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乔奉天隐去了那个支教男人的姓名,说话的速度缓缓慢慢。远处一线隐隐青山,就是鹿耳。

人作为个体极其复杂,心思不尽相同。有的人说故事,痛觉会在一遍一遍的复述中被冲淡,倾诉几乎成了一种自我开解的方式;而有的人痛,怎么样都痛,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痂下的那块嫩肉永远是红红润润的。

乔奉天表情万分平淡,以致郑斯琦认定他是第一种,直到他说到被勒令退学哭都没用时,迅速的一哽被他敏锐地捕捉,他才推翻了方才的妄自推断,笃定他是第二种。他的的确确是永远让他心疼的不行的那种。

爱丽丝.门罗写过《逃离》,里面说每个人总会遇到什么事,什么人,让你觉得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的时候可能感觉不到疼。可是每当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的时候,便能觉出那根针一直存在。

很多旁观者是体味不到那种疼痛的,若浮若浮,不可名状,和别人抱怨的多了,必会惹人厌烦。往大了说,是所谓人性悲剧,往小了说,年轻人头脑一热不计后果,咎由自取。可一旦去评论这件事,哪怕安慰,都难免有高屋建瓴,居高临下的意思,规避不了。

那时候的乔奉天该是什么的模样呢,郑斯琦想。

多高多瘦,穿多大码的夏季校服。会否比现在更皮肤雪白,到莹莹发亮的程度。笑起来的次数是多是少,在什么样的场合,因为谁。仔细想想自己的思绪其实并没有跟着乔奉天的叙述有过多的起伏波动,反而和缓安静像听着一支柔和的弦音。为什么呢,其实难说。确实现在的过多俗世课业,已经难再挑起别人丰饶的悲观怜悯,感同身受了。

唯独有一霎时的踟蹰,踟蹰自己始终在意的那个包袱如今被捧在手心坦然裸呈了,那么自己究竟能不能替他解下来,继而带着他向前快快走呢。

“我看看你的脸,你说的那个地方。”

乔奉天偏过一侧的脸,腮迎过去,把鬓发拨去了耳后,“这里。”

腮角这么一扬,下颌线更深刻的明显。看面相的人常说,这样的人凌厉薄情,处事冷峻。但这种推断又分明是没有逻辑的。乔奉天何处薄情?他被零敲碎打的心澄明柔软,他就只是单纯的瘦而已。印在那处的伤疤摸上去是有凸起的,深红的皮质一周,有淡色的褐红色沉。

“其实,也没有很明显啊。”郑斯琦抚了一下离开,过会儿又触了一下。

“我平常会用东西遮一下,就是女生化妆的那种。”侧着脸,眼梢难免要吊一些,“你会不会觉得很娘?”

“不会。”

“你回答的这么快,可信度就不高了。”

郑斯琦推眼镜,“恩,这个吧,其实仔细想想,我觉得……不会啊。”

乔奉天挑眉看着他,两人同时侧过头一刹笑开。

乔奉天在树与树间栓了一根尼龙细绳,用以晾晒浆洗干净的衣物,乌木盆里有一件乔思山的灰扑扑的冬袄,吸饱了水分显得特别湿重,往绳上一挂几乎是沉沉地坠下来,袖口衣摆纷纷曳地。

郑斯琦便帮他把绳结往树枝的高处系,乔奉天仰头站在他的臂下。何前短信来的突然,在裤兜里兀自嗡嗡震动。乔奉天打开一看,阴性。何前的情绪都被简短的字句过滤掉了,哪怕连个感叹号都没有,以至于乔奉天自己,都觉不出释然和怔忡。

乔奉天从手机屏幕上挪开视线,向上抬头看,看郑斯琦颀长的手掌下缴绕在高处的那枚活结。

乖谬的生活,好的坏的,倏忽飘花,倏忽落雨,都那么不经意。

“等等什么安排?”

乔奉天把裤子抖一抖,踮脚挂上尼龙绳,“要去镇医院联系个主治医生,要把家里的床调一下位置,还要去买一次性的床垫,枕套,吸管,毛巾,顺道还要去一次乡镇车管所,我哥的驾照还扣在利南交警队。要是不放心枣儿午饭过了你就提前回吧,我晚上自己坐车走就行。”

“我不是说这个。”郑斯琦,“我是说,明天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明天?哪儿?”乔奉天转头看他。

“荣华公墓。”

当晚走前,乔奉天第一次见林双玉的欲言又止,两人一时都想说什么,实则都有欲言又止。手里余下的钱不多,只留了三千悄悄放在乔思山的呢大衣的内衬口袋里,他颤颤巍巍出门来送,才稍有作别的模样。郑斯琦一旁倚着车门等候,也是第一次见郎溪的星空。载沉载浮的浩渺深海一般,弦月不见,被碾成浮沫,撒在洋面。

山下晚风“飒飒”声响,郑斯琦闻见满身阳光蓬松和软的味道。侧头一望,乔奉天正朝他走来,门口立着的林双玉在他背后,居然遥遥摆了下手,随即抿嘴,朝自己微微欠了欠身。告别感谢的以为已经明显超过了,居然像蹑足着的嘱托。

荣华公墓在市西,临明远的莲花山。

郑斯琦见乔奉天的时候几乎愣了。

乔奉天把头发全染黑了,乌沉沉的墨黑。也修短了不少。把额上的刘海绞了大截,细碎清爽的短短一丛,露出了光洁的后颈和额头。

“你怎么……”

“天热了,原先那个瞅着躁得慌。”乔奉天慢慢吞吞走到车边,低了低头,搔了搔发顶,像笑又不像笑,“太久没染黑过就又染了一次……难看么?是不是真染太黑了?杜冬说太黑了特明显,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让我染个深棕我没干,我还怕回头掉色又———”

“我又没说难看。”

“啊?”

郑斯琦在他眉间轻轻点了一下,“特别好看。”

是真的好看。

乔奉天生得,本就是合东方审美的长眉清目。黑短的头发衬得线条清晰,轮廓清隽挺括。褪了浮嚣苋红,这么一掸眼,分分明明是个干净漂亮的学生模样,澄静的像一捧溪水。美好得让郑斯琦心悸不已。

“上车。”

荣华公墓是利南最大的公共陵园,所到之处一行矮小瘦松。也选了合宜的风水挖了素池养了几尾红鲤,邻水观照,石榴树的橙红苞芽“啪嗒”落进去,几乎和摇曳鲤尾呼应成一色。关于来看的究竟是谁,乔奉天始终没问。既是在公墓,便只能是位故人。至于这位故人和自己又多深多长的关联,乔奉天一时闲散下脑子,想不了那么多。

郑斯琦走在前面,是不是会停下来等乔奉天跟上来和自己并肩;和拐过了一个白石小径,乔奉天又错开两步落在了后头。

“弄得我想牵着你走。”郑斯琦回头低低笑,紧了紧怀里的一捧盛放的黄菊。

乔奉天便死死低头,加快步伐,露着乌黑发顶和一点儿星白的头皮,“肚脐眼儿下面开叉的长腿怪。”

“可以啊。”郑斯琦真的伸手,不过剑走偏锋,捉的是乔奉天的衣袖,“你原来和我说话是这个风格么,恩?”

乔奉天也没缩手,顶了下鼻尖笑,“我造次了,郑老师。”

“晚认错一步你这学期就挂了,小乔同学。

乔奉天上一面还以为来看的会是枣儿的母亲,下一面却看清了正对着的墓碑前,几寸大的男子的遗照。黑白底色,眉目清朗泰和,眉尾既粗也厚,生在饱满的天庭下,整个面相看起来尤其温和宽厚。单看照片,这个人乔奉天不认识。淡烟色的大理石碑,贴金漆一齐竖排行楷的字,爱子季寅之墓。

人的灵光一现往往巧妙,能把相隔山河湖海的事物与记忆里的隐秘之处作以串联。

季寅就是JY,JY就是那张纸条的署名,那个署名给郑斯琦写过东西,写的“念兹在兹,无日或忘”。

原来是他?

乔奉天看郑斯琦弓腰,把手里的黄菊平放在了墓碑前。

“帅么?”郑斯琦直起身,似笑非笑地看他。

乔奉天又瞧了眼碑上的遗照,捧场地点头,“很帅。”

“这答案不标准。”

乔奉天无奈地摸了摸齐短的发梢,“很帅,但没你帅。”

“满分。”郑斯琦打了个响指,比了比墓碑,“他是我大学室友。”

话说的平平淡淡,一点儿正死生相隔的哀戚悲怆,根本就是酒席饭见的一次惯常的交际引荐,下一秒就要端着就酒杯上前“叮铃”地清脆碰一个,道一句“幸会幸会”。

马上上火车了!火车上没wifi,大概明天十一点出下半部分,抱歉抱歉!

郑斯琦的印象里,季寅那个人泛善可陈,话少沉默。太过谨谨自守,想给自己竖了一道防着什么的高墙,既不主动出来,也不轻易让外人进,于是轻易地格格不入,显得不合群了。

大学里的不合群要比初高中的孩子高级很多,却也到不了高级的程度。像知道些了世故,又不够运用的得心应手。班里人表面上对他视而不见,可又做不到真正的忽略无视。明里暗里,更有隐秘地探寻欲,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窸窸窣窣窃窃私语,恨不能把人摆开揉粉看个清清楚楚,彻彻底底才好。

大学同寝,郑斯琦其实对谁都不那么上心。口角争执也有,无非锅碗瓢盆,琐细的不能再琐细的杂事儿。可关乎对季寅的冷视,倒像是鲜明一致,同声共气的。

去食堂谁也不会主动提出给他带一份饭,郑斯琦也不会;班群里有了新通知,他给忽视了,谁也不会主动出声提醒,郑斯琦同样也不提;出门时T恤穿反了方向,长方的标签卡在了喉咙下,其他人见了只相识低笑谁也不点破,郑斯琦虽然不笑,但也不说。连人明明在身后不远,也要把门合上,让他自己拿钥匙重新开一次门。

有的时候忽视就是一种变相的排斥与冷视,谁也说不上季寅和别人不同在哪儿,可就是因为感觉到了又说不清明,才觉得烦躁,才觉得讨厌。郑斯琦并非是随波逐流,可也不想做那个唯一与人不同的出头鸟,行为处事与大环境趋同是人之本性,他一直这么辩解似的想。

改变是大二下的那次午夜,季寅唯一一次忘带了寝室钥匙,在门口徘徊良久才悄悄叩门,响了两声就停。

谁也没熟睡,谁也不做声。

相隔了近十分钟,长久到以为他就这么敲了两下就放弃了之后,才又“笃笃”叩了两声。

屋内依旧不响,两个翻身揽了揽滑下肚皮的夏凉被,一个塞紧了耳里的耳机,郑斯琦则又低头翻了一页书,权当两声聒噪的蝉鸣。

“我觉得你最后会开。”乔奉天突然出声。

郑斯琦听了笑起来,“这么笃定?”

“恩。”乔奉天点头。

郑斯琦纯粹是被那有气无力,拘谨小心有断断续续,活像三天没吃饭似的敲门声给惹烦了。他“啪”一声合了书,下床套上了拖鞋。上铺一个听了动静立刻伸头在背后想阻似的轻轻“哎”了一句,郑斯琦没理,自顾自上前开了门锁,皱着眉头拉开了房门,走廊光亮,不自觉眯了一下眼。

“这么晚去哪儿了?”

季寅耳朵里塞着不离身的耳机,摆了“对不起”地嘴型却又没说出口,讶异地抬头看了郑斯琦一眼,显然不信他这一句关切成分并没有多少的询问。

郑斯琦这才发现他是传说中的扫帚眉,眼瞳明净清亮,并非有层层叠叠似的愁绪。

“下次别那么晚。”

没等对方回答,郑斯琦就留开门缝转身回去了睡了,上床熄了台灯过后半晌,才得听一句模糊不清“恩”。那种与人为恶的负罪感倏而就消散了,郑斯琦只觉得枕头都显得松软了。

再往后,季寅依旧独来独往,唯独看郑斯琦的目光,多了些微黏性,像是能在目及之处牵出透明的丝来。发梢,衣领,袖口,腰际,裤脚,鞋尖。郑斯琦敏锐地察觉到那终日不熄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这些地方,闪开又来,掸下又落,除了自己的面目他始终不看,他觉得连自己衣上有多少出匝线针脚都要被数的清清楚楚了。

乔奉天听了,心里是说不出的感觉。像是自己觉得好而珍贵的东西,几多年之前就被人那样默不作声的珍视。自己是后来的那一个,已经根本不占什么优势了。

“他其实不就是……那什么你呗。”乔奉天故意调笑。

“我能感觉到。”郑斯琦望了望碑,“我其实烦的要死,想说什么呀,我做什么了就总这么看我,我无心的啊,芝麻大点儿的小事儿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对我有这种好感的。”

原先上课只坐在后排的季寅变得只坐在郑斯琦背后,郑斯琦往前挪一排,他便不跟着往前了;交留堂作业的时候会先放在郑斯琦的桌上,郑斯琦摆手指指老师,他才自己慢吞吞地递上讲台;郑斯琦戳他肩胛骨指指他的耳机线,季寅便欣喜似的拿下一只往他耳边递,郑斯琦躲开往下指指,他才发现是缠住了自己的拉锁。

不动声色又无孔不入的感觉,让郑斯琦完全地明白他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可连发怒的因由的没有,对方明明什么都没做,至少喜欢谁看着谁,是对方的权利,完全没理由说对说错。

乔奉天没说话。

郑斯琦手揣进口袋,“班里人都心明眼慧,其实很容易就看出来了,那些人一边恍然大悟像是知道了什么个中关键,一边又觉得荒唐可笑的不行。我不懂,光觉得自己无辜,想自己凭什么什么都没做,就成了他们的谈资,成了众矢之的,又不是我的缘故,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四体侧,郑斯琦脱下的外套被逐个递到了一旁的季寅手里,季寅连忙拒绝的把衣服往回推,众人就一脸不明笑意地往前递。一千五的长跑扰的郑斯呼吸紊乱,头脑发胀,刚粗喘着走回休息区的一列长椅,就看记忆手里捧着被叠的整整齐齐的衣物。那条从耳朵边延伸下来的柔软耳机线,正耷拉在衣上。

烈日照在后脑勺上滚烫,心脏扑通扑通地不住急速跳动,周遭目光一下变得露骨热切,甚至有人吹了一声浮谑的流氓哨,喊了句“郑嫂”,一时一团哄笑,分辨不清善意还是恶意。季寅满脸抱歉地把衣服往前递,郑斯琦立在原地,盯着不接。

“我跟你这种人不一样,我不喜欢男人,我说清楚了么?”

郑斯琦犹记对方歉意的微笑凝在嘴边,看着他时的那种温融热意,瞬间就被吹灭了。

乔奉天看郑斯琦一边笑,一边说:“我连粗口都没说,我觉得我说的话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最大的错,就是不该当着那么多的人面,否认他作为一个人合理之处,没什么不一样,他跟我一样。”

“后来呢?”

“后来相安无事,但比原先更沉默不爱言语了,再到大四去了国外留学,读完带回国一个男朋友出柜,把家里扰的天翻地覆鸡犬不宁,被父母赶出了家门,再后来是乘车来找好多年没再联系过的我,结果在高速上出了车祸,当时就没了。”

郑斯琦顿了顿,笑意始终噙在嘴边,“我到现在都觉得奇怪,他当时来找我到底是要对我说什么呢?如果是骂我是最好,骂我当时说了过分的话,骂我那时候擅自给他看了门,到最后又把他一掌推了出去。”

荣华公墓起了微风,掠过瘦松树梢拂面。乔奉天觉得心里像堵了一团柳絮,轻飘飘地哽着难受。

无日或忘,怎么可能是来骂你的呢。

可乔奉天自私地不想把那张字条的存在告诉郑斯琦,一点儿都不想。

“所以,你一直对我那么好,是因为知道我和他一样,所以愧疚么?”

郑斯琦转过头来看他,“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

乔奉天攥紧了手心。

“就是在月潭寺的那次,我知道你是和他一样。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和他像,一见着你,就总想到他。”

乔奉天不说话。

“刚开始对你也不算好,但的确又愧疚的意思,年龄大了很多才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但最该道歉的人已经死了,所以就把想明白的善意转嫁到了别人身上。”郑斯琦走近乔奉天,见他一迳盯着地,良久才温柔地笑起来,拂了拂他乌黑的发顶,“最开始,真的是这样。”

“后来我看见你还是偶尔能想起季寅,但不是因为你和他像,而是因为你和他不像。他是安天命的那种人,一旦沉底儿就安营扎寨不愿再往上游的人了。你和他不一样,你每一分每一秒都比他尽力。你其实又倔又犟,其实也不怎么听人劝,对吧?你有骄傲有自尊,加起来又百八十斤那么重。”

“但你又明明那么温柔善良,明明比谁都干净纯真,没见你一次,我就这么觉得一次。我总觉得你特别厉害,总能把不好的东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消化掉,剩下的又是你对别人的好,又是你好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你就像一个小太阳。”郑斯琦去捧乔奉天的脸,触手的地方正滚烫着,“后来我发现我对你好是因为你这个人,你笑,你说话,你做事情,你帮我剪头发叠衣服,你站在这儿,我都觉得你可爱,觉得喜欢,觉得很心动。”

乔奉天倒吸气的声音分外明显,身体跟着抽颤了一下,猛抬头。

在墓前告白事件分外悖德且滑稽的事儿,但郑斯琦接受。他等不及想抱他哄他,亲亲他。

“我特别喜欢你,真的。”

郑斯琦低头,把嘴巴印在了乔奉天光洁的额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