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鹰视狼顾

在梦里,沈馥都觉得自己还在跑,跑得腿发软,心发慌也还在跑。有双手在牵他,时而在时而不在,开始他以为是沈令仪,但后来他又知道不是。

仿佛在梦中路过了最幽微的往事,沈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无力,疲惫不堪。他躺在松软的床上,醒来时入眼的是雪白的天花板,他偏了偏头,发现自己正躺在陆公馆他自己的房间的床上。

“你醒了。”

沈馥循声看去,见到了陆既明。他站在房间的大穿衣镜前,整理身上的戎装。陆既明平时不是长袍马褂就是西装革履,少有穿军服的时候。一是他在军中没有任职,二是他自己爱做出个浪荡纨绔的样子。

此时,陆既明正仰着头整理呢料军服的立领,配着少将军衔的领章,衣襟上还有一枚金黄色的五角形嘉禾勋章,长筒军靴锃亮泛光,硬壳大檐帽放在一旁,配上他那棱角分明的五官,高大挺拔,倒真有一点军威凛然的意思。只是他对镜一笑,整个骨头又软下来了。

沈馥虽然全身乏力,但好歹没受什么重伤,在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手臂上的刀伤已经包扎好了。他看向陆既明,也不说话,等着陆既明自己说。

“我想着你说不定会捅几个人,没想到你竟是给自己划了几道。” 陆既明整好衣装,倚在大立柜旁看他,笑道,“梦里还在骂人骂得起劲,也不知是在骂谁。”

还能有谁,沈馥想道,谁该骂就骂谁。

“小孩儿似的,” 陆既明说道,“不给拉手就哭鼻子。”

做梦时的事儿怎么能算真事儿呢?沈馥止住羞耻害臊的心情,往下坐了坐,靠在松软的枕头上。闻着枕头被褥上淡淡的古龙水香,沈馥竟觉得有些安心,仿佛梦中的慌张和惊惶只剩下淡淡的虚影,马上就回消失。

陆既明给了他匕首护身,看起来还算是做了件人事。但换个角度想,这也代表着陆既明早料到沈馥会被带到醇园,陆既明又是什么用意呢。

沈馥目光流连在陆既明的领章上,满是疑惑地问道:“少将?”

陆既明顺着他的目光,屈起手指弹了弹那个崭新的领章,说到:“老爷子刚任命的。章振鹭还在外平乱,我代老爷子主持今天的步兵演练。”

少将军衔对于陆既明这个毫无军功的大少爷来说,有些夸张了。往年的演练都是章振鹭主持的,这次平乱如无意外数月就能结束,等他回来再演练不迟。在此之际,任命了陆既明,等于是大张旗鼓抬举陆既明和章振鹭打擂台,但又给了这么高的军衔,军中没人服他,等于把陆既明架在火上烤。

陆重山是既要削章振鹭的权,又不想让陆既明得了好。虽娶不了方媛当孙媳妇,陆重山也没肯吃亏,非得要让孙子出头和侄孙争权,两下打起来,他老人家高坐钓鱼台。

陆既明盯着沈馥,见他表情就知道他想明白了。沈馥意有所指地对陆既明说道:“看不出来大少还是个孝顺的孙子。”

能顺着老爷子的心意。

陆既明吊儿郎当地指了指沈馥,怪声怪气地说道:“他都用我的挚爱威胁我了,我只能顺竿子爬了。”

与其让敌人找到把柄,不如做一个把柄递给敌人。沈馥此时更加明白自己的定位了,自己充当的就是陆既明的 “软肋”,靶子竖起来了,所有想牟利的,想耍阴谋诡计的,全部都冲他来了,陆既明在旁边能把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

说到底,沈馥也不是真正的 “软肋”,真的没了也不损失什么。

陆既明掏出怀表看了看,“咔哒” 一声盖上,拿起大檐帽反手扣在头上,帽檐压在他漆黑的剑眉上,阴影也掩盖不了他锐利的眼神。

“楼下堆了很多贺礼,你歇够了就去看看。”

陆既明伸手扶着床沿,笑眯眯地将脸凑过去沈馥脸侧,仿佛要讨一个分别的亲吻。沈馥对他是越来越警觉,偏了偏头。陆既明只顿了一顿,就退开去,两指并拢,横在帽檐边,利落地向外一挥,笑道,“回见。”

陆既明走后,沈馥吃了点厨房送上来的东西,下床舒活了一下筋骨。他还翻了翻房间里,如他所料,那把匕首已经不在了,陆既明不会将武器留给他。他扶着栏杆下楼去,才走了一半,就惊得停下了脚步。偌大的客厅里,堆堆叠叠都是数不清的匣子,有大有小,无不是描金嵌宝,不看里头的东西,光看匣子都值不少钱。

沈馥百无聊赖,开始拆起了盒子。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些都是恭贺陆既明授衔的贺礼,拆着拆着却发现不全是这么回事。其中有个描龙绣凤的匣子,里头装的居然是一袭黑褂红裙,黑褂上绣精致的鹤穗八团,还有红涯海水纹样,红色马面裙上也是金丝银线,极尽华丽。

这是新娘结婚所穿的裙褂。

沈馥嘴角抽了抽,将那裙褂放回匣子里。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叠报纸,匆匆翻过这几天的新闻,一下子就见到了昨天的头版头条上,赫然刊了一则结婚公告,新人的名字正是沈馥和陆既明,婚期就在下月。

怪不得有这如水般的贺礼送来,原来还有这个因由。

陆既明过家家似的办结婚,凑热闹攀关系的也过家家似的送礼,好像联合在一起,正儿八经地做一件滑稽的事,让沈馥啼笑皆非。

事虽滑稽,礼却是真金白银。沈馥转念一想,送裙褂的人说不定也不是想要他真的穿,只不过找个由头送点儿值钱的,这黑褂红裙看着就昂贵不已。

想到这里,沈馥也没心情去拆剩下的匣子了,随意一放,转身出了客厅,眼不见为净。他路过陆既明的书房,那儿也一如既往地锁着,是沈馥进不去的禁地。他也没想着要进去,只是看着紧闭的门出神。

陆既明到底有什么底牌,能自信自己在陆重山与章振鹭两人的争权中捞到好处。

数里之外,烈日当空,城外的陆军兵营里,步兵列队,手持步枪,枪械在阳光照耀下泛着肃杀的光。陆重山高据台上,比前两年枯瘦了不少,戎装都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但他的目光还是鹰般锐利,紧紧盯着站立于阵前,被一众军官簇拥着的陆既明。

少帅出征平乱,带走了不少人,剩下的多是陆重山的老部下,德高望重者有,军功累累者有,没有一个人将陆既明看在眼里。当先一人,拿过前列步兵手里的一杆枪,递到陆既明手里。

他瓮声瓮气地说道:“大少,弟兄们都看着你露一手。”

他不称军衔,只喊 “大少”,明显是话中有话,不服之意溢于言表。

顺着他的目光,陆既明见远处错落竖着一些靶子,是待会儿演练所用。这个环节本是没有的,对于没有摸过枪的陆大少来说,明显是个刁难,但也没有人为他出头,大家都在等着看他出丑,高台上的陆重山脸上满是慈和的笑,像足一个慈爱小辈的爷爷。

陆既明一笑,接过枪,上膛、瞄准、扣扳机,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砰” 的一声在空旷的校场上久久回响,最远的一个枪靶应声而落。陆既明将枪丢还给军官,一时间无人说话,都被他震住了。

“献丑了。”

陆既明回头望向高台上面目模糊的陆重山,目光锐利,如鹰视狼顾。

作者有话说:婚礼来了,洞房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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