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学路上我才知道,自己昨晚在和齐晗相拥而眠的时候错过了一场什么样的大风大浪。

离高考还有两个周的时间,靳阳厚积薄发的恨意终于瞄准了时机转化为一场实际行动在那晚的一中铁门外实施了。

那大概是足够被一群青春期的旁观者,无数只被家长老老实实圈养在笼子里十几年的鸟儿刻入自己寥寥无几的八卦史诗中的一幕。

一堆戴着黑色口罩的小混混拿着喇叭在与一中隔了一条斑马线的人行道上朝着保安室像上世纪四十年代反革命的有志青年一样摇旗呐喊:“胡老三的女儿是同性恋!高三三班胡遥和女的谈恋爱!天天手拉手上厕所!钻小树林干龌龊事!没脸没皮不害臊!”

学校的保安远远不够驱散这一群乌合之众,这堆制造了一场空前盛大的热闹的枭鸟最终在由远及近的警报声里一哄而散。

警报能驱散人群,却驱散不了流言蜚语的声音。

被题海涮洗得生活一片苦难空白的高中生犹如大饥荒年代饥不择食的难民,偶尔一点事不关己的野消息于他们而言都能像卡在牙缝里的半片炒菜叶一样稀奇。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紧闭双唇,三两扎堆的时候便肆无忌惮搅动着舌头把那些事从齿缝里拖出来嚼一嚼,为自己空无一物的青春榨出点聊以解乏的味道,末了又吞到肚子里,时不时想起来还能反刍一下。

十几岁的孩子张合着那副名为“不懂事”的牙关,津津有味咀嚼着一片片拿别人的酸甜苦辣浇灌出的菜叶。他们哪里肯承认,自己嚼的从来不是菜叶,而是他们口中那些或许从未谋面过的当事人的脊梁骨。

出乎意料的是关于这场恋爱在成小容面前死不认账的人变成了成鞠。

“我倒是无所谓,那万一她因为这事儿得个处分可就是一辈子的污点,她唯一出路上那颗绊脚石可不能是我凿的。”成鞠出了办公室回来跟我交流心得,“她是被成小容盯着冲状元的活宝贝,只要我死不认账,这事儿就能大事化小。”

“你就咽得下这口气?”

“咽得下是王八。”成鞠瞥了我一眼,一脚踹得桌子角吱嘎作响,“姑奶奶搞不死靳阳那个狗东西。”

只是我没想到被姑奶奶拉去并肩作战的人不是她哥而是我。

本着从我哥这里传承下来不议人是非的优良美德,过往那么多次回家路上碰到一身校服的靳阳我也忍着没去打听过半句,直到今天成鞠为她的复仇计划给我做预习功课时才让我对他的家庭有了囫囵的了解。

我和成鞠在办公大楼门口蹲点三天,五月二十六号的中午,教务处主任照例进行饭后肠道运动的那十五分钟里,我们成功翻窗爬进了此时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从调出靳阳档案到打印出来只需要不到十分钟,在我们把那张薄薄的信息表放进书包准备夺窗而逃的那一刻,拿了一沓厚厚体检表的成小容蹬着高跟鞋进来了。

我哥把我从成小容办公室领出来的时候天上下着雨,像极了去年生日那天我被请家长的天气。

眼睛盯着脚尖走路,我把手背在背后,十根指头绞来绞去,以始终和我哥背影保持了半米的距离在他后面划拉步子。

出了教学楼,他把外套脱下罩在我头顶,嘴里那句“不用”堪堪吐出一个音节,齐晗已经撒手转身往前走了。

我心里猛然一沉,我哥这次真的生气了。

齐晗被淋了个通透,回家第一件事是进了卫生间洗澡,我手里抓着他的衣服,站在客厅那张小床面前一动不动。

浴室的水声和窗外的雨声混合起来,跟着附和的还有我胸腔七上八下的心跳。我希望那水声快点结束,又希望它别那么快结束,我不知道它结束的下一秒我会受到什么样的审判,对未知的不安使每一滴水落到地板上的声音都沉重又漫长,这份不安里还带着一份可恶的好奇———我哥这次会骂我吗?气到什么地步才会忍无可忍?他对我的容忍底线到底在哪里?

自觉罚站比被迫罚站的滋味难受多了。

浴室门被打开又关上,我哥擦着头发走出来,带出一股沐浴露的青果味道坐在床头,随意拿了本书放在怀里,手指徐徐敲着封面:“哥不信你们只是为了查看自己的档案。”

我迟疑了一下,估摸着这个时间成鞠已经把靳阳的资料和他早就被退学的事实交给了被截胡的奶奶,决定把这桩一年前开始的风云从胡遥和我提出在一起这件事讲起。

等我讲到昨天被成鞠告知靳阳双亲已故,从小学开始只有一个奶奶照顾却因为和家大业大的成辕打架而被单方面退学,至今还每天晚上换上校服在校门口假装放学瞒着老人的时候,我哥用眼神告诉我接下来我和成鞠的阴谋他已经猜了个大概。

他朝我招手,我走过去,被他拉着坐在怀里。

我哥声音离我很近,几乎是朝着我耳朵眼说话,所以他放得很轻:“老人家已经知道了?”

我点头:“应该差不多了。”

我哥不说话。

我从我哥的沉默里参悟到自己和成鞠这一系列合情合理的举动里似乎有哪里出了错误,但是我还没参透到底是什么错误。

我扯了扯他的小指,有些嗫嚅:“哥,我错了。”

我哥反手握住我:“哪里错了?”

“我们不该去偷东西。”

不知道哪里做错了,就说一个肯定已经做错的。

“没了?”

我张了张嘴,不敢说“还有”,因为不知道哪里还有,但是我知道要是答应“嗯”就是错上加错。

“哥不觉得以牙还牙是错的,可力得使对地方。”我哥低着眼睛,一手搂着我,一手拨弄我的手指,“靳阳犯的错,为什么要报复到他奶奶身上?被狗咬了一口应该打回去,而不是反咬一口惹得一嘴毛。因为他的泄愤对象有胡遥爸爸,你们就跟着把复仇对象变成了他奶奶?这样和他有什么区别?”

我有些似懂非懂,但听出我哥语气缓和了。

顺势趴到他怀里:“下次不会了。”

“不要有下次了。崽崽。”我哥顺了顺我后脑勺的头发,叹了口气,“哥有时候希望你不要长大,有时候又希望你快点长大。”

可我后来明白一个道理。

不是人人都有哥哥。

高考前一个周我得了重感冒,成小容说是压力过大导致的免疫力下降,我哥给我请了假在家复习,但病情没有好转。六月四号全市放假那天我因为发烧在赶往市医院的路上,禾川又热又粘的空气里我的呼吸却是干燥滚烫的。

我许久没见过我哥着急得团团转的样子,给我出去买饭的空档在人工湖边一根一根地抽着烟。

夜里我睡得极不安稳,朦朦胧胧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只感觉一整夜都有只手时不时探我的额头。醒来出了一身的汗,我哥端着一碗小米粥站在床前,哄着我喝了粥赶快吃药,我从没被碗沿遮挡住的视线缝隙里看他,红血丝遍布的眼白下有些青黑。

关于靳阳的后续胡遥一直捱到了高考结束才对我全盘告知。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深刻了解到“蝴蝶效应”这个名词。

它对我们一行人的影响并没有在二零一三年的六月结束,往后的那些年我们都与自己如今所走过的每一步相互照应,藕断丝连。

胡遥的爸爸死于六月七号凌晨两点的市医院急诊室,或许也死于在回家给女儿买宵夜的路上被人一顿蒙头殴打以后留下的后遗症,那场后遗症在短短三个小时以后以内脏出血的方式使他轰然倒在了家里的燃气灶面前。

靳阳的报复来得迅速而狠毒,他奈何不了有司机接送的成家兄妹,奈何不了与他们一路的胡遥,奈何不了被我哥严防死守的齐野,于是那颗狼牙咬回了胡遥的爸爸身上。

小逃犯在六月八号的凌晨三点被把自己一手养大的奶奶抓到了胡遥家楼下,离那棵黄果树二十米的空地上,回荡着一阵又一阵苍老拐杖狠狠撞击年轻脊背的响声,敲打的“橐、橐、橐”的声音一直持续到交叉闪烁着红蓝灯光的警车出现,渐渐被刺耳的鸣笛淹没。楼上所有人家的阳台都亮了起来,看着这一出七旬老妪亲手将自己唯一的孙子缉拿归案的好戏。只有一户藏在空寂里,那户总是在深夜亮起的房子似乎跟着它主人心跳的骤停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那里再没有一个活人,死者身死,生者心亡。

天亮胡遥身体飘忽出门高考的时候发现华发苍苍的长者晕倒在她家门口,从倒地的姿势来看,起因大概是长时间下跪造成的供血不足。

老人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掀开被子双膝下床,一言不发却泪眼婆娑望着眼前的孩子,她们都送走了彼此唯一的亲人。

所有做错事的人都安然无恙,最无辜的三个人受了最深的伤。

我在二零一三年六月八号的下午,站在病房门口,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也是亲手造成这一场生离死别的帮凶。

备注:后面几章忙着结尾,节奏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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