瞥间,冼春来认出来了这是沈馥。

沈馥像是怕被他见到,连忙又把面具戴正,移开目光,匆匆地挤开前面的人,引起几声半怒半嗔的抱怨。

冼春来紧紧盯住他,心里很是纳闷。

沈馥在门口被拦住了的事情,早就成为了今天宴会的开胃菜,被翻来覆去地讨论了好一会儿。冼春来知道,陆既明是狠狠地宠过沈馥一段时间的,但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也不知他是如何混进来的,混进来又有什么用。

沈馥在人群里穿梭,好像一尾鱼在水里游弋。他感觉到背后有一道视线一直在追着他,他满意极了。

忽然间,有人狠狠地扼住他的手腕,用力极大。都不必回头,沈馥借着音乐的掩护,低声说道:“疼……”

陆既明马上松了松劲,但却没松手,沈馥滑不溜手的,一松手就找不着。沈馥只好任他拽着,一路顺着楼梯上去。沈馥回头看了一眼,绝大多数的人都没留意他们,但人群中的冼春来确却是紧紧盯着他们。

两人一路上楼,到了书房里。

沈馥说道: “拉我干什么,大家都看到了。”

“你接下来可别再添乱就成了。” 陆既明没好气地说道。

他早就猜到门房和杨翎有可能都拦不住他,再说了,还有方媛里应外合。但拦不住也有拦不住的好,把人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不会出幺蛾子。被冼春来看到也就看到了,接下来有更值得他操心的事让他操心。

沈馥坐在陆既明惯常坐的沙发上,翘着腿,把面具摘下来拿在手上左右倒腾着玩,一副 “我今日就是来玩玩,什么都不干” 的样子。

陆既明不吃这套,今日很要紧,得让冼春来接收到该接收的信息。

按照原来的设想,方媛会露脸,故意引冼春来上来偷听,偷听到她和陆既明谈军火生意,让冼春来误以为陆既明同日——也就是下月廿四,也有军火到港。于维鸿可能会有怀疑,但陆既明想好了,他会亲自出现在蓬莱港,亲自上那搜填了火药的船,以自己作饵,哄于维鸿入局。

但前提是,沈馥不会搅局。

“我得把你绑起来才行,” 陆既明沉着脸说,“嘴巴也堵起来。”

沈馥不为所动,甚至吹了声口哨,无辜地说道:“原来你爱玩这个,早说无妨。”

陆既明根本不接他的茬,竟真的从书房的角落里拿出一截粗麻绳来,站到沈馥面前,朝他抬了抬下巴,命令道:“伸手。”

沈馥乖觉地伸出双手,手腕相对着递出去,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陆既明眯着眼,抻开绳子,往沈馥手腕上绕圈。方才在楼下时,陆既明肉紧,在众人中间扼住沈馥手腕时的确力重,沈馥的手腕上明显红了一圈,麻绳才绕上去,沈馥就轻轻缩了缩,垂着眼睛,睫毛一颤一颤的,小声说道:“轻点——”

几乎是下意识的,陆既明手上动作顿了顿,绳圈松了。

就是在这电光火石间,沈馥突然发难,双手往外用力,把绳圈撑大,反套在陆既明手上。这是有心算计无心,沈馥手上一收一扯,绳圈收紧,竟然反而把陆既明双手缚住了。

陆既明一惊,怒道:“你——”

正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打开,来人是方媛,压着嗓子说道:“要来了。”

陆既明被她分散了注意力的这一刹那,早有准备的沈馥等的就是这一刻,手上一点儿也没松,牵制着陆既明的手,拧腰去绊他的脚,趁陆既明站不稳跌坐在沙发上时,跪到他大腿上,用全身的重量压住他不让他乱动,手上也一刻不歇,将绳索的两端绕紧在沙发靠背顶端的两个凸起的木雕上。

陆既明猛地用力,绳子都快勒进肉里了,但还是扯不动。

一切就在瞬间发生了,方媛反手掩上门,快步过来,绕到沙发后面,帮沈馥把绳结绑死。

陆既明估计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的大亏,眼神阴沉,刀子似的,盯着方媛。方媛的手抖了抖,但还是稳而快地绑好了,连忙小声嘟哝道:“他让我干的……”

沈馥抬手抹掉额头上的汗,松了口气,把散下来的额发拨开,从陆既明身上下来,以防万一,又翻出一截绳子,把陆既明的两只脚分别和沙发底的两条木腿起来。这下,陆既明扎扎实实地被捆起来了,动都动不得。

“沈馥……”

陆既明叫了一声,却也只叫了一声,没往下说,明明都被捆得紧紧的了,气势却没落下风,目光沉沉地盯着沈馥。沈馥本就心虚,他骗过那么多人,让那么多人恨他,他都没有这么心虚过,他避开陆既明的目光看向方媛。

方媛定了定神,说道:“大少,既定好了日子,我人也来了,到时候定然不会出差错,钱货两讫。”

这是说给外面偷听的人听的,陆既明的脸比锅底还黑。但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陆既明只能顺着之前说好的往下接。

“方小姐的信誉,我是信得过的。”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方媛说道:“大少过誉了,军火是至要紧的,我一定尽心。今日人多嘴杂,不多说了,下月廿四,我们在蓬莱港东港见。”

要说的都说明白了,方媛朝沈馥做了个 “我走了” 的嘴形,戴上帽子遮住头发,戴上面具遮住脸,从书房里出去,溜之大吉。

话到这里,基本就是陆既明与方媛之前说好的谋划了。

书房外,冼春来正躲在角落里,看着方媛匆匆离去,心里有了计较,正在他打算悄无声息地下楼时,书房里突然又传来了说话声。

“大少——”

冼春来脚步一顿,他听出来了,这是沈馥的声音,那就是说沈馥一直在里面。这样说来,陆既明讲那些谋划时也没避开他。这和于维鸿和他说的不一样,这和他自己的所见也不一样。

感觉到这其中有猫腻,冼春来便不动了,继续躲在门外往下听。

书房里头,陆既明被绑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却是一瞬不错地盯着沈馥的眼睛。沈馥在他身前来回踱步,却在回避着他的目光。

“大少——” 沈馥叫道。

这回,他们的目光终于对上了。陆既明压着声音,近乎于气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沈馥,你不要自把自为。” 他说道,“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是会丢命的,想想你姐姐。”

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也是会丢命的,沈馥想道,与其让陆既明以身犯险,不如自己也下场去加一码,这样胜算更高,就像之前好多次那样,陆既明将自己当作竖起的靶子,引得敌人放松警惕,漏了破绽。

他不似陆既明那样压着声音,提高声音,就是存心要让外头的人听见。

“既明,” 沈馥郑重地说道,“我是飘萍般的命,从小就居无定所,数回死里逃生,总觉得自己的命是偷来的,过一日便赚一日”

陆既明狠狠地拽了拽缚手的麻绳,力气之大,连沙发都 “吱嘎” 一声在木地板上移了位。他压着声音朝沈馥说道:“别说了。”

沈馥听不见似的,自顾自地继续说:“在平州我没想过会遇见你,也没想过会 我是骗过很多人,但骗人容易,骗自己难。那日你说你喜欢我,原来赚来的这么多日,竟都是为了等那日。在那一日,我讲的都是真心的,我半点儿也不想与你分离。”

陆既明看着他,手上被麻绳勒住的地方疼得发麻,但也不及他心里难受。

沈馥讲得动情,话里却是半真半假地掺着,让人分不清他的真心真意是什么。

陆既明想到,若此中情真,那沈馥又怎么忍心让自己看着他奋身涉险?又为什么能让剖白的话变成此刻的谋划中的一个筹码?若此中情假,这样说来只为了取信外面的人,让人知道他们关系匪浅,弯弯绕绕的不也拐回到了一片真心上吗?

陆既明的心就像是被好多双手捏住,跳都跳不动了,他小声说道:“若是你有什么差池,我会恨你的。”

沈馥像没听到似的,自顾自演完这场似真似假的深情戏码。

“赚来的命赔给你都成,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去哪儿你也去哪儿,你说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想看大家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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