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嫉妒

甄杳耳尖发烫, 后脑勺往后紧紧抵住门板。

宋渌柏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喊她,不同于任何一个人对她的称呼,没有过分亲昵但却也奇异地并不生疏。

听得出他也并不习惯。

“哥哥……”她讷讷道, 脑子热乎乎的,像小时候偷喝了大人杯子里的酒那样。

她大概太优柔寡断, 暂时想不出什么妥善解决的方法, 却也不想让任何一边的人伤心。

面前的人没有再追问,只是这样静立两秒, 然后忽然退开。

“出去吧。”他平静道,听不出任何情绪,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甄杳不知所措地跟在男人背后, 踏上走廊的时候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宋渌柏手一顿, 下一秒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默不作声地带着她伸手挽住他的手臂。

宋历骁正站在沙发旁边喝水,一抬眼就看见某人慢吞吞地走过来,身后还挂着一条小尾巴。

“杳杳……”他刚喊了一声, 被他硬拦着才没去房间找人的甄洵就已经起身迎了上去。

“杳杳。”

“哥——”话刚出口, 甄杳就赶紧闭紧嘴咽下了称呼的后半截, “你们……事情商量完了?”

甄洵笑着“嗯”了一声,“我来之前其实和宋董宋夫人联系过, 他们大概忘了提醒宋少, 所以刚才局面才不太好看。吓到你了?”

她摇摇头,“没有, 你们不吵架就好了。”

“不吵了, 而且,”他略一停顿,像是故意吊一吊她的胃口, “为了不让你为难,周末这两天我会住在这里,这样你就不用担心陪不了我们任何一个了。”

住……住下来?甄杳呆住,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是这么“和谐美满”的结果,可是他们住在一起真的能和睦相处吗?

“说得好听。”宋历骁轻哼一声,从几人面前走过去了餐厅。

“……”甄杳微窘,果然啊。

“杳杳,我们一起陪你,你不开心吗?”

她干笑了几声,“开心。”

“走吧,我牵着你去吃饭。”甄洵伸出手。

甄杳还没来得及说话,身侧的男人就已经冷淡道:“我会帮她。”

他们真是连一句话的“和平”都没有……

在战火继续蔓延到自己身上之前,甄杳默默抽回了自己的手,往旁边挪了两步扶住墙壁,“你们继续聊,我自己过去啦。”

说完,她就立刻沿着墙往餐厅走。

结果两个大男人一起压着步速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地直到抵达目的地。

短短十几米的距离,甄杳从没有走得这么紧张这么累过。如果接下来的一两天他们都要继续这样,那……

“杳杳,来坐下吃饭。”忽然,宋延辞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这顿饭是我亲自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延辞哥哥,你还会做饭?!”

“勉强会一点。”

看着小姑娘被哄得高高兴兴地在桌旁坐下,宋延辞也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她旁边一个位置,宋历骁难以置信地拧眉。

“二哥,你可从没说过你会做饭。”

这人完全就是有备而来,暗地里憋着大招!

宋延辞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熟练地替甄杳把食物夹到盘子里,再用餐刀切割开不方便一口吃掉的大块食物。

轻微的餐具碰撞声里,三道目光齐齐集中在少女身旁那个唯一还空着的位置上。

甄杳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只能侧过头茫然地提醒道:“你们……不吃吗?快坐下来吃饭吧?”

她话音刚落,离得最近的宋历骁立刻一个大跨步,干脆利落地在她旁边坐下了。

剩下两道身影则各自相背往反方向走,最后在餐桌对面隔了一个位置坐下。

一顿饭吃得甄杳左右为难。

宋延辞的厨艺好得超乎她的想象,好吃得她根本停不下来。可是只要她情不自禁地在进食的间隙里夸赞两句,餐桌上的气氛就会变得怪怪的。

可是让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美食却不夸奖厨师,她又很愧疚。

她只能心里默念着“我看不见”,然后不断接受宋延辞的投喂,吃到撑得快走不动路。

“延辞哥哥,如果你不是医生,肯定是个很厉害的厨师。”

“这么喜欢?”宋延辞忍俊不禁,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等你住到我那儿,我有空就天天亲自给你做饭吃好不好?甜品我也会一点,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刻意控制音量,所以其他几个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眼下的事还没解决,二哥你想以后的事是不是想得早了点?”宋历骁轻哼,眼神不善地瞥了甄洵一眼。

闻言甄杳赶紧站起身,“我吃得太饱了,想去外面走走。”

差点再次被引燃的话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她只让小佳陪着自己一起去了花园,既是出于一点小小的私心想要躲清静,更是想趁着安静独处的时候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办。

叔叔婶婶那边她不可能不管不顾,但是现在她内心深处的确有些抗拒。

或许是她现在刚找到了一点新的安全感和适应良好的生活,不想再在一片黑暗里走入未知,不想去麻烦新的人。

甄杳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想明白之后心里勉强轻松了一点,至少她知道该怎么回答甄洵了。

回到别墅时,她正好听见林叔说已经准备好了楼上三间客房,宋历骁立刻诧异道:“大哥,你住的一楼?”

“有问题?”宋渌柏漠然地抬眸。

“……这是你家,你想住哪儿住哪儿。”

坐在一边的甄洵听着两人的对话,微微侧头看向走廊的方向。

如果他刚才吃饭前走过去的时候看到的没错,两间房间的门应该是正好对着的,就隔了一条两三米宽的走廊。

虽然这些年不在国内,但不妨碍他听说宋家长子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冷漠之余的那点礼貌和客气,都出于一种高高在上的教养。无缘由的善意和关心和这个人本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特质,更不用说他不像宋延辞他们一样早早就认识箴言。

所以,无缘无故对一个毫无关系的小姑娘好,为什么?

“小姐,牛奶热好了。”

甄杳接过小佳手里的牛奶杯默默喝起来,坐在一旁的甄洵忽然开口:“杳杳,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她好奇道。

“我一个国内的朋友这些年在做流浪动物救助保护的相关工作,现在有一个救助中心在浔城,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看?”

甄杳神情蓦地一亮,“小动物吗?”

“对,主要是城市里的流浪猫狗。”

“我想去看看!”

“好,”甄洵笑了笑,略显冷淡的五官柔和起来,“明天上午我们出发过去。”

甄杳一个“好”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了客厅里剩下的三个人,立刻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延辞哥哥他们也是特意来陪我的,明天大家可不可以一起去?”

甄洵微愣,但确实也并不是太意外小姑娘会这么说。他无奈地笑了笑,“只要你高兴。”

“决定之前,恐怕我要先问一句。”宋历骁懒洋洋道,“你是准备让杳杳和那些动物亲密接触?能保证她不会受伤吗?”

“救助中心的动物都接受过心理疏导和行为训练,那里有专业的驯兽师,这一点不用担心。当然,我也不会允许风险的发生。”

“如果能保证安全,我没有意见。”宋延辞很清楚接触动物是有利于调整心理状态的。

宋渌柏看着一脸期待的少女,目光有些复杂与晦暗,“明天几点?”

“十点。”

他面无表情地略一颔首。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下来。

甄杳清楚自己看不见,但这丝毫影响不了她的雀跃和喜欢。

她一直很喜欢猫猫狗狗,只不过担心自己负责不起一条生命,所以从没有跟父母提出要养。而现在她自己都是寄住在别人家里,还没有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就更不可能轻率地养宠物了。

虽然去救助中心看不见那些小猫小狗,但是她还有触觉和听觉。救助中心除了工作人员肯定也没什么人,她不用担心面对太多人的议论与眼光。

甄洵这个建议体贴地正中她的喜好与需要。

“今晚早点睡。”宋延辞摸了摸她的头顶,“提前养好精神,免得明天容易累。”

甄杳平时睡得就比较早,闻言并没有异议,乖乖地点了头。

等少女道了晚安消失在卧室门后,聚集在客厅的几个男人前后纷纷起身,不约而同地各自回了房。

要么是本身有事要忙,要么是没兴趣再坐在这里无意义地假装融洽。对宋渌柏来说两者皆有。

他们三人平时本来就很少坐在一起闲聊,甄杳到宋家以来他们碰面的时间已经远超从前。现在多了个甄洵后更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回到书房,宋渌柏点开半小时前徐承发来的邮件。

在这之前他没有留意过甄杳这两位叔叔婶婶和所谓的堂哥,所以习惯性地让徐承去查了查这一家人的大致资料。

文件内容罗列得清楚简单,他由上至下浏览,目光却忽然定格在某一行的某两个字。

领养。

他瞳孔微微紧缩。

正要继续往下看,周誉时的电话忽然打了过来,接起来时虽然还是一贯吊儿郎当的调笑口吻,却带着一半认真与严肃,“明天还打算陪你的宝贝妹妹?”

“有事就说。”他眼睛仍盯着屏幕。

“我现在把文件发给你,你看了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电脑屏幕右下角忽然出现收到邮件的弹窗,宋渌柏蹙眉,将新邮件点开。

新的页面覆盖了之前的,越看他脸色越沉。

“本来这个项目风险就大,不说董事会那帮人,就算是你家老爷子知道了大概率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做。”周誉时难得严肃地道,“现在风恒嗅到风声想跟上这趟车豪赌一把,宋氏的风险会增加五分之一。”

宋渌柏慢慢直起身,只是依旧半垂着眼盯着屏幕上那行写满各项数据的表格。

“所以?”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宋氏的实力和影响力都已经站到了各行各业的顶尖,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

“我不进,不意味着宋氏能保有现在的市场份额。其他人前进一步,宋氏就会退一步。”宋渌柏神色冷静得近乎冷漠,“分庭抗礼从不是我想要的。”

周誉时沉默半晌,最后蓦地笑了,“行吧,打电话之前我也差不多猜到你会这么说了。那我明天来公司找你。”

“明天。”宋渌柏垂眸沉吟,“几点?”

“你问这话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你以为这事是你彻夜处理就能解决的?本身这周末有多少事等着你处理,又有多少事被你挤压到一个通宵完成?还想着明天陪你那妹妹?”

他紧拧着眉坐回椅子上,沉默片刻抬眸看向窗外,“我答应了陪她。”

“延辞和历骁不是也在,这样你还不放心?他们陪着不是一样的,小姑娘不缺你一个。”

他手指动了动,闭眼深呼吸才忍住挂电话的冲动。

“不一样。她那个叫甄洵的堂哥回来了。”

“堂哥?”周誉时略一回想就明白了,“哦,他啊。他们一家不是早就移民了,估计是为了小千金特意回来的。这不是好事吗,人家亲堂哥专门飞回国内,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他是打着把人带去英国的主意来的。”宋渌柏耐着性子沉声道,略一停顿后才又继续,“而且据我所知,甄洵是年幼时被领养的,和甄家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周誉时笑了,“所以呢?”

所以?

“没有血缘关系又怎么样?人家十几年的堂兄妹,你就因为突然得知他们没血缘关系,想揣测甄洵图谋不轨?你不觉得荒唐吗?”

“你不觉得你的独占欲和保护欲有点过分了?说到底别人才是正儿八经的哥哥,你们三个都是捡便宜,怎么反倒还防着别人?”

宋渌柏一言未发。

“就明天一天能出什么问题,再不济还有延辞和历骁。”

宋延辞?他眼底浮现一抹轻嘲。

经过上次那件事后,他竟然会有意无意地关注他们相处对话的细节,像抓早恋的女儿一样觉得哪儿都是蛛丝马迹。

明明这些连捕风捉影都称不上,更有可能只是他的臆测。

“明天公司见。”宋渌柏闭眼淡淡道,搭在扶手上收紧的手指一点点松开。

……

“不去了?”甄杳脸上的笑容凝固,不解地小声问道,“为什么呀,哥哥?”

餐桌对面有起身的动静,男人低缓的嗓音平静地响了起来:“公司有点事要忙。”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推一推?别让杳杳失望。”宋历骁脸上的笑都懒得掩饰了,却还是假惺惺地劝了一句。

甄杳忙摇头,“不会——”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已经径直掠过她走了,骤然接近又远离的熟悉味道让她未落的话音戛然而止。

“……哥哥再见。”她讪讪地低头小声说。

甄洵皱眉看着那道离开的背影,转头回来不悦地问:“杳杳,他平时就是这么对你的?好还是坏都全凭心情?”

“不是的,渌柏哥哥他……很好的。”甄杳尴尬地笑了笑,只能这样徒劳地解释。

“我了解渌柏,如果不是公司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他不会爽约。”宋延辞笑了笑,“看来今天只有我们三个陪着你了。”

“已经很好啦。”甄杳仰头露出笑脸,至于那点隐隐的失落则被她默默掩饰过去。

别墅内气氛温馨且其乐融融,门外一辆黑色轿车无声沿着主路驶出大门。

“宋总,周少说他半小时后到公司,应该和我们是前后脚到。”徐承一边开车一边分神汇报。

他说完之后,后座的男人只是“嗯”了一声。

徐承不敢再说话了。他清楚这两天本身是宋渌柏特意空出来陪甄家那位小千金的,现在其他所有人都在,他却偏偏不得不去处理公事,这事放在谁身上也高兴不起来。

半小时后,车停在宋氏楼下。

周誉时果然就比他们早几分钟到,两人碰面后一个在办公室继续处理各种事,一个先去了会议室参与召开的紧急会议。

宋氏的高层都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了,这一场会就开了整整两个小时。

会议结束,周誉时有条不紊地将目前各项数据摆在面前,宋渌柏垂眸快速浏览一遍,点了点头,“马上我会通知董事会。”

两人又在办公室里就着目前的情况谈了一会,接近十一点半的时候,周誉时发现对面的人有意无意地在频频扫向腕表。

“敢情某人的心还是不在这里?”他轻笑出声。

见对方不说话,他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反反复复确认各种细节,想试探这人到底能装到什么时候。

又过了五分钟,宋渌柏终于蓦地站起了身,俯身抓起搭在一旁的西装外套放在臂弯处。

“目前商议到这一步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他抬眸看过来,顺手推了推领带,“剩下的等董事会知情后再说。”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宋大少?”周誉时接着装傻。

对面的人却懒得再搭理他,直接抬脚就往办公室门的方向走去。

“宋渌柏。”周誉时跟着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一上午我们说完正事之后你看了多少次表?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从没见过你这副心不在焉又焦躁得按捺不住的样子。”

“现在你看到了。”宋渌柏不以为意地随口敷衍,接着便打开门要出去。

“一个至少是法律意义上的亲堂哥,另外两个不是亲哥胜似亲哥,三个人一起陪着,去的地方也绝对安全,你到底在着急什么?”

门口的人脚步一顿,转头目光沉沉地看了过来,眼中情绪难辨。

“赴约而已。”

周誉时嗤笑,“这个借口也就骗骗你自己。原本我以为你就是可怜小姑娘,不忤逆父母的意思看顾着点儿,现在看来似乎远远不止啊。”

“你难道不觉得,现在你对你那个妹妹的关心和在意,有点超出‘哥哥’的范畴了吗?”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办公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宋渌柏漠然道:“你想太多了。”

说完,他抬起搭在门把上微微僵硬的手指,转身离开。

……

宋氏大楼位于浔城CBD,在这个时间点交通向来不够通畅,一个接一个的红灯与拥堵路段后,驾驶座上的人眉心越蹙越紧,不耐两个字几乎明晃晃写在脸上。

又一次红灯。

宋渌柏攥紧方向盘,额角青筋抽疼地跳了几下。他蓦地松开手往后一靠,左手手肘支在窗边,手指重重地揉了几下眉心和额头。

他记得自己很少有这么耐不住性子或者情绪外露的时候。

昨晚和今天早晨的情景一次次地出现在脑海里,周誉时的那些话更是反反复复回响。

这短短一段日子似乎已经让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所以在被别的人打破时才会失控到连一个称呼也斤斤计较,甚至患得患失。

这种情绪,他过去二十六年里从未有过。

超出哥哥的范畴?

荒谬。他心里嗤笑一声。

红灯转换,绿灯亮起。宋渌柏踩下油门,神色却没半点松动。

心里有什么难言的情绪正挣扎翻滚着,呼之欲出。

车停在救助中心门外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了,期间他明明可以打电话确认他们是否离开,却还是闷不作声地一路往前。

看着偶尔有行人路过的大门口,宋渌柏忽然觉得荒唐。

他这是在做什么?放着迫在眉睫的公事不谈,掐着时间用这最后不忙碌的时间段急匆匆地赶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车被重新发动,就在他准备调头的时候门口忽然出现了几道身影。

三个高大的男人将娇小的少女围在中间,几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都是面带笑意。有一瞬间少女脚步大概没踩稳,身形蓦地就朝后歪了歪,走在她背后的甄洵立刻抬手将人护在怀里。

宋渌柏呼吸一滞,透过挡风玻璃紧盯着这一幕。

就在这一刻,他清晰地体会到了刚才一路赶来时心里朦胧又剧烈的情感。

——那是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不是出于兄长间的嫉妒,而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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