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过一两月,乔梁就在楼梯道里堆满了杂物。旧期的报纸,拆开压平的瓦楞纸箱,丁零当啷的易拉罐和几盆枯死了的绿株。满满挤了一堆,瘦小如乔奉天,上楼都得侧一下.身。

乔奉天来给大哥送一床夏凉被。被子轻薄舒服,贴身又不捂汗,是乔奉天在银行办业务时银行送的一套。桃粉的颜色,显轻佻了些,乔奉天平时也用不到,就顺手捎来了。

来之前没和来得及和乔梁说。乔奉天记着他是周六调休。

乔奉天在门口直直立着,按了好几声门铃也没听有人来开门儿。

“不会不在吧……”乔奉跺了跺脚,皱眉嘟囔,又按了下门铃。

铁门里这才听有细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谁?”

孩子的清凉童音,来应门的是乔善知。

“我,小五子,你小叔。”

“哎!”小五子响亮亮地喊了一嗓,带着笑音,“小叔等等,小五子给你开门。”

小五子伸手,“咔哒”拧开了门锁,看见乔奉天,乌漆漆地眼珠子都瞬间亮了,“小叔怎么来了?”

乔奉天摸摸他的头,一贴上他的头皮,就见他眯着眼睛一缩脖子,于是没忍住笑了。

“又冰到你了?”乔奉天收回手,“那小叔不摸了。”

小五子摇摇头,“没关系没关系,我给小叔倒杯水。”

乔梁是个手脚很勤的人。和乔奉天一样,只一个人,也能把家里整理的干净敞亮。新所也好,旧居也罢,都不妨碍他想好好生活下去的心思。只是乔梁行为处事更男性,不能将每一样细致之处做到最优。

就像餐桌,乔奉天和乔梁都能擦得干净整洁,但乔奉天还会在上面摆上一瓶花。

“你爸呢?不在家吗?就你一个人?”

乔奉天进去把手提袋放在茶几上,来来回回转了几圈,除了小五子,没见有半个人影。

“爸爸不在。”小五子专注端着一个盛了热水的瓷杯,小心着脚下的步子,把东西往乔奉天手心稳稳一放,“下午就出去了呀,说和工友出去有事了。”

乔奉天弓腰把水杯往茶几上一搁,不可置信地挑了下眉,“就留你一个待到现在?”他偏头一看,天早黑了个彻底,窗外的昏黄灯火和霓虹流潋成璀璨一片。

小五子眨眨眼,如实点头。

“晚饭呢?”

“阿爸做好的,在微波炉热一下就行的……”

“真行。”乔奉天不满地环臂一拧眉,上下瞅着小五子,“你们家亲老子心真大。”

乔奉天把夏凉被拿进乔梁的卧室。乔奉天给乔梁租的这间房是双卧室,中间隔了个小走廊,不挨着。哪知道小五子刚到市里,实不习惯一个人睡觉,没辙只能在乔梁的卧室里另支了一张小床。床边摆了个四方的木头书桌,挨窗。

那盏台灯是乔奉天在书店替小五子的买的,导购舌灿莲花,说是护眼养眼又省电节能,愣是把盏灯夸得天花乱坠,唬人唬得乔奉天脑仁子疼。乔梁本想摆手走人,可乔奉天低头一看小五子一脸不舍,送走父子俩之后转道又去把灯给买下了。

乔奉天伸手摸了摸桥梁的床铺,又往下按了按。只垫了一层絮,干燥板实,但也柔软不到哪儿去。

下次再带床新被絮来吧,家里还有套余裕的。乔奉天坐在床上,手掌抵着床铺,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那盏吸顶灯,短短叹了一口气。

他挺失望的。

其实,来给乔梁送夏凉被是虚,想来看看他哥是真。

何前的事儿弄得他心绪杂草丛似的一团,乱蓬蓬的,割不断理还乱。那份感觉不可名状,既不像悲伤,也不像迷惘,倒更像是一份焦郁掺着些惴惴不安。像梦里,迷蒙间看有人影人囿于水岛中央,便着急跺脚地企图呼喊施救,只原地转圈,四下环顾才发现,自己周遭也皆是水潦漫漫,也被困得不得动弹。

他生活在利南,总缺失这样一份安全感。小的时候是牵着阿妈,挨着阿爸,才觉得心里的细小缝隙填的满满;长大些,只有看着乔梁高大宽阔的背影与他包纳温柔的笑意,方才觉出踏实舒畅。

他对大哥的依赖,有时自觉已经超出了常情。像是把对方当成了剥脱出另一半灵肉的自己,如果对方能过得顺心顺意,那就宛然达到了他百分之五十的人生价值的实现。

乔奉天也始终笃定相信,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还希望他活得自由自在,那个人就只可能是乔梁。

乔奉天用力攥了攥身下的床絮。

小五子给乔奉天剥了个脐橙,白络都拿手细细拈去了,用水果刀破了八瓣,给盛进个干净的小塑料盘里,端进了房间。

“小叔,吃橙子吧。”

乔奉天回身,抬腰直起了上半身。拣了盘子里的一瓣小的递进嘴里,“两天没见就觉着你又长了。”又挑了个大的往小五子嘴巴送,“张嘴,这个特甜。”

小五子扭扭捏捏地长了嘴巴,“没有长吧……”

“一米二早就超了吧?”

“恩,再一点点就能到一米三了。”小五子低头小小,用手揩去了嘴角的酸甜果汁。

“不得了。”乔奉天比划了个小马扎的高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爸搁我旁边蹦起来都能踩着我脑袋。”

小五子知道他是夸张,“阿爸像爷爷,小叔随奶奶。”

乔奉天一滞。

确实,林双玉年轻时候不高,但的确生的眉眼浓重,白净瘦小。只单看面庞,母子俩分外想像。

小五子在对面突然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往乔奉天边上一凑。

乔奉天任他过来紧紧贴着自己的手臂,偏过头问他,“怎么了?”

小五子低头抠着手指头,不说话。

“有什么事儿不好意思说么?”乔奉天低头去找他深埋的下巴,“有想吃的东西?你说,小叔周一给你做。”

小五子拨浪鼓似的摇头,飞快看了他一眼,又迅疾收回了探问的视线。

乔奉天伸着凉凉的手指去勾他的鼻子尖了,一字一句地温柔告诉他,“男孩子要大方一点,有什么事就说,没事的。”

难不成喜欢上学校哪个小姑娘了?

郑彧?

“我想让……想让……想让小叔……”

乔奉天听着他挤药膏似的仨字儿仨字儿往外蹦。也不着急,耐心等着,伸手挑橙子瓣儿往嘴里送。

“想让小叔陪我去运动会。”

乔奉天嘴里咀嚼的动作一停,问,“运动会?”

小五子咧了下嘴,摸了摸后脑勺,“……恩,春季运动会。老师让我们带上家长一起参加,但是阿爸要工作,我、我不敢说……”

“你支支吾吾半天就这事儿?”乔奉天啼笑皆非。

小五子点头,把衣摆绞成了串儿麻花,“因为、因为小叔你和阿爸都、都很忙啊……”

乔奉天没说话。

这孩子的顺从和懂事是刻在骨子里的。乔奉天既高兴他如此平定温和,有礼而知进退;有时候又忧愁,忧愁他自小就要被揉搓摔打捏的平滑光正不留一丝反骨。怕他长大了,意识自己家庭缺失,不被生母所爱,以致连大胆去支配自己人生的勇气也没有。

乔奉天捏捏他颇有些结实的胳膊,往上提了提他微微塌着的肩。

“放心,小叔肯定去。”

从陶冲湖回铁四局,要经过市中步行街那段儿。利南在修地铁五号线,城规七点一过已经准时封了路。乔奉天给挡了个措手不及,没辙,掉头绕路,从广视天桥上走。

广视天桥的前身是倚龙桥,念出来满口金庸味儿,历史悠久。曾经无名文人的几笔小序里,写它原是青砖灰瓦,两岸一列长柳。可再沛然的街景,也敌不过今天市政城规轻飘飘的一纸改令。都免不掉要剥脱陈旧,变成钢筋水泥的庞大结构。

天桥上风大,灯亮,低头就能瞧见脚下川流不息的璀璨车水。远眺前方,是总不完工封顶的广视大厦,高高矗立在夜色中的橘色塔吊仍在叮当作响,加班加点的旋转工作。

乔奉天把帽子兜上头,突然发现这几年,利南市一直在马不停蹄地修修建建。

东敲一锤西敲一棒的,迫不及待地昭彰自己企图领先时代革新迅疾脚步的那点儿心思。但又拖拖拉拉反反复复,原地打转不说,还把个小小故城抠的千疮百孔。

乔奉天扶着围栏,觉得很多世情都有事实可依。人有时候也是这样,越是想往前走,偏就越是脚步黏重,停滞不前。

郑斯琦刚从郑寒翁家回来。

郑寒翁太久没见亲亲宝贝大孙女儿,乐得颠颠,精心煨了一大锅酥烂的红烧鸡爪,让这丫头就着电视闷头啃掉一大盆,骨头垒成了座小山。等郑斯琦告诉他郑彧过两天要参加利南附小的春季校运会,老爷子又二话不说拉着她去商场挑了双不便宜的运动鞋。

嫩粉的颜色,粘了俩脚丫子大的蝴蝶结。给郑彧乐得见牙不见眼。

郑斯琦看了直皱眉。讲实话,他就不信穿着这玩意儿能跑步?怕绊不死自己个儿是怎么的?

“你别老那么糟践您退休工资。”郑斯琦在厨房里戳他爸,“您留着自己娶老婆。”

老爷子眼镜一推,巴掌一扬,“关你臭小子屁事儿,说的就跟你有老婆似的!我不提你小子还自己找上门来了?!”

“得得得。”郑斯琦手一按,“爸您当我没说。”

郑彧坐在后座儿一路哼着小曲儿,晃荡着两条腿。郑斯琦从后视镜里,看她嘴边儿还沾着吃鸡爪儿没揩净的酱油,像个偷吃餍足的狸猫崽。

“呐。”郑斯琦抽了两张面纸往后递,“擦擦嘴,小馋鬼。”

郑彧脸往前凑,合着眼,“爸爸帮我擦。”

“少来,自己擦。”

“哼。”郑彧噘嘴,“小乔叔叔都会帮我擦……”

得,半路杀个乔奉天截胡,自己在小妮子心里这地位堪忧。

郑斯琦偷笑,“爸爸要开车,爸爸没手。”

“看!小乔叔叔!”

郑彧突然伸手指着前窗,望着广视天桥的东南一角。郑斯琦听了一挑眉,顺着郑彧手指尖的方向看去。的确是个削瘦人影伫立在桥边,虽不大能看得清明,但紫红的头发却被晚风吹得蓬起。

只一眼,车子就快速驶过了天桥。郑彧忙转身趴着后窗去看。

郑斯琦笑着夸郑彧,“眼比谁都尖。”

“嘿嘿。”

“还‘嘿嘿’咧,都是吃菜转盯着盘里肉拣给练出来的吧?”

郑彧皱着鼻子转过头,“你讨厌!你不许说!”

“好好好,我不说。”

郑斯琦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按着手机发了个短信。

乔奉天在桥上点开一看。

“大晚上在桥上喝风,我算知道你冻疮怎么好不了了。不回家吗?”

乔奉天不由得四下环视,回,“你是电子眼吗?”

“错了,我是先知。”

冷笑话一样的短小字句,都能想象到郑斯琦那副正二百八的周正模样。

乔奉天倏而笑了,眼瞳正在夜色里微微发亮,如同柳枝轻拂熠熠水面。既像是有隐隐的思绪波动,又像仅仅只是因为映入了流烁的霓虹。

作者有话要说:

郑是直的没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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