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喜欢

沈馥没有着急做任何事,他不过出了卧室,脚步轻轻地上了几步台阶,看见书房门口一丝不苟地立着的卫兵,见到了他身后紧闭的大门。他不过看了一眼,又回头了,除了书房,其他地方基本没有守卫。

在外面绕了一圈,沈馥又回到了卧室,像一条滑不溜手的鱼入水似的,又钻回被窝里。陆既明仿佛还在睡梦中,哼了两声,将手臂横在沈馥的腰上,在他身上闻到了夜露的味道。

沈馥睡得很沉,一夜无梦,早晨醒来时,陆既明竟然比他醒得早,正撑着脑袋看他。

人刚刚从沉梦中醒来时,脸蛋肯定是不好看的,头发凌乱,睡眼朦胧,脸上还有睡痕。沈馥被他看着,觉得极不自在,翻了个身,把脸埋入枕头里,声音闷闷的。

“看什么。”

陆既明声音里带着笑,估计刚醒不久,声音还沙沙的,听得人耳朵发痒。他说道:“看你到底在想什么。”

沈馥后背一僵,然后又放松下来,凹着腰趴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像早起的猫。

他说:“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帮你找弟弟,这好说,你回家等消息就是,做什么赖在别人家里的床上。” 陆既明又是一笑,覆在他后背上,将他整个罩在身下,沉甸甸热乎乎的。

沈馥本还紧张,以为陆既明识破了他的想法,这么一听,心又放下来了些。

待咂摸了一下,沈馥又恼羞成怒起来。自己想要留下来是一个,他陆既明就没有点歪心思吗,又是午饭又是晚饭,还叫了富春山居的宴席,做什么说得好像就自己腆着脸往上凑,这陆既明真是倒打一耙的好手。

沈馥用手肘狠狠地给了陆既明一下,陆既明闷哼一声,掐住他的手臂。沈馥撑着床要翻身,陆既明压着他,两个人一个劲儿地使力,被子被他们的腿踹得乱糟糟的,又缠在了一起。沈馥猛地一个翻身,翻猛了,陆既明给他顶得往床下掉。

陆既明低呼一声,往下掉还不忘捞住沈馥的腰,两个人一块儿往床下翻,摔了个结实。

沈馥黑着脸,摔在陆既明身上,手脚并用要站起来,谁知道被子被两人弄得乱七八糟,缠着手脚,乱成一团,让他无处使力。陆既明安逸地躺在地上,一条腿还架在床上,“噗嗤” 一声笑出来。

沈馥气喘吁吁地挣出来,站在那儿,看着陆既明像个傻子似的躺在地上笑。

“看什么?” 这回轮到陆既明问他了。

沈馥用原话回敬他:“看你在想什么。”

陆既明躺在地上也不着急起来,气定神闲,如同躺在最软的床上,他自下而上看着沈馥,笑道:“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沈馥对着立在一旁的大穿衣镜理了理凌乱的发丝,突然认真了起来,他说道:“我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你已经不需韬光养晦,也不需要我这个靶子了”

为什么还要留他,为什么还处处温柔,后面这些,沈馥没有问出口,也问不出口。

陆既明没了声响,沈馥从镜子里看他,只见他静静地躺着,想了一会儿。就在沈馥以为这个话题不了了之的时候,他突然说道:“我好像有些喜欢你了。”

好像平地一声雷,炸得沈馥瞠目结舌。

说起 “喜欢”,世人都不陌生。喜欢一道菜,喜欢一种香水,喜欢一个季节,喜欢一件衣服,这些沈馥都懂。说起“喜欢” 一个人,沈馥似懂非懂。

扯着 “喜欢” 的大旗,沈馥骗过很多人,有的人真的以真心相对,输得一塌糊涂,有的人同样虚与委蛇,旗鼓相当。沈馥不知道,陆既明口中的喜欢,又是什么样的喜欢,他也不知自己该以怎样的语言和表情回答。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

陆既明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说:“回去吗?我送你。”

沈馥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陆既明仿佛无事发生,让司机开车,一路将沈馥载回到宜阳路的沈家。沈馥从车上下来,反手关上车门,车窗玻璃上透出陆既明坐在后座上的侧影,他想说些什么,但又没说出来,车开走了。

沈馥满腹心事地回家,一推门进去就见到了于维鸿正坐在他们家的客厅里,沈令仪沉着脸坐在他对面。

晦气,沈馥想道。

于维鸿脸色也不太好,眼下发青,看起来估计好几天没睡好的样子,他问:“怎么样?”

沈馥冷笑道:“你以为陆家的书房是随便进的吗?我已经在想办法了,你如果这么着急,那不如你自己试试?”

于维鸿被他一顶,脸色越发差,阴狠地说道:“看来那天送来的东西还没让你紧张”

沈馥感觉到沈令仪要说话了,连忙攥住她的手,示意她别露了怯,他们越是紧张,于维鸿就越是要拿捏他们。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即便拿我自己的命来威胁我也是这句话,急不来。” 沈馥盯着他,反咬了一口,“你要是把我们逼急了,你也捞不着好。想必你也不是你主子安在这边的唯一一个暗桩,要是陆既明要杀你,你觉得你主子会保你吗?”

这显然说中了于维鸿的心事,他要立功,他自己又近不了陆既明的身,成败都系在沈家身上了。

话已到此,再说下去就容易撕破脸了,于维鸿闭了嘴,起身要走。

沈馥连忙也和他说了自己摆拜托陆既明帮忙打探弟弟的下落,于维鸿听了后只放了句狠话:“别耍花样,我也不止你们这一条路走,人也还在我手上呢,给你两天时间。”

他一走,一直没说话的沈令仪长长地吐了口气,瘫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沈馥也不知说什么安慰他才好,只能暗暗祈祷,看在往日那一丁点的情分上,于维鸿不要过分苛待小阿。

那一根血淋淋的小手指,沈馥想都不敢想。

小阿最是怕疼,但他每次都不会喊疼。他向来都觉得自己像是姐弟三人当中最像负累的那个,格外地隐忍,格外地乖巧,格外地努力做力所能及的事,生怕多给哥哥姐姐一点负担。

沈令仪攥住他的手,说道:“没事的,小阿还等着我们救他呢。”

晚上,沈馥做了一晚的梦,梦得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梦见自己泡在汹涌的河水里,陆既明手一松,他被水淹没了头顶,透不过气来。一会儿又梦见了小阿,满手都是血,喊自己救他。

沈馥醒来时觉得脑袋昏沉沉,浑身都被碾过似的,下楼的时候见到了沈令仪,她仿佛也一夜没睡,满脸疲倦,手上拿着报童送来的晨报,同时送来的,还有打探来的消息。

“富春山居冼老板今晚又要唱闺门旦了,陆大少包了大包间要宴客呢。”

沈令仪给了他钱,还从桌上抓了一把糖果给他,报童开开心心地揣进兜里。沈馥在旁,又问了一句:“宴谁?”

“瑞福祥的孟三少爷。”

沈令仪又给他抓了一把糖果,对沈馥说道:“这倒是个真草包。”

晚上七点钟不到,富春山居前已经停了好些汽车,黄包车来来往往,大家都是闻风而来。自从年初过年那会儿,冼老板连唱十二出《长生殿》之后,时隔大半年,这会儿又唱闺门旦了,大家都凑热闹来听。

大家都道,这是沾了大少的光,谁都知道冼老板钟意大少,除了今年,往年的头香都是大少陪冼老板到天妃宫去上的。

有好事者就逗趣道,如今大少都结婚了!

被他打断的人,眼一翻手一摆,不屑道,男人和男人结什么婚,不过是个玩儿罢了,再说了,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这又有什么?

沈馥和沈令仪相携进了富春山居,各种各样的闲篇听了满满一耳朵。

姐弟俩今天都低调得很,沈令仪穿了一身竹叶青的素色旗袍,早已失了卷度的头发在脑后盘成小髻,不施粉黛。沈馥则穿了月白色的长衫,衣裳宽松了些,显得他瘦削,新剪短了一些头发,发尾顺着后颈打了个弯。

今日热闹,他们只找到了大厅里角落的桌子。

等人都差不多坐定了,以陆既明为首的几个公子哥儿才慢慢悠悠地来。在这平州城里,陆既明本就是横着走的,如今陆重山没了,章振鹭也没了,只要不是个傻子就知道陆既明是个狠角色,如今人们更敬他怕他十分,他走在前,竟没人敢走他旁边。

来听戏他穿的是长袍马褂,脚边跟着狗,后头跟了一串人,排场搞得很大。在门口一闪而过就上楼了,雅间在楼上,正对着戏台的地方。

孟三凭栏看了一眼,好奇地 “咦” 了一声,陆既明循声看去,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冼春来甩着水袖出来,身后跟着小丫鬟,托着菱花镜,引来了满堂彩。人人都看戏台,只有沈馥不经意地往楼上一瞥,好像有人在看他,但好像有没有。

重要角色都来齐了,好戏可以开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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