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依乔奉天的耐力,他不大适合长跑。容易气短胸闷,缓不过来劲儿。上回在利大追詹正星的那次,就够呛,面儿看着没事,回去闷闷咳了半宿。

雪是不长眼的,只管疯下,只管融化。乔奉天只要那么稍稍一张嘴,雪沫子就能见缝插针地溜进嘴里,在舌尖融开淡淡辛涩的灰尘味道。嘴唇被吹的麻微肿,抿一抿,像将将移植上的两片死肉。

吕知春跑的太快了,快到一丝流连的意图都没有。

“吕知春你能不能不跑了!”

这么皱着眉心儿空喊了一嗓,乔奉天突然就脱线似的想到,世界上最没用的话里,其中一句就是“别跑”。

见两人间距渐大,乔奉天隐隐着急。用被漫天风雪扰的心烦意乱,伸手撩了把濡湿的头发,提上口气,拔腿加速。

“操你大爷的吕九春别让老子逮着你!”

见吕知春蹿上了青衣江路上的人行道,掺进了密密的人群,乔奉天也连忙穿过正嘀嘀鸣笛的助力车流。

吕知春跑的急了,肩膀无意搡过了一个鞋跟颇高的女性人。乔奉天隔了半近不远的距离,看她摇摇曳曳,雨伞偏斜,正担心她要原地平摔,就见她一把挽住了身旁的男伴,自救成功。

乔奉天本想远远绕开两人,却无意和男伴打了个对视,讶于对方是郑斯琦。这么巧?这么个念头将一浮现,脚下就一时没留神,“呲溜”在家停业铺面前的大理石阶上,结结实实打了个滑。

“哎!”碍于挽了个陆揖铭,郑斯琦下意思地伸手想扶他,也来不及。

乔奉天倒也没众目睽睽摔个四仰八叉那么难看,只是一只脚跟平移前滑,一只膝盖触地后滑,重心猛是向后一扽,手连忙撑抵在胯边,才不至腰背打地。从肩至腰,竟拧成了一弯虹型,掸眼看着,颇有breaking舞者的风采。

“嘶——”膝盖接触大理石面的磕痛酸胀的乔奉天舌根一跳,“操……”

“没事吧?怎么了?”

从陆揖铭怀里轻轻抽出了手臂,郑斯琦两步上前,弓下了腰。他倒是觉得很奇怪,奇怪怎么总是能碰到这家伙在人群里不要命围追堵截。

难不成,他主业是理发师,辅业是个放高利贷的?

“站得起来么?”郑斯琦伸了手。

可惜乔奉天很不给面子的没接。他满心满眼追随着已经拐过了四岔路口的吕知春,暂时抽不出半分的工夫和这个人客气寒暄。

“没事儿。”

乔奉天摆摆手,匆忙撑地从台阶上站起来,长裤膝处的那块布料,浸湿了一大团,“没事儿,没事儿。”

“你——”

“有事儿不说了,走了!”

郑斯琦的一句话还没说完,乔奉天就趔趄了两步又跑了起来,徒抛给了他一个单薄迫促的背影。

“怎么了。”陆揖铭兀自站到郑斯琦的伞下,贴着他的手臂,“那个人您认识,郑先生?”

“算吧。”郑斯琦面对着乔奉天跑开的方向,摘了落了半融雪花的眼镜,“一个朋友。”

陆揖铭话里带笑,“那倒是挺奇怪。”

“恩?”郑斯琦拿指头拭了拭镜片,看了她一眼,“怎么说?”

“那个人,看起来跟您真的不像一类人呢。”

“是么?”郑斯琦顿了顿,“可能吧。”

把眼镜架回鼻梁,发现还是给抹花了。

乔奉天追上了吕知春,不是因为自己脚快,而是沾光于对方路况陌生,三下五除二,瞎拐进了一条居民楼胡同,死的。

一条命,乔奉天跑出去半拉,此时正手支着水泥墙,低头不住紊乱地粗喘,“你他娘的跑个屁,谁还能,咳咳,谁还能,吃了你么。”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沙沙的急咳。

吕知春也累到脱力,手撑着膝盖,虚倚着墙壁,“我,我绝不跟她回家,我不想让她看到我。”

“哎行了。”

乔奉天从兜里掏了一包面纸,往他通红的脑门上轻轻一丢,“把你那清水鼻涕,揩干净,再说话。”

稍有回缓,乔奉天立马理正了歪斜的衣衫。胡同上是居民楼,密密匝匝支了不少老旧的遮阳棚与空调外挂机,扫不进来。

还是先前的那个问题,“就因为他们不接受你是个同性恋。”只是这次是有的放矢,目的明确。

吕知春与他间距五六米,正垂着头,不说话。

“就因为这么个原因,你从十六岁到十九岁,从来没回过家?”

乔奉天一直觉得难以置信。黑漆皮灯笼,凭吕知春的心性,辗转流浪三年,如何能捱得过饥寒交迫,进退维谷的时候。如今传销拐卖,打砸偷抢,此类种种不乏,吕知春个中又受了多少罪多少苦,他没说过,乔奉天也不知道。

有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让一个未成年,三年都没有回家的念头。

“学也不想上么?”

乔奉天一直说他的初中毕业,现在看来该是高一辍学。算一算,倘若他没离开下塘,现在应该正好在念大一,风华正茂,正朝气蓬勃的年纪。

提及学校,吕知春的表情倏而出现了轻微松动,倒不是怀念,而是厌恶。

“不想,一点都不想。”

“为什么?”乔奉天揉了揉膝盖,微微皱起了眉。

“都说我是变态,没人把我当正常人看……”

“可是你的家在下塘不是么?”

比起骂人,乔奉天不大会说道理,只能搜罗着脑里的只言片语,努力做出教诲似的引导。

“你的妈妈,一直在找你。有些误会其实不应该,不应该一直逃避,如果坐下来面对面把事情说清楚,其实,你可能会发现,很多东西都是你脑子一热,一时冲动。”

“曾……你的妈妈和我说,他们其实早就不在乎你喜欢什么样的人了,我觉得他们现在一定是只希望——”

“乔哥。”

吕知春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此时的居民楼里静静悄悄,约摸有人信佛,窄小逼仄的胡同里,弥散着一股低劣的紫檀余烬的香气。一只黄色的梨花猫“步履翩然”,“蹬蹬”跃上了半高的暖气管,圆圆的眸子直直盯着吕知春。

“有没有人跟你说,你是一个很容易你以为的人?”

吕知春说的不徐不疾,语调偏低,话里既没有怨怒,也没有愤愤不满,只像在陈述一个很惯常的事。

乔奉天咽了自己余下的话尾。

“你以为我是个小孩子,所以你要替我考虑很多东西;你以为我是少年意气在耍心性,所以你想让我乖乖回家;你以为只有你受过的伤是伤,你的故事是故事,别人的都是小打小闹不足挂齿,所以你自怨自艾,觉得别人其实都比你轻松;你以为你做出咬牙的姿态,就能得到别人的认同……你其实,其实实在自我安慰。”

用了几个成语,且是很是标准工整的一段排比。

乔奉天有些瞠目了,张了张嘴,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继父没有我妈告诉你们的那么简单,他是变态,他不是人,他有猥亵的前科。那时候,他对我也一直在动手动脚。”

闻言,乔奉天猛睁了下眼。

“最最关键的是,这些事我妈一直都知道,她和那个男的有孩子了,所以她不愿意离婚,不让我报警……”吕知春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像是回忆起了令他极度不适的东西。

“我不信她,真的。”

吕知春窄瘦得有些过分的脸上漾出一个讥诮似的笑,“如果她连这些实话都不告诉你,你让我怎么相信她?怎么依靠她?”

“我怎么敢跟她回家……”

“她,我继父,他俩的孩子。乔哥,你觉得那还是我的家么?”

乔奉天立在原地,攥了攥手心。

他看吕知春眼瞳里的一层天生的水光,如同檐下雪水,冰凉干净。

“乔哥,我一到利南你就把我聘了,我就一直都挺依赖你,还很谢谢你的,有些东西我真的不懂也是你一直在教我,但是……但是你不是我,你不能把我往你认为对的地方逼。”

利南的傍晚,天空圹埌,雨雪有渐隐之势。

郑斯琦果断无视了郑斯仪连珠炮似的探问,忙接了郑彧回家。一路上抓心挠肝也没想出今儿要捯饬什么黑暗料理,最后还是边上楼梯,边点了外卖。

郑斯琦家是地暖,冬季暖如春。只是装潢时管道铺的偏密了,以致屋里暖和的都有些燥了。

故而郑斯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督促郑彧喝水。把小丫头揽上餐桌的靠背椅,往她粉色的双耳壶里灌了满满一杯。

“慢慢喝,不要烫到嘴。”

“恩!”

倚靠着餐桌,盯着郑彧猫儿似的小口小口啜着水,郑斯琦老是想到乔奉天今天追人结结实实摔的那么一下。

吕知春?

好像是詹正星上回打了的那一个。

郑斯琦转身进了书房,拿手机噼里啪啦按了几下。

手机响了的时候,乔奉天正在换家里瘪了的灯泡。老式小区顶挑的偏高,乔奉天没辙支了一架家用折叠梯。不知哪儿弄来的老物件了,踏板有些微微松动。

手机贴肉,震的腿根一阵酥麻。乔奉天把断了钨丝的灯泡揣进衣兜里,腾手按了接听键。

“喂?请问哪位。”

郑斯琦听他的声音像着了寒似的,沉沉哑哑。

“恩,是我,郑斯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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