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少女心事

又是一个周末,数辆汽车停在宜阳路 3 号沈宅的门前,时值初夏,有玉兰花在梢头绽放,暗香浮动,月色迷人。

沈家今日的沙龙,沈馥和陆既明都在,让场面格外热闹。

那日在陆公馆,一次惊世骇俗的求婚,隐隐鼓动着让今日的交际场上的气氛,就像将要沸腾的开水,水面仍勉强保持平缓,水底下 “咕咚咕咚” 地暗流涌动。无数次,沈馥感觉不远处的人三五成堆都在议论自己,小姐太太们用象牙折扇掩着嘴角,豪绅政客用酒杯挡住眼神。

等他一走过去,人们又自然而然地转换话题,或谈时政、或谈八卦,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人们自然而然地将沈馥归为陆既明的眷属,和他搭话的多是女士。沈馥并不太觉得屈辱,相反,他擅长把女士们逗得眉开眼笑,花枝乱颤。

他看了看不远处,听着男士们高谈阔论的陆既明,讽刺地想道,或许这就是 “夫人外交”。

往日的沙龙,都是长袖善舞的沈令仪作东主,但今日,她早就推说自己身体不适,没有露面,正因如此,沈馥和陆既明才充起主人家来,宾客中除了几位一心追求沈令仪的男士,其余人无不十分满意这个安排。

沈馥一边应付着和他聊天的人,眼角余光在人群中扫过,见到客厅的角落有个高个瘦削的男人,穿着一身西服,带着圆框眼镜。再一看,小阿正从起居室的过道尽头,朝他轻轻招手。

是于维鸿。

沈馥心中稍定,拿起吃甜品的小银勺,敲了敲香槟杯,清脆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不过是讲些欢迎的场面话,再夹杂一两个俏皮的笑话,讲讲近日租界里盛行的跑马,再讲讲马球。沈馥人长得风流俊俏,讲起话来也可爱有趣,大家都听住了。

等沈馥再看过去,于维鸿已经不见了,应该是跟着小阿上楼去找沈令仪了。

他暗暗松了口气,看向陆既明。陆既明正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仿佛是听他说话听入迷了,满腹期待地等着下文。沈馥做作地朝他含情一笑,看在有心人眼里,正是他们俩感情甚笃的证据。

酒过三巡,大家都渐渐松快起来。

沈馥坐在客厅角落的钢琴凳上。他并不会弹,只不过装个样子,随意摁动几个琴键,发出动听的单音。陆既明倒是会,歪斜地依靠着琴身,伸出手随意摁了摁,有模有样。

陆既明就像个重重的砝码,他在那边,交际场的天平就往他那边倾斜。

马上就有人围过来了,开始奉承:“大少和沈公子真是一对璧人——”

旁人脸上都隐隐露出了尴尬的神情来,大家虽然热衷谈论八卦,但也没有像他那样,大大咧咧地戳破遮羞的窗户纸的。沈馥看向他,心里隐约记得,这好像是个马贩子,最近租界开始流行起跑马来,估计这马贩子是想从陆既明这里找点什么好处。

陆既明半点不觉得尴尬,顺杆就往上爬:“我这两日正苦恼呢,我和阿馥的高堂都已不在人世,这婚礼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半点主意都没有”

见他大大方方地聊,众人虽有尴尬,也只好捧场。

“婚书就够我想的了,” 陆既明懒散地依靠着钢琴,恹恹地抱怨,“民政局印的婚书都老套得很,那些旧词看着都厌烦”

他边说还边捏着沈馥的手指把玩,轻抚他手指上那枚 “求婚戒指”,手指在彼此的指缝间擦过,有种昭然若揭的暧昧。沈馥只能耐着性子陪大少爷玩这场过家家,人还在这儿陪笑,心神已经飞到了楼上,只想知道沈令仪和于维鸿聊出了些什么。

二楼,沈令仪的卧室大门紧闭,小阿拿着把扫帚在门外装模作样。

楼下有临时雇佣来的侍应生,他不用下去帮忙,只要耐心在这里守好门就行了。他面无表情地装作扫地,但心里面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于维鸿和沈令仪会聊出什么。他踱到窗边,从这个窗户往下看,能看到院墙外停着的汽车。

小阿眼尖,一眼就见到了倚靠在汽车旁抽烟的秦雁,一片漆黑中,只见到他唇边的烟头明灭闪烁。

秦雁是个使枪的好手,自然也一眼见到了他,抬手朝他挥了挥。

小阿生怕他知道自己在望风,抬起手上的扫帚给他看,示意他自己在干活。秦雁笑了笑——天色很暗,但小阿就是知道他笑了。

紧接着,秦雁从兜里掏了掏,抬手朝小阿扔过来。扔得极准,小阿捂住被砸到的额头,鼓着腮帮子,从地上捡起一粒包着糖纸的酥糖。

小阿朝他摆摆手,把窗户关上,走廊里静悄悄的,隐隐能听到楼下觥筹交错的声响,沈令仪的卧室里却静悄悄的。

沈令仪正看着站在房间正中央的于维鸿。

和往常不同,沈令仪今日没有穿她那些花花绿绿的旗袍。她只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衫黑裙,这是外面女学生们爱穿的 “文明新装”。不施粉黛,一条黑亮的辫子垂在胸前,这一切,使沈令仪看着青涩而稚嫩,却始终不如她艳装时动人。

但她私心是愿意以这样的面目见于维鸿的,这个时候,她感觉他们又回到了当时十二三岁,在育婴堂时的日子,虽然苦,却也快乐。

于维鸿已经是个沉稳的成年男人了,斯文克制。他摘下眼镜,用衣摆擦了擦镜片,戴上眼镜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房间的陈设。

他说:“我以为你们走了,船票没有用上吗?”

沈令仪脸色一黯,说道:“出了岔子,虽有船票,船客名单里并没有我们。”

于维鸿坐下了,正坐在沈令仪旁边,他说道:“是吗?”

沈令仪眉头一皱,觉得他好像并不意外。她捏紧了衣服下摆的布料,又放松下来,抬眼看着于维鸿。分别数年,他好像变得陌生起来。上一次见面时还没有这样的感觉,上一次见面,他们俩都欣喜异常,是他乡遇故知,是旧情再缱绻。

但今天,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仔细看着他的脸,轻轻说道:“那接下来怎么办,陆大少扣住阿馥,我们难以脱身。你之前说,你和南边的势力颇有些勾连,能有什么门路帮帮我们吗?”

于维鸿叹了口气,好像无能为力:“如今陆重山在晋中一手遮天,实在是难,但是”

沈令仪听见他语气中似有转圜,心又提起来了,好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日在育婴堂前分别,她摘下自己的红头绳塞给于维鸿,好像把自己的一部分也塞给了他,如今,她盼望,这一部分,还存在于他的心里。

她说:“阿鸿,性命攸关,我们三个人的的性命都在你手上了。”

于维鸿点点头,沉声说道:“这样吧,我来想办法。如今阿馥就在陆家大少身边,能不能让他想办法传些要紧的讯息出来,这样我的工作也好展开,也更容易些救你们出来。”

沉默了半晌,沈令仪只觉得自己嗓子干涩,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哑着嗓子说道:“陆家势大,陆既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太危险了”

于维鸿却不接她这一茬,从兜里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快散场了,我要走了,免得让人起疑。”

由始至终,他都是温声细语的,临走前,他握住沈令仪瘦削的肩膀,侧脸在她的腮边碰了碰,他说:“有消息便遣人给我送信。”

沈令仪看着他走出去,门合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感觉自己心中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

* 摘自某份民国婚书,在《中华遗产》上看到的 * 参考自《去趟民国》 前几章看到有几个疑问,答一下: 地名全是杜撰,和实际地名地理位置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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