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乔奉天发现,那晚送郑斯琦的独角兽,被他挂在了钥匙上。不怎么适合成年男人的奶茶色,一晃一晃地在郑斯琦左食指下摆荡,叮铃脆响在湿暖风中,有如抬头天上看,正晚星触凉月。

手真的是牵着的,乔奉天先不敢,缩在薄袖里无所适从地摆在腿边。是被郑斯琦不由分说地拿过去,像剥糖衣似的捋开衣袖,露出白生生的手掌。冻疮的遗迹其实还是有,色沉之后边从豆沙色转成了淡淡棕褐,无边缘的斑驳印子,手白,才明显。

郑斯琦往他指端一揉,两个人食指勾在一起。

“这样?”

乔奉天只不自在地往回缩了一下就不缩了,看他一眼,“好娘。”

“那这样。”

郑斯琦没忍住笑,与他食指交握,叠扣,掌心之间一时像新且未干的泥塑,紧密粘连不可分。像定要外力分开,必能牵出密匝不断的诸多透明藕丝似的。那种出了一层清汗,故而温融濡湿的触感,因为握的过紧,让人分不清此刻这触觉,究竟是谁的。

也是那晚,被牵手是不经意的。这次却不同,这次是郑斯琦成心,成心要对他温柔,对他好。

“你手好像真的特别软。”乔奉天被他牵着,错他后面一步,这样的站位其实牵手的动作更昭彰明显,但又显得更活泼甜美。

“随爹,我们家男的手心都软,还修长,还好看。”

“……”乔奉天又捏了一捏,“我们郎溪那里人说,男人手软好,命数要比别人好,一生平安,顺风顺水。”

郑斯琦回头笑,“那你赚了。”

只是初立夏,消暑的氛围就颇浓重了,街边巷口,大香樟下,一溜排沿街码开的一家家小食。馄饨水饺铺子里心上了应季的冰镇酸梅汤,卖砂锅的送齐了一小塑料碗红糖冰粉。烧烤总是烟熏火燎吃的人躁,就被了一整冰柜的冻冰啤,一满锡锅在路口晾月光的五香毛豆。

且热闹,且闲怡。郑斯琦和乔奉天慢慢走过缺了路灯一条狭窄人行道,冷不丁就听对面露天的铺子里传过来一阵喧嚣热闹的碰杯嬉笑。隔一道说不上宽的马路,各有各的隐秘愁绪,各有各的暗自欢喜。

沃尔玛素来是不吝啬冷气的,一撩开凉皮似的皮门帘,凉意扑面而来,郑斯琦就颤了一下。

陡然明亮宽敞,有往来的别人,乔奉天松开手,“是不是冷?”

“有点儿。”

乔奉天往他胳膊上搓一搓,“上次也是,老早早就穿这么少。”被他牵了一路,自己的掌心还是热的。

两人推了辆购物车,并排往里面慢慢走。超市扩音里放着首不知名的流行调子,女声轻哼慢唱,拖沓是拖沓,但也绵长悠扬。

仔细想想,也的确有些些东西要重新置备,譬如小五子的拖鞋,他穿着大,不合脚,要买个儿童码的;洗发沐浴的日用物,之前还有用剩的,只是害怕自己带的零零散散的东西太多,占郑斯琦的地方,于是又全没带;在者是空荡荡的冰箱,要买些什么填满,好好考虑,要给郑斯琦烧什么他爱吃的好。

以前精心做好吃的东西,是为了乔梁,此刻,又重新有了可以投递情感的方向。

先在生鲜时蔬货架绕了两三圈,红的绿的白的黄的,被选乱了,互沾染了彼此的颜色。大爷大妈们早把新鲜饱满的挑走了,剩下的多少有点儿歪瓜裂枣儿。乔奉天不怎么在意,好的坏的,他都能一样洗干净切整齐,一样下锅调好咸淡适中的口味。

“你得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有没有忌口。”

郑斯琦摸了摸下巴,上身伏在推车的把手上,“忌口……忌口不多,只有青椒和芹菜不喜欢。爱吃鱼,什么鱼都可以。”

乔奉天在心里噼里啪啦敲着键盘,把郑斯琦说的一并清楚记下,“那枣儿呢?以前也没问过。”

“她你放心,杂食动物,除了葱姜就没不爱吃的。”郑斯琦损自家闺女就不带嘴下留情的,“凭你的手艺,把咱家桌子搁锅里炖了,她也能给你连汤带水的吃干净。”边说边煞有介事地啧了下嘴,佯装苦恼,“特担心这丫头以后的体重。”

买了盒干虾皮干仙贝,网了一条勉强没翻肚儿的鲫鱼;再称了荷兰豆,黄芽白,和几根带刺儿顶黄花儿的鲜黄瓜。紧接着去生活用品区,货品琳琅,乔奉天在货架边由高至下仔细浏览,看罢踮脚试了试高度,才回头看了眼郑斯琦,抿嘴不做声地指了指高处。

郑斯琦揉揉他的后脑勺,走上前替拿了货架顶上的一瓶金纺一瓶消毒液,放进购物车里。

乔奉天把荷兰豆从最底下翻上来,以免被压蔫儿压坏,“虽然这个说法不怎么科学,但好像小孩小时重点儿没关系,长大就会瘦的。”

“你也是么?”郑斯琦侧头看他瘦条条的腰腿,“你小时候。”

“我小时候栓根线都能放风筝了。”乔奉天比划了长条,“警棍你知道吧,就那样儿。”

四下没人,郑斯琦搂着他的脖子凑过去,“……怎么才能把你养胖点儿呢?”

“难。”乔奉天忍笑看他清正的眉,“特别难,我试了这么久也没长。”

“因为你不够心疼你自己。”郑斯琦用拇指摩挲他的眼角,“以后陪你一起养肉。”

“那不行。”乔奉天笃定地左右摇头,“奔四了快,会高血压还会高血脂。”

“那就再一起运动呗,夜跑还是健身房,都可以。”

想起那次运动会,乔奉天惊恐再摇头,“你那大长腿跑那么快我只能跟着你后面儿吃灰吧?““放心。”捏了捏他脸上不多的软肉,“会牵着你慢慢跑的。”

乔奉天特别配合地鼓了一下脸,看在郑斯琦眼里,分外的生动可爱。

郑斯琦不爱身在此刻,越过现实,说以后。即使真挚由衷,干扰因素太多,也不能确保往后不言过其实。但说话的时候,不控情绪总处在支配地位,则难免要替听着的心上人,构一页丰盛沛然的童话。即便会说好话如朱生豪,每日两三封情书予宋清如,也不能说他浮谑。

人是这样,再理性务实,也有受制有感性的时候。爱情啊。

再往进口货架区走的时候,擦肩遇上对儿年轻的小情侣。女生纤瘦小只,被男友抱进了购物车里,两条细溜溜的长腿挂在外头晃荡。女生身上堆满成包成桶花里胡哨膨化零食,被男生一把推出,在平整的地板上滑行,在里头笑得合不拢嘴。

男生一边儿掏手机“咔咔咔”地拍,一边扶稳购物车方向,没留神撞上了郑斯琦,“哎哟”一声倒退着回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男生连声点头致歉,女生也停了笑,在车里直起身。

“没关系。”郑斯琦摆摆手。

“怪你都怪你。”

“怪我?你自己死乞白赖要坐的!”

“那你不看路一直拍!”

“我不拍你回去不又跟我闹么小姑奶奶。”

“走走走!”

两人一面小声嬉闹一面走远,乔奉天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抬头和郑斯琦一对视,俱忍不住笑了。

“把你也放进去好不好?”

进口食品货架各样儿物什皆包装精致,小儿考究,价格也甚是客观。以致周遭顾客极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推车咕噜噜向前“楞楞”的声响异常明晰,郑斯琦语气含笑,说话也近乎有了轻轻的回音。

“啊?放、放哪儿?”

郑斯琦看着他笑,不说话。

“三岁半吧你。”乔奉天随手揪了朵儿黄瓜顶上的小黄花往他身上一丢,“我俩加起来都古稀了快,给人看见怎么办?”

“古就古呗我这叫童心未泯。”上前,从背后去揽他的腰,“这儿没人,来吧。”

乔奉天颇没辙地笑着躲,去掰他圈在腰上的手臂,“你老把我当小孩儿似的。”

“你本来就小啊,就老让我一时兴起。”

“我快跟您一样奔四了。”乔奉天在他怀里抬头,看郑斯琦淡磁青色的下巴。

“显年轻多好啊。”郑斯琦依势低头,吻怀里人的太阳穴,“显我多臭不要脸啊,活脱脱的老牛吃嫩草。”

乔奉天被他惹得肩膀直颤,笑得停不下来,神一懈,就冷不丁被他原地抱起,放进了购物推车里。郑斯琦扶着车子慢慢往前走,看他垂挂在车外的细瘦的腿,那一截露在黑裤脚外的青白脚腕。

“坐稳啦。”

郑斯琦向前轻轻一推,整个人就跟着车子平平缓缓地徐徐向前了,余光能看见的各色商品随之倒退,像流逝不可返的斑斓。

紧张希冀而觉得有轶趣,像自己一次也没做过的摩天轮,旋转木马。超市高高天顶上的照明灯,在合上的眼皮上照下一幕通透却泛红的淡黄色,眼上时明时暗,颜色也是断续。时间太晚,超市就不走心了,那曲播放的调子循环往复,一直是那一首,几乎要能跟着一起哼起来了。

停下的时候,眼前就是郑斯琦。

就如同每一个孩子去游乐园,总会有一个人在不远处看着,默默等待的人。亲人爱人都好,让人安定不做他想的享受此刻,不担心他会中途走。你晕晕乎乎一步三摇,分不清此时天上地下,此刻梦境现实,可靠近他就能了然明白了。自己依旧所处,有他的绵长生活。

再觉得有意思,舍不得走,也比不了他温柔寻问你一句。

“好玩么?”

乔奉天点点头,“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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