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合浦珠还幸甚至哉

炫目白光之后,闹市的喧嚣撞进林泓耳里,炸得他一阵眩晕。

他回到了现世。

集市和他离开时一样,依旧沉浸在大捷的喜悦和年关将近的热闹里。

来往的行人两三成伴,手里提着新购的吃食美物,带着笑靥,在彼此交谈着。

但林泓的心情比之清晨,已然跌入谷底,他脑袋里一片轰鸣,周围的世界像隔着一层雾,这世界依旧还与他无关。

他脚步匆匆穿过集市,撞到行人也来不及说一声抱歉。

幸好,鬼方几日于现世不过一瞬,否则林泓真的会崩溃的……

万古川……

林泓一路回到长瀛镖局,直奔马厩。

镖师们见他面色苍白,脚步匆匆,打招呼也不理,叫他也不应,都奇怪地支着头看他。

林泓牵起宝儿的缰绳,带着它朝大门走去。

“报!请问林泓林大人在否?”声如洪钟,一个士兵在镖局门口翻下骏马。

“在的——”一个镖师到门口接应他,一回头,林泓刚好牵着马走出来,“这位便是。”

士兵看向林泓,单膝跪地,将手头的书信、文书和士兵姓名牌举过头顶,呈给林泓,“林大人!大将军举目无亲,军籍之上亲属唯您一人,今日……今日我……我……”士兵洪亮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声音哽咽住了……

“我特来递呈讣告……大将军……战亡了……”(注1)

林泓脑子里“嗡”得一声,呼吸滞停,心脏如坠冰窟,猛然收缩。

寒意漫遍全身。

最坏的设想成真了。

万古川他……

这是梦吧……

假的吧……

怎么可能?

不可能。

林泓看着士兵递到他面前的东西,上面的姓名牌分明写着“万溯峰”。

这种姓名牌是出征的战士随身携带的,若是在战场身殒,便根据姓名牌登记于战亡人名册里,由专人向其军籍上登记的亲属报丧。

呵……

死……

怎么可能?

林泓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连说话都变得无比生涩,“尸首呢?”

“大将军坠落悬崖,我们在山下寻了一天一夜就只找到此姓名牌……大将军……尸骨无存……”士兵艰难道。

林泓一言不发,牵着宝儿绕过士兵,一步步走远。

“林大人?”士兵还单膝跪在地上,神情茫然。

“头儿?”镖师们也怔愣地看着林泓远去。

一只手接过士兵呈递的东西,屠鸿雪道:“我替头儿收下,辛苦大人了。”

他的目光望向林泓的背影,叹了一声。

林泓觉得脑袋里已经响成一片了,呼吸困难,浑身无力,手在发抖。

尸骨无存?

开什么玩笑。

林泓不敢相信……

他不信……

“铁马大将军战亡了。”

“啊?!”

“布告都贴出来了。”

“什么?!”

“假的吧?”

“仗不是都打完了吗?”

“这……举国同丧啊……”

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神情难以置信,匆匆围去看布告。

林泓低垂下目光,形单影只,逆着人流走向城门。

晨时的太阳淹没进云翳里,一个金色的传说陨落。

天地阴沉,喘息着悲鸣,积雪惨白哀悼。

悲风潇潇,莹湖之水寒彻骨。

霎时,冷雨倾盆。

山河同悲。

林泓在城外的旷野上迎着冷雨策马奔驰,朝向南方,可他是迷茫的。

他是迷茫的……

我该去何处找你?

何处找你?

你不说我“和我一起”吗?

你在哪……

在哪……

这里不是鬼方,是现实,没有那黑烟,万古川也不会入梦……

什么都没有……

冷雨淋湿他的大氅,水流顺着皮肤濡湿衣服,林泓却感觉不到冷,心脏被巨力攥紧着,疼得他整个胸腔都在痛,连呼吸都要断去了。

他从来不曾如此迷茫。

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林泓!”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他后方追了上来。

鱼天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在后面喊他,“我跟你一起去!”

去哪里?

林泓想问她。

谁都好,来告诉他,该去哪里?

去哪里能找到他?

去哪……

他要万古川回来。

回来吧……

不是说了不要死吗……

回来……

这是假的……

这不是真的……

一路朝南方飞驰而去。

可林泓不知道该在哪座山峦下去寻他。

天地偌大,他已经失了方向。

林泓眼底充血,他几乎在丧失理智的边沿。

“林兄!”一个声音把他拉了回来。

对面骏马驮着一道身影奔驰而来,是前些日子去往南方游历的程进玖。

“林兄!”程进玖也被雨淋透了,他呼吸急促,情绪激动,“你快跟我去看看万大哥!”

*

林泓翻身下马,腿脚发软,几乎站不稳,他朝着眼前那座山间竹屋走去,心脏在胸膛里狂驰。

他连推门都不敢太用力,他怕这是梦,他怕自己打碎这个梦。

竹屋里简单整洁。

他看见榻上是躺着一个人。

他轻轻走过去。

万古川……

是万古川。

他就躺在那里,紧闭双眼,墨发铺展,衬得面容更是失血的苍白。

林泓呼吸都停止了,他一点点走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他的脸颊。

是真的。

林泓再也撑不住了,后知后觉的恐惧与悲伤溃堤而出。

滚烫的泪水淌过被冷水浸透的脸颊,他整个人都在脱力地发抖。

他站不稳了,跪坐在床边,把脸埋进万古川的颈窝。

是暖的。

有脉搏。

林泓的心跳狂驰,呼吸急促,凝固的血液重新流遍全身。

合浦珠还,失而复得。

这是怎样一种狂喜。

“林泓!”鱼天亦换上干衣服后,从门外踏进来,看见林泓埋在万古川身上,牙齿都咬紧了,冲上去一把扯住他,“你做什么!像什么样子!你们是这种关系吗?”

“给我起来!”鱼天亦红着眼,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不想让他死你就给我让开!”

林泓还没从大悲大喜里回过神,被她蓦然扯开,目光依旧黏在万古川身上,这才发现他脖颈间带着细细密密的伤口,露出的一角白布浸着血。

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

鱼天亦给万古川处理伤口时,林泓浑身湿漉漉的,却一直倔强地要在旁边看着,那模样可怜极了。

鱼天亦火气又上头了,“你是怕我动手杀了他不成!”

林泓失魂落魄,茫然地把目光从万古川身上移向她。

鱼天亦咬牙切齿,“算了!”

刚刚打完仗,万古川身上纵横着新旧的刀伤,坠崖落进矮木,又带上了细细密密被树枝划破的痕迹,有些还未结痂尚在渗血,被褥上血迹星星点点,林泓看得心脏直抽搐。

亏得没有被粗壮的树枝贯穿。

他的外伤和关节脱臼已被之前的大夫处理过了,鱼天亦主要处理他的内伤,再给伤口上些效果更好的药。

“断了两根肋骨,头有磕碰,人事已尽,能不能醒就看天命了。”鱼天亦擦着手上的血和药膏。

能不能醒还要看天意……

林泓睫毛抖着,勉强对鱼天亦道:“多谢。”

“我治的是他,你谢什么谢!”鱼天亦“嘭”得一声狠狠关上她的药箱,“赶紧换身衣服吧你!再病一个我就不管了!”

她发现林泓只是盯着万古川,根本没在意她发脾气,一咬牙,提着药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最后,林泓是被程进玖扯着去换了一身干衣服的。

他出门急,不像鱼天亦还带了自己的衣服,只能换上程进玖的干净衣服。

*

这事要从两天前说起。

程进玖云游至南方,在一座小城里听闻捷报便想着既然战事结束那就朝更南方走走吧,去看看战乱中的百姓,兴许有他能帮忙的地方。

这一去,还真有。

那天夜里,他策马行于林间,前方传来一片“咔咔”矮木折断的巨大响动。

他前去一探,有人躺在矮木间,竟是万大哥!

“他伤势很重,那么高摔下来亏得落在矮木间才不至于身殒。”程进玖递给林泓一碗药,“这是鱼姑娘给你熬的抗风寒药,淋了雨怕生病,喝了吧。”

程进玖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我请了许多大夫来医治都不见他转醒,我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便赶忙来寻你,鱼姑娘也好,乐然山人也罢,总是能救他的——没想到在半路就遇见了你。”

林泓喝一口热药,苦是苦,但暖进胃里,感觉好多了。

一日之内,情绪波动如此大让他此刻有些虚脱,手微微地抖着,他对程进玖道:“多谢。”

“哎,不必言谢,在鬼方里万大哥也救过我一命,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程进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这两座竹屋是我临时在附近购下的,简陋了些,但胜在清幽避世,万大哥伤势要紧,近日林兄和鱼姑娘就只能凑合了。”程进玖道,“我已安排鱼姑娘单独住另一屋子了,这屋子我们挤一挤,我住楼上,你和万大哥……呃……”

“我守着他。”林泓道。

“好。”程进玖明白了。

“多谢。”林泓觉得自己现在除了“谢”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程进玖摆摆手,“无需言谢。”他站起身,“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我在楼上,有需要只管叫我。”

林泓又想说“谢”了,程进玖却已经上楼去了。

屋子里只剩两个人,一躺一坐。

时值深夜,屋内的烛光在轻轻摇曳着。

林泓的目光再次投向床铺上躺着的人。

坠崖。

为何是坠崖?

死在敌军的刀下便罢了,又怎会是坠崖?

而且是在这大战告捷的时刻。

林泓现在才有心思来思考这些。

德明帝生性多疑……

世间都是“铁马将军”的威名……

功高盖主……

封侯……赐婚……

婚书模棱两可,只写了“将军”……

这一仗,朝廷就不需要万古川了……

林泓把嘴唇都咬破了。

所以德明帝就没想让长宁公主嫁给万古川,就没想过要让他从边关回来,是吗?

万家父子二人都在为他、为徵朝鞠躬尽瘁,绝无二心,可到头来却是他为了稳固帝位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

自己稳坐明堂,却把腥风血雨里厮杀的人推向死亡。

朝堂中有多少漩涡……

万古川知道吗?

万古川是知道的吧?

他一定知道。

可为何还是没防住?

是谁?

是谁陷害了他。

林泓放下空药碗,起身朝床榻走去。

烛光微弱,屋内生有炭火,但竹屋并不保暖,屋内仍有些冷。

林泓坐到床边,注视着万古川。

万古川安静躺着,闭着双眼,温暖的烛光照在他脸上,苍白的面色才有些生气。

林泓突然想起今日晨时那士兵的话——

“大将军举目无亲,军籍之上家人唯您一人。”

举目无亲……

林泓心在抽痛。

是了,万古川一直是孑然一身呢。

自己椿萱并茂,何曾想过有一天父母亲不在了……而万古川……孤身一人这么多年。

唯我一人……

会陪着你。

林泓在他身旁躺下,缩进他的被子里,侧躺着,注视着他。

在被窝里找到他的手,手指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林泓又朝他贴近几分,小心翼翼,避免压到他的伤口。

要紧紧依偎着他,感受到他体温,才能安心。

林泓鼻尖蹭过他的脸颊,额头抵着他的鬓角。

一定要快点醒过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讣告:一种报丧的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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