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毕业季的利大,香樟生长的团团如盖,气味清鲜;大四的毕业生陆续返校,像尝试着接了一把门外的雨水之后,短暂地,重新回到厚重柔软的布幔之下。回头有人替你理一理衣领,告诉你这次是真的要出发了,这里再好,也是无风无雨的象牙塔。于是轻松不舍之下,依旧有怅惘。

乔奉天对“毕业”这个词儿感受不深,曾经的学校对他而言,只算一个能带他跳入社会的踏板;技术手艺为先,至于怎么做人,怎么待人接物,怎么培养自己缜密严谨的思维方式,谋划自己的前途,利大会教的东西职高根本不教。

也不是在说职高不好,故意要拿知名的高等学府和它作比去凸显其低劣性。只是进出的目的不同,差异巨大,所想要谋求的东西也不尽相同,本来就不能一概而论。一个力图的是排除万难“走下去”,一个期望的是展翅徜徉“飞起来”。

所以一路只想踏实走好的乔奉天,遇上这些年轻而朝气蓬勃,前途未可限量的高材生,也不免惆怅,特别矫情地想起一句“韶华易逝”。毕竟好坏是要对比才分的出高下的,尤其是在他们根本无意展示给你看,只是平静客观地存在在你眼前的境地之下。

乔奉天在棵石楠树前,看着一群正在拍毕业照的男女。为数不多的几个小个子男生,被女生们戏谑地打横抱在了怀里。摄影的高个儿男生拼命地举高相机,绕着腕上的单反带,嬉笑着扯高嗓子喊,“抱稳抱稳了啊!来!鲍哥美不美?!”

“美!”

一边猛按快门,“鲍哥傻不傻?!”

“傻!”

乔奉天看的高兴,挺莫名奇妙的高兴,只要忽略背后那株石楠花诡异微妙的气味。

“等久了?”

郑斯琦手搭上乔奉天的左肩。乔奉天先往左侧回头,没人,愣了一下才转向右边,“也没有,刚到。”乔奉天换了一只手提化妆箱,抬头看他下巴上濡湿了一片,袖口也折高到肘关节之上,“这么热?”

郑斯琦抬手,用手背拂开汗水,“帮着搬东西呢,人又多。”

乔奉天听着觉得可乐,“你们老师还干这个呢?不应该都是学生会的干事包办么?”

“哪能啊。”郑斯琦低头笑,拦他的肩,引他往礼堂方向走,“人文学生会本来就女多男少,姑娘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我们一个办公室都给他们请去做苦劳力了。”

“说明学生和你们关系好呗。”郑斯琦伸手帮他提箱子,乔奉天躲了躲没给,“我们那会儿上学,见了老师跟阎王似的躲,恨不得成天离他有八仗远。”

“说明你们老师有威严,我们没有。”郑斯琦亲昵地摸他的下巴,乔奉天怕人看见连忙左闪右躲,“你说我下半年去争取评个副教授,明年再评个教授怎么样?”

乔奉天愣了一下,用个网络词形容,不明觉厉。

“可……可以啊,只要你想。”他不懂其中的流程规定,也不清楚评职称的难度几何,只是单纯觉得“教授”一出,就颇有经纶满腹,博古通今的意味。哪怕“教授”这个词儿,已经被人调侃玩坏儿很多年了,尊崇的意思的已经似是而非了。

“那我如果评上了,你会不会更崇拜我一点儿?”

乔奉天思考了一会儿,跟着一起笑,勉强似的轻点头,“会吧。”

“会就会还会吧。”

“会。”乔奉天没辙地重新说,怕他不信,佯装着笃定猛点头,“肯定会,特别会!”

郑斯琦被他逗乐,顺着他的杆儿往上爬,“会更崇拜多少?”

“这个难说……等你评上再说。”

“那你不说我就没动力了啊。”

“是你动机不纯好不好?”乔奉天故意取笑,“你不应该是为了你自己的理想和事业才奋斗终身的么?”

“得,瞧你这根正苗红一心向党的。”

阳光把两人的身影拉扯的亲密细长,浮在利大深的的柏油马路上,两侧树木高大,嬉声笑语,底色成了都成了淡淡的青黄。

郑斯琦带乔奉天进的是利大大礼堂的侧门,穿过一道狭窄的回廊,就是西侧观众席。乔奉天站在门内,就着过道内荧光色的地灯抬头看向礼堂高出,忍不住说了句“腐败。”

礼堂大,分外的大,比乔奉天去过的保利的巨幕影厅还要大上不少。观众席分了阶梯式的上下三层,挑高的穹顶天花当中嵌着一顶巨大的水晶灯,非垂挂式,而是无数小灯镶在顶内围成锦绣一团,再数盏一圈向外叠加,泛着光亮不刺眼的的淡黄的光。

观众席正前方是宽阔的舞台,背后横一挂厚重的酒红色天鹅绒的帷幔,尤其干净,不落灰尘,没有一点儿久积不用的陈旧样子。幕布高处是一整排天排灯,照着底下一群挂胸牌的学生你来我往,蹬蹬蹬的来回蹿腾,几个调试话筒,几个调试灯光的。

中间搬梯子的两个男生正挂着一条尼龙横幅,印着“天涯万里路,共襄人文情”,留一人站在观众席中央,举着扩音说着向左向右。

“去后台化妆间找毛婉菁,你上次见过的那位。”郑斯琦趁乔奉天没注意,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接着停下来问他,“涂什么东西了?”

乔奉天摸了摸腮角,“冒湿疹了,涂了一点宝宝霜。”

“好香。”郑斯琦侧过去又吻了一下,“我去帮他们挂一下横幅,等等就去找你。”

毛婉菁正忙得陀螺似的转,舞台这头没忙完,又来了一拨外汉班的学生找她签推荐信。乔奉天正琢磨着要怎么不尴尬地打声招呼说明来意呢,她倒挺自来熟,老远看见着乔奉天就招呼就挥手打着“来来来,这儿这儿这儿!”

“毛老师。”乔奉天看他头顶上扎的丸子头已经炸成了一朵小雏菊。

毛婉菁一面扯着他的胳膊往化妆间里走,一面问,“你多大?”

“虚岁三十。”

“我的乖?”毛婉菁眼一瞪,不敢置信地盯着乔奉天的细皮嫩脸儿瞧,“吃唐僧肉了?我比你大两岁长得跟你姨似的。你啊,甭叫我毛老师,就跟老郑一样,叫我毛毛也行,叫我毛毛姐也行。”

毛毛,郑斯琦叫她毛毛。乔奉天没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

“来姑娘们你们老男神替你们找的化妆师来了啊。”毛婉菁开门嚷嚷,比划着胳膊指指拐角的一个男生,“领舞先过来坐,先给他化,先把他小胡子给我刮了先。”

屋里的其他姑娘闻声笑开,有几个常去乔奉天店里理发的姑娘认出了乔奉天,侧耳议论了两句,便拘谨笑了笑,摆手对着他温柔的打招呼。乔奉天虽认不全,但也冲他们点点头,把手里的化妆箱摆在了镜前的梳妆台上。

领舞的男生尤其的羞涩,扭捏不愿意被强按在了转椅上,周遭女生围过来一圈看着他不怀好意地嬉笑出声,有几个干脆拿了手机出来对准了拍。毛婉菁倚在一旁咯咯直乐,抬手重扎了头发。

“眉眉眉眉毛别修太娘……”

“你放心。”乔奉天看他忍不住缩脖子耸肩,一脸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忍不住笑,“你越紧张我越容易出错。”

“卧槽卧槽。”男生刚一睁眼,看修眉刀片就亮晃晃地闪在眼前,猛又闭上了,“我一世英名卧槽,我在利大过了四年,临了临了晚节不保……”

男生眉毛很浓,杂毛丛生,难得眉形硬气,有一对儿精致有棱角的眉峰。乔奉天用食指轻轻按上他的眉骨,拇指扶着他低垂的上眼皮,刀锋侧倚在眉尾处,大致找出了三庭五眼的位置。

“你有光棍儿光四年修个眉怕什么,又不怕刮毁了你女朋友跟你分手。”毛婉菁在一旁歪着脖子看的破专注,忍不住打趣。

“您看着,研究生那边开学了我立马就找。”男生眼皮一面上下乱颤一面说。

“哎哟。”围着的女生和毛婉菁立马对视了一眼,笑道,“这话说的没品啊,什么叫研究生开学了你立马找,怎么?瞧不上咱们本科姑娘啊?”

“你听他装大尾巴狼。”一个中发细眼的姑娘往他脚踝上踢了一脚,“掐不出二两肉的豆芽菜,栓根线儿都能当风筝放了,我们还看不上他呢。”

男生闭着眼睛抬脚轻踢回去,“你看上的人还不敢看上你呢。”

姑娘嘴一翘,“我看上谁了我。”

“咱班主任啊谁,我去大学四年就属你问他问题问的勤,我去留堂作业是交纸质稿还是电子稿这种问题你都能屁颠屁颠上去问两遍,你当我们傻啊还是瞎啊。”

男生话一出口,女生们顿时“哦豁”一声哄堂笑开,连毛婉菁都忍不住跟着一起起哄着鼓了鼓掌。

“怎么就你话多”女生也不尴尬,大大方方笑起来。

“我讲实话啊,上次要不是咱班主任把闺女都带来了,你这会子毕业情书都递走了吧?得亏你没给,要不得给咱班主任吓死。哦哦哦,疼疼疼……”

乔奉天往他眉峰上揉了揉。

“哎你给就是了!”毛婉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蹿腾着女生趁机出马,“能成不能成是个回忆啊,都是成年人了又不犯法,万一你们老郑就给你感动了一颗老男人的心呢?”

“那真惨,年纪轻轻就要当后妈了。”男生忍不住嘴欠插一句。

“哎哟就你话多,话多的的人死的早你知不知道?”伸手拧他的腰。

“哎痒痒痒痒,你掐腿别掐腰!”

乔奉天不停手里的动作,静静听他们你来我往地嬉笑打闹,说些不过脑子也没什么所谓的瞎话,时不时跟着一起笑。他给男生上了一层轻薄的打底,又调了一层淡色的,遮了他下巴上的几颗暗红的痘印。

年轻是好,痘痘都还在长,既能把这当资本,也能做由头。乔奉天抽开包里的一支人工纤维的斜角眉刷,掸了掸刷头,沾了点儿深灰色的眉峰去替他勾了眉头的轮廓。他自己也忍不住也想看郑斯琦收了学生的告白,究竟得是个什么反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