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方媛

沈馥在那一头憋着一口气翻箱倒柜,陆既明在这头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

冼春来在旁边,一脸关切:“一场秋雨一场寒,大少别着了凉才好。”

陆既明应付道:“没事。”

他已经很不耐烦应付冼春来了。最近几日,秋意愈浓,梧桐叶黄了,一片连缀过去如黄云团团一般,处处是景。冼春来变着花样约他赏秋,话里话外却是试探他对北伐的看法。

自郑肇露出北伐的意思起,真刀真枪的仗还没开始,嘴仗先打起来。

两方轮换着来,今日你通电全国,明日我通电全国,骂不完的词儿,扣不完的帽子,势头造得很猛。但总体来说,还是郑肇更占上风一些,毕竟他师出有名,所骂的那些罪名都确切,光是 “巧立名目敛财” 和“贿选”两顶帽子,严一海就摘不下来。

这些年来,北边是越发富得流油,富的是官兵和乡绅,油却是从百姓身上刮下来的。

两边僵持着,这时候陆既明的态度就格外重要。他横在两方中间,偏帮任何一方,另一方都没有好果子吃。

一次又一次,面对冼春来的试探,陆既明都不把话说明说满。

一会儿说郑肇师出有名,来势汹汹不好抵挡,一会儿又说和严一海毕竟是血亲,情份割舍不掉,哪边都得罪不起,又哪边都不想帮。冼春来怕露了破绽,不敢往深了问,只一味附和他。

这一日,陆既明惦记着和沈馥还有约,打了这两个喷嚏,正好有借口。

“可能是真的着凉了,” 他说道,“头有点疼,我还是回去歇着吧。”

冼春来做戏做到足,满脸关切,非得要把陆既明送回家去。陆既明为了不和他说话,一路上都靠在汽车靠背上装作闭目养神,下了车就让司机把冼春来送走。

陆既明在车上还病怏怏的,车一走,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

门房告诉他沈馥来了,他便匆匆进门去,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见卧室的门半掩着便去推。一推门便见到沈馥正靠在窗边抽烟,旁边的桌上堆着些手表首饰,宝光熠熠的一堆。

陆既明不明所以,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馥把烟夹在手指间,往水晶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没说话。刚才陆既明没回来时,他还有股无名火,恨不得打他一顿,这会儿倒是哑火了,只觉得没意思得很。

这样的低落突如其来。

在踏入平州地界的那时,沈馥做梦都没想到会是今日这个走向。

如今政局紧张,战争一触即发,沈馥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留在这儿,但他不能不顾家人的安危。一个多小时以前,他还在和沈令仪商量着要离开这儿去蓬莱港,现在在这儿发这种无名火,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切都不在把握之内,越走越偏。

沈馥不说话了,吐出来的烟雾笼住了他满是郁色的眉眼,像拒人于千里之外,抓不住似的。

陆既明又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沈馥说,“大约是秋意浓了,过于萧瑟,人也觉得闷闷的。”

陆既明知道这不过是托辞,但沈馥不愿说,他也不强行问。只是挤到沈馥旁边,挨着他的肩膀,从他指间把抽了一半的烟拿过来,自己抽了一口,有清新的茉莉花香。

“好香。” 陆既明笑道。

沈馥看了他一眼,说道:“一直说要给你卷一罐,一直都没卷成。”

陆既明忙说道:“不要了。”

沈馥一挑眉,问道:“怎么不要了?抽腻了?”

“才不是,” 陆既明说道,“当时说是你要走了,留一罐给我做个念想。如今你不走了,我还要来做什么,我抽你的就是,长长久久地抽你的烟。”

他说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太过便显出心虚来。不知怎地,沈馥从他满是笑意的眼睛里,看出了不安,可沈馥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人在情爱之中时,总爱听些长长久久的诺言,沈馥信手拈来,要真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此时却张口结舌。

两人挨着挤着靠在窗边,一沉默下来便能听见秋风拂过树梢头,刮走片片枯叶。

这样的寂静让陆既明心里沉甸甸的,他受不住了,碾灭烟,将头凑过去亲沈馥。沈馥驯顺地张嘴,陆既明嘴里未吐尽的烟雾从两人相触的唇边溢出。他们温柔地亲吻彼此,从对方的唇舌里汲取安全感。

最后是敲门声打断了他们,仆佣在外头唤道:“大少,有客到。”

“谁?” 陆既明问。

“他说自己姓方。”

陆既明眼中一亮,对沈馥说道:“可算来了,一起去见见故人。”

他们顺着楼梯下去,大厅里站着一个着马甲西裤戴帽的瘦削男子,沈馥觉得看着眼熟,但又没想起是谁,及至那人抬起头来,他才恍然大悟,那竟是穿着男装的方媛。

方媛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军火商,当时陆重山还想给陆既明与方媛做媒,谁知道郎无情妾也无意,方家父女便离开了。这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了,想起那段时间来,沈馥只觉得恍如隔世。

一见他们,方媛笑得开怀,将帽子摘下来,她竟是连头发也理成了男人模样,英姿飒爽。

陆既明快步过去,与她握手,说道:“你来迟了。”

方媛坐进松软的沙发里,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这一路可累死我了,又要急赶慢赶,又不能暴露了行踪。”

他们在说,沈馥在听,逐渐理清了情况。

为应对这次北伐,严一海在海外买了一大批军火,军火目前还在海上,约在下月廿四将运到蓬莱港,再从港口运上火车,通过铁路送到严一海手中。作为军火商,方家消息灵通,转头便将这个消息卖给陆既明,也是在向背后的郑肇示好,为显诚意,方媛还亲自前来。

陆既明说:“看来令尊是把宝押在郑肇身上。”

“也不是,” 方媛大大方方地说道,“我们家也和严一海做生意呢,只是我爹从小就教我,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这可以说得上是两面三刀,只是方媛坦荡敞亮,从那会儿议婚的时候,沈馥就看出来了。

她接着说道:“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地力,农民耕种也晓得要休耕。严一海太过了,发行洋票,导致物价飞涨。他还强买了许多土地,以便开矿后就地炼铁,农民无地可耕,长此以往,败局可定。”

但即使这样说,方家也不敢明着和严一海打对台,只能暗着来,处处投资,抵消风险。

沈馥不由得在旁戏谑一句:“令尊真是深谋远虑,半点儿亏都不吃。”

方媛合掌一拍,得意地笑道:“我爹早就不干了,身体不行,如今日常也就搓两局麻将,遛一遛番狗,都是我在张罗,不然我何必如此打扮。”

她又说道:“我既来了,便全凭大少吩咐了,严一海买的那批军火可不简单,光是大炮便有二十多门。若是咱们能拿到手上了,估计严老头觉都睡不着啦。”

沈馥差点忍不住笑意,说到底,方媛不过是来递个消息的,既不出钱,单枪匹马来的也没什么人可出,但马上就把自己和陆既明归成 “咱们”,诚意满满。看来她能女扮男装,接过家里的军火生意,还真是有两把刷子的。

陆既明站起身来,在厅里左右踱步,沉吟片刻,说道:“这一口太大了,咱们吞不下。再说了,蓬莱港四通八达,龙蛇混杂,要一路运回来也不容易,路上恐生变故。”

方媛正要回话了,眼睛却看向沈馥。

沈馥连忙识趣站起来,笑道:“我去弄点儿茶和茶点来。”

“不用泡茶,” 方媛客客气气地笑道,“要点儿甜甜的热牛奶就行,劳烦了。”

她出于谨慎,并不十分信任沈馥,陆既明正要说什么,沈馥为免口舌之劳,一溜烟儿地就出去了,也不顾陆既明在后面叫他。

沈馥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一脑门官司。他跑到厨房去,自己三两口吃了点东西,备了些吃的喝的才慢慢悠悠的回去。开门前,他抬起手,正准备重重地敲敲门,以示自己来了,却听到里面陆既明抬高了声音说话。

“ 绝对不行,” 陆既明说道,“我已经让他多次身陷险境了,这回说什么也不行。”

方媛却不曾生气,仍旧不急不缓的:“只要有万全的准备,并不危险,说不定他也愿意,只要”

陆既明斩钉截铁地道:“不必说了,想别的法子吧。”

里面一阵沉默,这时,沈馥退后了几步,等了好一会儿,故意放重了脚步声,走过去敲了敲门,听见陆既明应了一声 “进来” 才推门进去。陆既明正立在窗边,方媛却坐着,一下子站起来,帮着沈馥把东西放在桌上。

方媛喝了一口牛奶,目光扫过两人身上,只笑了笑没说话。

“这几天你先住我这儿吧,没什么要事别出门让人瞧见,你现在可不是名不见经传的深闺小姐。” 陆既明沉着脸说道。

方媛乖巧地答应了。

入夜,方媛住进了客房,沈馥趁着陆既明洗漱,到客房敲了敲方媛的门。

方媛已经换上了睡袍,见到沈馥来了,却一点都没有意外。开门让他进去,笑着说道:“我早知你要来,我们在说的时候,你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吧。”

沈馥皱眉道:“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方媛说道,“牛奶稍微凉了一些呢。”

和聪明人说话从来不需要绕弯子,沈馥什么也没说,方媛便都告诉他了。

比起将那一批军火占为己有,陆既明更倾向于炸掉。最好的法子就是在码头备一艘装了火药的船,引火后弃船,将装载军火的货船炸掉。但怎么样才能将这艘船突破敌方的防线,不引起怀疑地靠近货船,这儿才是最难的。

方媛说道:“我和大少说,我这边愿意出一批军火装装样子,装成是咱们运载军火的货船,最下层全部铺上火药,让他们劫走,待靠近时再纵火弃船。”

沈馥认认真真地听着,听到这儿,他问道:“军火是最最要紧的,能这么容易被他们劫走吗”

“问题就在这儿了。” 方媛爽快地说道,“你前脚才走,大少后脚就和我说好了,他最最信任你了,凡是都不必避了你去说,怎么这个反倒要避开不让你知道呢。”

她盯着沈馥说道:“如果以你为质,大少是性命都肯丢的,更何况是一船的军火呢。”

沈馥愣了愣,说道:“他不愿意是不是?”

“是的,他说不肯让你身陷险境,说是宁愿他自己做饵取信敌方,以身犯险,也犯不着拿你去冒险。”

沈馥心里一沉,他抬头看向方媛,发现方媛一直都在盯着自己,这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半是嘲讽半是戏谑地说道:“你真是聪明得有点讨人厌了。”

可不是嘛。

如今这个情状,陆既明不舍得让沈馥去以身犯险,难道沈馥就舍得让陆既明去以身犯险?

方媛笑道:“过奖。”

作者有话说:谈谈恋爱,走走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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