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有三天。

二十九,除夕和初一。

过年那天整个禾川都是白的。

妈和那位姓童的叔叔去了美国见家里人,爸的电话打不通,最终我哥决定在1108亲手给我做顿饺子来度过这个春节。

饺子包得不像饺子,像换了肉馅的汤圆,完好无损的那些盛到我碗里,煮破了的被我哥吃了。

我抱着脸大的碗屈腿坐在那张早已被拿来闲置课本的小床上,隔了自碗里蒸腾上升的濛濛雾气看着二十寸液晶屏幕里正在合唱《因为爱情》的陈奕迅和王菲,鼻腔和眼睛被热气熏得湿漉漉的,眼睛瞟到那个只插着两根枯枝却每天都被我哥擦拭得透亮无尘的花瓶,有些走神。

又咬破一个饺子,喀哒———牙齿和硬物碰撞的声音。我把纷扰视线的水汽吹开,躺在勺子里的肉馅吐出泛着银光的硬币边。

我转头望着我哥。

我哥端着手里那碗被煮得皮肉分散的饺子看着我笑:“崽崽咬了硬币,来年吉祥又如意。”

嘁,老套。

骤然起身把剩下半个塞到了我哥嘴里。

屏幕里的合唱进行到了尾声,我哥右边腮帮子被饺子撑得鼓鼓的,跟着他咀嚼的频率起起伏伏,我看着他垂着眼睛安静吞咽的乖巧模样,有些心痒,脑子里浮了一层暧昧的粉色,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嘴里不知所云:“哥,咱们去乾江看冬樱吧。”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牵着我哥的手站在了乾江堤岸。

江面没有结冰,呼吸放得轻些甚至能听到深处传来的暗涌水声,月亮投放在水面上,清风吹过便起波折,黑色于周围四散铺开。

禾川是不常下雪的,难得今年的冬樱能在那么冷的天气里活下来,我和我哥在岸上不疾不徐地走着,身后留下四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远处偶有一两声汽车飞驰而过与地面产生的共鸣,这是除夕,离家的忙着想家,路上的忙着回家,家里的忙着团聚。

我不忙,我哥走到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

一抬头,月亮被树枝和雪被遮得剩个残影,躲在雪下的花瓣偷着点清透月光粉得愈发幼嫩。

我扯了扯我哥的袖子:“哥,你背我吧。”

“好。”

四行脚印变成了两行,我两条胳膊交错抱着我哥的肩膀,仰头哈气,一串白雾在我哥头顶飘散,融入前方的黑暗。

除夕的热闹是关起门的热闹,黑天下的乾江岸好安静,静得只听得到我哥下脚踩雪的声音,沉重缓慢。我那么大个人被我哥背着,却听不到他呼吸跟着脚步一起变重。

“哥。”

我喊他。

“嗯?”

“没什么,叫你一声。”

我有些狡黠。

“哥?”

“嗯?”

我又不说话。

“哥。”

“嗯。”

我低笑。

“齐晗?”

“叫哥。”

我乐了,拿下巴去磨我哥的后脑勺,后脑勺的头发又蓬又软:“累吗。”

“不累。”我哥两手搂着我大腿提了一下,“哥把你喂瘦了。”

我接话:“那是我太矮了,上学期体检才175。”

提到这个就有些不甘心,脑袋偏过去看着我哥侧脸若有所思,“哥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你就那么高?”

我哥没回答,低头笑了一下:“崽崽才十七,以后还会长的。”

我卯足劲“嗯”了一声,两只脚尖摇摇晃晃,又拿耳朵去蹭我哥的耳朵:“那你可得好好看着我,看我到底能长多高。”

“哥看着你。”我哥重复着,声音很轻,像在应允,又像在许诺,“好好看着你。背着你看每一年的冬樱,守着你一岁一岁地长大。好不好。”

正欲说“好”,后话被四面八方突然响起的“咻”声淹没,天空整片整片地炸开了烟花,江面成了会反光的黑色镜子,反射到遮盖树枝的白雪身上,也被照映得流光溢彩。

二零一三年了。

我赶紧从我哥背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两手扯着他的衣摆,仰头看着他,莫名欢欣得得像个跃跃讨糖的孩子:“哥,新年快乐。”

我哥就这么含笑凝视着我,冲上中天映到他眸子里的那些烟火接踵盛开,坠落,又消散,全都隐在那中间陈放着的一个小小的齐野身后,我这才发现原来乾江岸边最好看的冬樱不开在雪压的梢头,而是开在我哥暖得融霜化雪的眼里。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种人,既卑微又雄伟。他们的喜欢像雪一样干净纯粹,把感情彻头彻尾地当做自己一个人的事。你要是对他冷眼相待,他便封口缝心,藏好自己的满腔热爱缄口不提,把你留给他的背影当作人之常情,甚至坦然跟在你身后目送你远行。刀子也割不开的秘密只要你一个回头就能豁一个口,再走近点就会发现那层无波无澜的零度表面覆盖着的是一颗滚烫的真心,你要是愿意伸手掀开,他就会心甘情愿奉上一份至死不渝的深情。

那么差劲的齐野,半辈子的运气用光了换得遇见这么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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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2月17号

590。

全班十七名。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就上建大调档线了。

2013年2月26号

我哥说咱妈要在美国呆两个月。

爸为了躲债不知道去哪儿亡命天涯了。

哥还说打算转点钱给他,结果电话注销了,房子转租了,联系方式也不留。

2013年3月5号

哥今晚没来接我。

打电话说老师让他送东西去医院。

送到现在也没回来。

手机也打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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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本合上和门被打开是同一时间发生的。

亲兄弟之间那点血缘搭起来的心有灵犀在这时起了作用,我看着我哥明明与往常无异的换鞋和关门动作,却能清晰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无言的灰败颓唐。

外面那间房没有开灯,他就着我台灯晕出去的光,一径走到那张我以前睡的床上坐着,什么话也不说,我隔着窗子只能看到他面向天花板的后脑和微佝的脊背,随着他的呼吸极其轻缓地起伏。

“哥。”我起身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大半张脸没在灯光晕不到的黑暗里,“你怎么了。”

他没抬眼看我,却把身子转了过来,够到我,两手环住我的腰,脑袋靠在我肚子上,就这么把站着的我抱住,像个在母亲怀里犯困的小孩子。

“崽崽。”他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是随着胸口的闷气一起叹出来,“哥今天……今天亲眼目睹了一场死亡……一场活生生的,清晰,鲜明的死亡。”

大概是又回忆起了他看到的场面,经受不住刺激似的,他靠在我肚子上的额头旋转了一下,把眼睛埋在了衣服里,声音灰蒙蒙的,有些颤抖:“原来死亡不是一瞬间的事,它好漫长。”

我掌着我哥的脑袋,听他絮絮讲述着自己怎么被临时塞进急诊室协助老师挽救那个突发心梗的老人,怎么感受着一份生命像流水一样悄然顺着病床无声淌走,怎么努力做着一场在死神手里抢人的无用功,怎么看着一份心电图拉也拉不住地逐渐走向平缓。

病房的空气仿佛一个充满恶意的染缸,快乐困囿于个体身上,人人都有抵挡它的屏障,难过和悲伤却能肆无忌惮地顺着呼吸漫延到每个人的心里。

“他走得很痛苦。”我哥说。两只眼睛一片混浊,黑的不黑,白的不白,残留着老人眼里永远拭不干净的分泌物,嘴巴痛苦地微张着,唾液糊在周围,泛着白沫,有些流向两边。眉毛拧成奇怪的形状,诉说着它的主人仿佛最后都还在经历一场挣扎,不知道是挣扎着去死还是挣扎着去活。

他把他的挣扎全写在了自己扭曲的五官上,呈现给目睹他离世的每一个人,那些人看着他的痛苦滞留在那张苍老污浊的脸上,那份痛苦在凌晨十二点的急诊室里迅速孕育出无数份同等的痛苦,侵蚀着在场每一个肉体完好无损的人的内心。

包括我哥。

我哥把这股无力的哀伤传染给了我,那是对这个世界上某些与自己无关的悲剧的共情,像一把钝刀,凌迟每一个苟活的生命。

说到最后他的脊背抖得越来越厉害,他在害怕。人类对死亡最好的致敬方式就是害怕。

而当我向死亡展示着我的致敬时,是一个星期以后。

成小容把我喊出教室的时候是晚自习第四节课,之后我便对踏出门槛后的所有对话和场景通通失去了记忆,包括我是如何跑去的第一医院。

知觉恢复于我看到我哥躺在病床上的那一眼,骇人的恐惧在那时才后知后觉取代了大脑和身体的短暂空白,像蚁噬一般蛀空了我的每一寸骨骼。

我哥的老师坐在病床旁边,发梢带霜的教授脸上惧色未消,惊慌和歉意争先恐后占据着那双黑框眼镜后面遮盖一脑智慧的眸子,配合着打战牙关而不由自主颤抖的双唇断断续续张合着,对着我半失聪的双耳阐述这场人祸的由来。

逝者带给周遭的余痛并未跟随着他一起葬入坟墓,过于孝顺的儿子把内心的哀悸转化成了对医生抢救无效的怨愤,藏在夹克内侧的匕首刺向医生心脏的瞬间被我哥抢先一步拿自己作了凶器与被害人之间的阻隔,刀尖直指肋骨,差四毫米进入肺部。

信息的捕捉于此时的我而言十分吃力困难,我哥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模样包罗了我所有感官对外界消息的接收能力,教授吐露的每一个字都是扎进我头皮的一根芒刺,故事收尾的那一刻我的颅顶也被活活凿破,禾川三月未果的凉意在上方倏然聚拢,如一盆倾泻的冷水冲我全身兜头灌来。

我被这份沁入肺腑的寒惧冻得脊柱僵硬呼吸滞缓,指尖触上我哥血色全失的嘴唇时是不受控制的抽搐抖动。刀刃划在自己的肉上那一刻才能明白肇事者的处理结果以及对他的道德指责都是旁观者该忙活的事,于当事人而言最重要的仅仅是镇痛止血。

我哥的血止住了,我的痛开始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心尖的位置首当其冲被绞咬得酸疼难耐,而后痛楚便随着血液的运输扩散至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此起彼伏,寸寸泛滥。

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在我哥昏迷过后睁眼的前一秒拉扯到了极限,见到他墨黑的眸子找回神采那一刻终于无声断裂。

与此同时决堤的还有我因十几个小时没有合眼而自以为早已干涸的泪腺。

我张嘴,喉咙由于肌肉的莫名痉挛哽得厉害,泪珠子先一颗一颗滚落下来,好像只有它发泄了,声音才能冲破那层阻隔从声带里溢出来。

我哥和我对视的眼神传到我这里被视网膜前涌出的一层盐水模糊了,举起手背去擦,手上的泪渍多了,眼里的水汽不断。我抿着嘴,挡不住鼻腔里憋出的一声声小兽般的嘤咛,奈何呼吸就跟挥之不去的委屈一样,越憋越堵的厉害。最终还是把头埋在了我哥腰侧的被子里呜呜地哭起来。

我哥把手放在我头上,手指伸入发间按摩我的头皮。病房里原本静得落针可闻,如今被十七岁少年人的阵阵呜咽填满了一室空寂。

“哥,哥。”我低嚎着,带着一嗓子近乎恳求的哭腔,“不学了好不好。我们不当医生了好不好。我不要你学了,我要你平平安安。好不好…好不好…”

说到最后语无伦次,只会撒泼一样的重复着“好不好”,无理取闹似的,听不到我哥答应就不罢休。

“崽崽,崽崽。”我哥抬手把我摁在他怀里,一下一下像往常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背,“哥答应你,以后都平平安安的。”

“但是你要明白,”他把我的脸捧起来,拇指指腹划过我的眼睑,擦干了眼泪,“我们不为这世间的恶意而存活,所以也不该因它们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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