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玉山将倾

怕压到伤口,陆既明是趴着的,胸膛底下压着一个软枕,半边脸都埋在枕头里,头发散乱,若不是脸色还有点苍白,压根就不像受伤,更像是久睡醒来,慵懒自在。

他眯着眼笑道:“还以为你跑了。”

沈馥心里腹诽道,这里是醇园,步步都有人,插翅难飞,根本就跑不了,陆既明说这样的话就是摆明了矫情。

但他不说,他把吃干净了的空碗搁下,垂眼说道:“大少受伤昏过去了,我如果这时候跑了,岂不是不仁不义?没有吃了就跑的道理。”

沈馥在男女情事上本就没有给自己太多束缚,换成男男情事也是如此。他之前只不过是不吃这口,半推半就地吃了几次,觉得滋味尚可。他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委身于人了,不过是互相取索。

再说了,床笫之事是最容易沟通心情、试探真意的,一旦掌握了节奏,倒比你来我往地说上百八十句话好使。

在陆既明听来,沈馥这样的仁义之辞也是摆明了矫情,他也不说什么了,只是一笑。

陆既明背上的伤其实并不算十分要紧,加上他本身体格就好,再加上有好医生精心照料,很快就好了七八成。养伤这段时间里,沈馥也在身边照顾,说是照顾也不过就是陪伴在侧,说说话逗逗趣罢了。

每到受伤,陆既明总是作天作地,沈馥有时被他烦得狠了,又不敢说什么,恨不得再给他一刀,让他消停会儿。最烦的就是洗澡的时候,医生说了伤口不能沾水,陆既明就哼哼唧唧地叫沈馥给他洗。

一浴缸的水,洗到最后溅出去大半,沈馥每回都湿了全身,被陆既明闹得不行,每天到了洗澡的时候就烦得头疼。

陆既明养了多久的伤,那日来醇园来观礼的客人就被结结实实地关了多久,整个醇园关门谢客,紧闭大门,直关得那些客人心浮气躁,只怕陆既明疯起来要把他们一锅端了。

沈馥和沈令仪姐弟俩担心小阿,但心知与其被一网打尽关在醇园里,还不如让小阿呆在外头。小阿虽不如他们姐弟八面玲珑,老于算计,但也经历过不少事,有自保的能力。但三人相依为命多年,终究是挂心。

于是,沈令仪找了个由头,收买了个卫兵,假意让卫兵替她回家取些衣服来,趁机看看家里如何。

等到陆既明的伤好了七七八八了,他好像终于想起了满园子关的人来,又摆起宴来。

这次说是宴,陆既明也没用心弄,只不过将人都召集起来,众人也知道宴无好宴,都神色惴惴。被关了这些时日,原本趾高气扬的那些军官们,都蔫儿了。他们在外头也有不少从属,只是因为主子都被关了,也不知道醇园内头的底细,不敢轻举妄动。

于维鸿也在其中,他掩饰得极好,和其余惶惶不安的宾客一般无二。

陆既明只简单穿了衬衣西裤,完全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精神奕奕,举了酒杯向众人致意。

这宴会厅里那日还当场死了个人,如今都看不出痕迹了,又是衣香鬓影。

陆既明还不能喝酒,只不过假意抿一抿。沈馥坐在他隔壁,见他放下杯子,顺势接过来,不动声色地往身后的花盆里浇了,换成了白水。陆既明朝他一笑,沈馥低垂着眼眸,眼观鼻鼻观心,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待众人喏喏应和,喝尽了杯中酒,陆既明清清嗓子说道:“大家盘桓府上,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小侄近日都在病榻前看顾祖父,疏忽了各位伯叔父,真是不应该。”

话音刚落,众人眼色都变了。

作为陆重山的老部下,众将最大的倚仗也就是陆重山,霎时听见陆重山病了,心中都各有算计。

陆既明恍若看不见大家的眉眼官司,脸上摆出个忧愁的样子来,继续说道:“各位都是祖父的得力干将,想必心中也颇为担心,近日祖父病况稍有好转,可以和大家一见,也免去大家的担忧。”

这正合了大家的意思,毕竟陆重山如何,还是要见了才知道。

择日不如撞日,大家心里也急,放下杯子后,众人就随着陆既明往外走。沈馥原本是跟在陆既明身侧的,不住有人攀谈,陆既明应付起来就顾不得他了,他慢慢落在了后面,和沈令仪并肩。

沈令仪神色不定,沈馥走在她旁边,小声问道:“怎么了?”

沈令仪看了看左右,匆匆说道:“我叫人回家去取东西,那卫兵回来时说,家里头一个人也没有,窗户被打破了,东西也乱七八糟的,像是有歹人闯门。”

沈馥心底一沉,猛地转头看向沈令仪,一时无话。

正是这时,陆既明领了众人到陆重山起居的小院,他左右看,见不着沈馥,竟回过头来,越过众人,招呼他:“阿馥,来——”

一时间大家都看了过来,神色各异,沈馥只觉得被各样目光穿透了,犹如被架在火上烤。他心底还在担心小阿的安危,沈令仪伸手轻轻推了推他,他才反应过来,脸上堆出笑来,排开众人走过去。

陆既明满面柔情,拉起了沈馥的手,当先走进去。

沈馥如芒在背,心里腹诽,如果陆重山是真的病了,见到孙子拉着个男媳妇,估计会气活过来。

陆重山的卧室里灯光昏暗,只依稀见到个瘦成骨头的老人躺在床上,垂在被褥外的手青筋凸起,皮肤暗沉。姨太太杨氏正垂手立在床边,一言不发。

一进门,陆既明就开始演孝子了,站在床边嘘寒问暖,陆重山没有回应,只时不时从喉咙里哼几声,让人知道他活着。众将官发现陆重山竟真的病到了这个境地,面面相觑,有想上前一步查看的,却被陆既明拦了下来。

“医生说,祖父精神不济,不能让他太过劳累,各位改日再来吧,心意我替各位叔伯父转达。”

陆重山病重,章振鹭在外,如今醇园里明显是听陆既明的,众将官如今也对他多了几分敬畏,纷纷应诺,往外退出去。只有章振鹭的母亲章王氏还扑在地上,嚎啕大哭,呜咽间颇有不少指责陆既明的话,怕是希望老爷子替她做主。章燕回垂着手立在母亲旁边,吓得不敢说话。

陆既明不耐地皱起眉头,一把将章王氏提起来,不顾她大喊大叫,甩出门外,也没人敢说话。陆既明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立到床边,俯身问道:“祖父有何吩咐?”

众人都出去了,仆从掩上门,只留陆既明立在床边,沈馥站在门边,见陆既明没让他出去,也就在那儿站着看。

杨氏怕陆既明就像是老鼠怕猫,缩在旁边,恨不得原地消失了去。人都走了,陆既明也就不再装孝子贤孙了,立起身来,仔仔细细地看躺在床上的陆重山,目光阴沉,满脸厌恶。他朝杨氏说道:“拿那烟枪来。”

杨氏顺从地拿出装好烟丝的大烟,递到陆既明手上,又划亮火柴点燃了。

那腥甜的味道霎时间充盈了整个房间,陆既明皱眉,露出厌恶的神色。床上原本如槁木般了无生气的陆重山突然嘶叫一声,干瘦如爪的手抬起来,有气无力地抓向陆既明手上的烟枪,徒劳地抓挠那些散发腥甜味道的白烟。

陆既明手上擎着烟枪,站在床边,盯着陆重山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陆既明像被吓到似的,浑身一颤,将手中的烟枪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拽着沈馥出去了。沈馥回头看了一眼,杨氏直直地扑向那烟枪,贪婪而渴望地捧起来,床上的陆重山那如枯骨般的手仍旧在空中抓挠,却什么也抓不住。

沈馥只觉得可怕得很,打了个颤。

他转瞬又想起小阿的事来,猛地朝陆既明问道:“大少,有人说我们姐弟在宜阳路的家被强盗闯了空门,也不知丢了东西没有。”

陆既明还抓着他的手,闻言转回头来,却好像没听清似的,茫然问了句:“什么?”

沈馥抬眼看去,陆既明脸色也不好,煞白着脸,额上还有汗,似是被吓着了。茫然之色不像作伪,沈馥心知,如果不是陆既明,那必定是于维鸿捣的鬼。见陆既明这副样子,沈馥心里又有了计较:崩别人的脑袋都吓不着他,这时却吓成了这样。

“这是怎么了?” 沈馥问道。

陆既明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撒开了沈馥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各怀心思地回去了。

月上中天,皎洁月光撒了满地清辉。

宾客来了又去,醇园又变得大而空旷,甚至比之前还空旷了三分,风呼呼地吹过那些无人居住的庭院洋房,呜咽作响。

陆既明专门找了人开车送沈令仪回宜阳路沈宅,在醇园大门前,沈令仪上车前,见到了旁边也准备离开的于维鸿。于维鸿正用手帕擦眼镜镜片,擦好后戴上,抬眼正好与沈令仪四目相对,朝她一笑。

沈令仪扶着车门,说到:“小阿。”

于维鸿说道:“我会好好照料他的,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毕竟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旧相识。”

沈令仪五指捏紧了车门,指节发白,脸上却看不出来,只是朝他一笑,仿佛分别,说道:“常联系。”

说着,两人都各自上了车,分头归家。

当天晚上,沈馥辗转反侧,不知道小阿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于维鸿到底要怎么样。小阿小小个的,也不爱多说话,也不知道于维鸿会不会为难他。他好似烙饼似的在醇园的床上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

陆既明跌跌撞撞地来了,他手上还拿着个喝空了的酒瓶子,满脸通红。沈馥坐起来,看着在房间里绕圈的醉鬼,头疼地叹了口气。

陆既明手一扬,那酒瓶被扔出窗外,“扑通” 一声落在湖里。

沈馥 “哎” 了一声,说道:“你也不怕砸到人!”

陆既明好像没听见,踉跄两步,玉山倾倒般倒在床上,手脚并用将鞋蹬掉,挤在沈馥身侧,紧闭着眼,仿佛醉死过去。沈馥都被他惊呆了,也不知道他是真的醉死了还是睡着了,又嫌弃他一身酒气,往旁边挪了挪,心道,今晚是真的不用睡了。

不过一会儿,陆既明却皱着眉蜷着身说起梦话来,沈馥凑过去听,陆既明竟是在含含糊糊地叫 “妈”,听得沈馥哭笑不得。陆既明却猛地惊醒过来,眼神茫然,借着月光看向沈馥。他抬手去揽沈馥,说道:“睡觉吧”

也不知道是谁搅得人不得入睡。

沈馥被他拉倒在床上,陆既明将头拱到他怀里,手还箍在腰上,深深地嗅了几下,又睡了。沈馥被他搂得死死的,挣脱不得,竟然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发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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