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新雪(正文完)

身归天地其实是个极痛苦的过程,不止是毕生修为一点点消散无踪躯体、神魂、一切的一切都重新回归天地的怀抱中,这是仙神的终点,是真正的再也没有往后。

而江绪只能徒劳地被隔离在外,事到如今他仍然云里雾里什么都不明白——究竟是何事值得让严绥至死都不肯开口?

“你怎么不劝劝他?”狐妖嘻嘻笑着,身形诡异地在三两步间贴至他身边,“他可不能飞升呢。”

隔了会,江绪才沙哑地反问她:“为何?”

女人尖锐的指甲一点点划过他的脸,语气飘忽而暧昧:“因为他本就没了仙缘呢,你说,天道放掉的弃子,怎么可能会被再捡起来?”

江绪却讽刺地笑了声:“天道至公,若连救世的大功德都无法飞升,它怎配继续作为天道,你不过是想动摇我做些什么,一石二鸟,让我们都死了。”

狐妖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般,饶有兴味地哦了声:“我的确挺想你也即刻去死的,可惜不行呢,他将自己的小半数灵力全给了你,如今的我已没了天道的帮助,杀不了你了。”

天道的帮助?江绪咀嚼着这句话,心中生出点疑惑。

为何天道会帮着狐妖站在严绥的对立面?

这年头甫一萌生,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心头凉意迅速蔓延:“是天道想让师兄死?”

“是的呢,”狐妖在他耳边尖锐地笑起来,“否则谁能杀了他呢?他彻底得罪了天道,还将一身机缘糟蹋得一干二净,如此强大的疯子活在世间简直就是个绝世祸害,天道怎么可能让他成仙!”

江绪猛地甩开她,朝着严绥的方向冲去,却又飞快地顿住脚步,死死攥着拳。

我如今又能干什么呢?他苦涩地想,即便我愿意现在替严绥去死,也不可能将他换下来。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怎么不哭着喊他不要死了?”狐妖恶意地怂恿着他,“以你们之间的双修联系,现在还可以运转功法救下他呢,反正他少了传给你的这些灵力,也不够彻底救回这烂摊子的。”

江绪对她的话置若未闻,只是全神贯注地感受着自己与严绥之间存在的那些玄妙联系,狐妖有一点说得不错,双修带来的联系的确能令他找到救下严绥的法子,而同样的道理,他也可以利用这种联系,参与到这场浩大的献祭当中。

若一个人的力量不够,那便加上他的,坏一点便一块死了,好一点……或许能留下点魂魄,去归墟找找机会,做个鬼修。

“师兄,”江绪隔着狂风,轻声呼唤着双目紧闭的严绥,“你若真的想飞升,为何又不敢看我。”

严绥只是紧紧蹙着眉,好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是在怕看见我便舍不得死了么,”江绪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声,“你猜我方才在试炼中看见了什么,那年我偷偷跟去北州遭了算计,你是不是偷偷亲我了?”

这句话显然出乎了严绥的预料,感应中无从下手的完美屏障颤抖了下,江绪眼神一亮,运转全部灵力护住自己朝着严绥扑去。

“师兄!”他大喝道,“你睁眼看看我——!”

他勉强结出同严绥一模一样的法印,相似的光点自他身上一点点散出,江绪痛得连声音都在颤抖,破碎地散在狂风中:

“师兄,我又要死了,你这回也不肯看我一眼吗?”

严绥猝然睁眼,他已无法再制止江绪,惊怒地呵斥道:“胡闹什么!这事本就同你无关,给我回去!”

“我乐意!”江绪流着泪大吼,“我就是乐意,上一回是,这一回也是,我就是看不得你死,你骂我,赶我,去爱别人都没用!”

他抽着气,哽咽道:“本就是我一厢情愿又毫无指望地喜欢你……我也总是想,若我能不爱你就好了,可如今我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严绥红着眼,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江绪弯着眼,一字一句清晰至极:

“我江绪来这一世,只是为了你。”

轰——

雷声在云层之上响彻不休,自两人身上逸散而出的光点成一点点没入死气沉沉的建木当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修为强悍者轻咦了声。

“不够啊,”他摇头叹息,“即便是子霁君同他师弟一起,也不够重筑天地的,还需要一人为这天下苍生献身啊。”

可没有一人应答他的话,寂静中雷声轰隆,强者们缄默不语,本该属于一人的功德如今要三人来分,怎么可能够飞升的?

“没人愿意?真是可惜呀,”狐妖在狂风中轻盈地转了个圈,脸色红彤得好似醉酒,“看来我们只能一起死咯——”

她自顾自地说着,又拊掌大笑起来:“死了好,死了好!死了比活着少受罪!”

混乱的正中心,严绥喃喃叫了声绪绪,声音沙哑而苦涩。

“我从未想过要你死,”他苦笑着,无力跪倒在祭坛上,“绪绪总不愿听话一回,明明什么都安排好了。”

他将江绪能承受的灵力全部给了对方,又将那些早该随着过去一起掩埋的事情封死在口中,只要江绪继续恨着自己,便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可江绪竟说即便如此也爱着自己,严绥苦涩而无奈地想,这让我如何甘心就此放手?

他对已经意识恍惚的江绪伸出手,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那我们便一块走吧,”严绥温笑着,神色竟有点疯狂,“往后一同存在于天地间的每一寸,你就再也跑不掉了。”

如此想想,何曾不是一桩美事。

虚弱感一点点浸润了身躯的每一寸,严绥冷静地想着自己还剩多少时间——散去修为是耗费最长时间的过程,然后便是躯体,最后才是神魂,他应当还有两炷香的时间可以好好将如今的江绪记在心里。

足够了。

倏然间,黑压压人群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身着黑衣的女人从最后头走上祭坛,她双手在胸前寸许交叠而握,对着枯死的建木行了最隆重的古礼。

是阿蛮。

她的声音在祭坛上清晰响起:“方才建木之上,天问我何以入魔,我答曰:为活命,为生存,为报灭门之仇,天又问我何以不作恶,我答曰:道不分对错,错在人心,吾不作恶,是道心所向。”

她站立于祭坛正中,手中结出同样的法印,清喝道:“不敢为苍生立命,又怎配享万世香火,愿为众生之福修道,不飞升又何妨!吾愿以一己之身供养建木,重构天地之梯,挽救苍生于灾厄之中!”

当——

无尽的光华自她身上倾洒而出,天地间似是响起悠悠钟声,缓慢地,一声接着一声,云层后隐约投下隐约的霞光,激起一阵惊呼。

“是那日天道令出现时的霞光!”

“不对,那时是九色霞光,如今只是七色……是这魔修要飞升了!”

“怎会如此?”懊恼的声音此起彼伏,“这功德分开三份后是绝对不止的啊!”

而严绥则是恍然大悟。

“原来这也是试炼,”他苦笑了声,“特地派了个疯子混淆我,实际上早便有了新的人选。”

江绪同样是茫然的,他看向严绥,有些犹豫地问道:“是阿蛮要飞升了吗?”

“嗯,”严绥勉强从地上站起,艰难地朝他走去,“这场劫数有救了。”

江绪便也露出个轻快的笑来:“真好,只是不知我们还能不能活下来。”

他的大半力量已经融入了建木之中,而严绥的情况显然更糟糕,即便能找到终止的法子,也有些晚了。

严绥的回应是用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

“若我们能活下来,”他低哑地问道,“还愿意爱我吗?”

江绪在他怀中闭上眼,轻轻唔了声。

“再说吧,你还有好多事瞒着我。”

阴云渐渐散开,宫阙显现在天穹之上,宏大钟声与恭送魔修姑娘飞升的呼声中,他们只是精疲力尽地相拥着,严绥珍而重之地搂着江绪,终于忍不住,落下一滴转瞬即逝的泪。

他走过两辈子,整整数千载的灰暗人生,好似终于能看到丝曙光。

……

三年后,琼霄峰。

江绪盘腿坐于树下,清瘦的面容被晨光镀上一层柔和的光,他闭着眼,于枯黄萧瑟的院中沉静修行。

那位置曾是严绥常坐的,程阎上来时便瞧见他穿着身素青的袍子跟入定老僧似的坐着,腿上架着长剑,不知第多少次将他看成了严绥。

“江师弟!”他扬起笑脸对那身影挥挥手,“我同雅打算去招摇山玩两日,你要不要一块儿去散散心?”

“不了,”江绪睁开眼,声音轻轻,“师兄说不准要醒了,若没瞧见我,是会难过的。”

那场浩劫过后,江绪同严绥侥幸地活了下来,只是一身修为散得七七八八,程阎同雅将他们带回了琼霄峰上,这事在宗内倒也没什么人觉得不妥,毕竟这二人都险些为了救世死了,再说往前的事也不太妥,江绪在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才能下床走动,又潜心修炼整整三年,才勉强恢复了些修为。

而严绥则是至今都还未醒来。

彼时他连身躯都已经开始虚弱,还强撑着在最后护了护江绪,回到无极宗后药长老带着药堂内实力高深的修者们整整在房内忙活了十日,才将他救下来。

只是终究伤势太重,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醒,而醒了后,也再难恢复到从前的境界了。

江绪听完他们的话也没说什么,只是再没离开过琼霄峰半步,白日便在院中打坐练剑,晚上便在严绥房内守着,如此一过便是三年,谁都劝不住。

程阎和雅怕他闷出毛病来,便时不时上来陪他聊聊天,又想尽法子试图带他出去转转,可惜没一次成功,今次程阎过来,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

“我们是打算到招摇山中寻一寻狌狌,”他往江绪旁边一坐,自顾自地往下说,“这灵兽听说有趣得很,能知晓所有过去之事,刚好那狐妖最近成日来山门处挑衅,我实在受不了了,想出去避避风头。”

江绪神色微微一动,忽地道:“我也去。”

狌狌通晓过去之事,那会知道上辈子发生了何事吗?

他倏地站起身,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日便走。”

程阎愣了愣,反应过来时一叠声应道:“好好好,我去叫雅,江师弟不可反悔!”

江绪被他的神情逗得一笑:“放心,绝不反悔,我也挺想见见这狌狌的。”

招摇山中同样是一片萧索之景,江绪找了借口同程阎二人分开走,本以为自己要寻许久,却不曾想才走没多久,便瞧见林中站着个似猿的灵物盯着自己,在瞧见他注意到自己后,那灵物张口吐出人言:“我曾受过子霁君恩惠,如今知道你要来,在此等了许久了。”

江绪这才稍微放松了点警惕,礼貌道:“那你应当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狌狌点了点头,声音沧桑:“怀光君想问上辈子之事,让我想想该从何时说起吧,这些事说来有些长,怀光君不若坐下听。”

江绪微微颔首,在他身边坐下。

“上一世时,师兄究竟为何会爱上狐妖?”

“子霁君从未爱过那九尾狐,”狌狌道,“那年你偷偷跟去北州,遭了几个淫猥魔修的算计,险些被害,子霁君也是在救下你后突然开窍,惊觉所谓的生死情劫应在了你身上,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劫该如何破,天道早便告诉过他得杀妻证道,子霁君这才会故意中了九尾狐的情咒,试图将应在你身上的劫转移到她身上去。”

江绪却想到了些别的什么:“可逆天改命者几乎没有善终的。”

“的确如此。”

狌狌叹了口气,继续道:“所以你间接死在了天道手中,本来你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便能再修一世飞升上界,可在你死后,跟你一块来的那两人在无极宗外的山上偷偷埋了你,你体质特殊,魂魄久久不能脱离那处,直到合欢宗宗主回到中州,这才将你带到洞天福地,蕴养于梧桐木之中,想让你成为鬼修重归人世。”

“可那树上栖着一只恶凤,那是子霁君的最后一桩功德,他斩凤时亦斩断了梧桐木,寄居其中的你顿时魂飞魄散,而子霁君还是应了杀妻子证道的劫,但他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他杀了九尾狐,成功飞升,偏偏也就是飞升的那一瞬,狐妖的情咒再也无法蒙蔽他的神魂。”

“他想起了一切,疯了。”

江绪短促地喘了口气,想起在北州时严绥的种种不对劲,莫名有些不安:“所以他……堕魔了?”

“是有那么一段时间,”狌狌长长地叹息,“他为了复活你,拿狐妖练了许多次手,又去归墟待了数千年,无果后回到中州,怀疑你的魂魄被困在无极宗外不得超脱,结果碰见了同样疯疯癫癫的合欢宗宗主,这才知道自己害得你魂飞魄散,莫说复生,连转世都不能。”

江绪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本能地追问:“然后呢?”

“然后他将自己锁在世间至阳之地千载,震碎所有经脉自废修为,而后又是千载,重新以剑入道,破关而出。”

说至此,狌狌的语气中带上了些惊惧:“子霁君将整个修真界都屠戮了,最后提着剑杀上三十三重天外,以这种法子逼得天道不得不答应他重来一次的要求。”

江绪沉默许久,才哑声道:“他不应该会做这些事。”

“子霁君那时已经疯得彻底了,”狌狌道,“先是在即将飞升时入魔,那般程度的魔气冲击神魂,换做旁人是要直接成为毫无理智的大魔的,而后又是在至阳之地自废修为,重修入道,那般极致的痛苦足足持续了千载,他能活着已是连天道都无法预料的事。”

“可哪里值得?”江绪红了眼,“单单为了我,又哪里值得受这些苦?”

“于子霁君而言,这些都比不上你,”狌狌抬掌拍了拍瘦弱的脊背,“他做了这些,自然也得付出旁的东西,子霁君同天道交易了自己的仙缘同天道之子的身份,再将自己的,又受了三千年烈火烧魂之刑,这才能在时间倒回后前来寻你,同时,他再也不能拔剑,也再也不配拔剑。”

江绪明白狌狌的意思,严绥拔剑从来是为了守护,可他却在不知情时杀了所爱,又在疯癫中沾染了无数条人命,往后的他,哪里还配拔剑?

他再也忍不住,死死咬着牙声音哽咽:“他明明直接飞升便好了。”

狌狌只是长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觉得不应我同你说,你现在回去,便能问问子霁君了。”

江绪愣了冷,倏地站起身:“你是说——?”

他的眼神明显一亮,匆匆道了别独自离开了招摇山,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一个晨光微熹的早晨带着一身寒气踏上了琼霄峰,在瞧见屋内亮着的微弱灯光时,江绪却莫名生出了些忐忑和不安来。

正当他在门外踌躇时,门却被人从里头拉开,严绥披着厚厚的外衣,苍白的脸上是恍如隔世般的熟悉笑意。

“怎的回来了?”

江绪听他这般问自己,忽地眼眶一热。

“招摇山……没什么好玩的,”他试探地朝严绥迈出脚步,弯着眼微笑,“想师兄了,便回来了。”

严绥也不戳穿他,只是张开手,温声道:“绪绪,过来。”

江绪终于忍不住,朝他扑了过去,眼尾隐隐有些濡湿感。

“哭什么?”严绥闷闷地在他耳边笑,“师兄醒来了,绪绪不是该高兴么?”

江绪只是紧紧地搂着他,好半晌才没头没尾地问道:“师兄,真的值得吗?”

严绥抬头看向天穹,今年的第一场雪正在朝琼霄峰坠落。

“我曾很迷茫自己为何而修道,”他说,“所有人都告诉我,我是天道之子,我就应当为飞升而不断努力。”

“可见到你后,我发现不是的。”

他轻柔地抬起江绪的下巴,在那双温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我原来更喜欢热闹人间,和蹦蹦跳跳闯进我无趣人生中的你。”

江绪闭了闭眼,喉咙滚动了好一会,终于能平复情绪。

“师兄。”

他弯眼对严绥微笑。

“你瞧,下雪了。”

“嗯。”

严绥替他拂去衣上的尘与霜,语气柔和缱绻。

“往后还能有许多场雪。”

飞雪纷纷扬扬落下,旧日恩怨爱恨悠悠流淌,他们终于能在烟火人间中紧紧相拥,期许一个有迹可循的未来。

新雪初霁,明光灿灿。

时间奔流,烟火人间中,总有温柔爱意在漫长等待后得以圆满不朽。

与你,共许人间白首。

岁迟

完结啦完结啦!会有番外,但会先休息两天!有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

番外1 冬至(1)

时光荏苒,又过了两年,快冬至时,严绥终于恢复了点元气,不必整日躺在床上昏睡,江绪这才松了口气,终于肯偶尔从琼霄峰上下来一趟。

第一回 便被程阎捉着去清宵峰饮酒了。

程阎这厮压根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强行揽着人肩膀往清宵峰上走,又自顾自地把埋了好些年的桃酒开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江绪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被他劝着灌了半坛子下肚。

喝到一半走人属实太不讲情面了,他回头看了眼坐在屋内打坐的清宵子,若是被上一辈的师叔师伯们误会了,指不定还要去叨扰严绥,问自己同程阎可是生了什么嫌隙。

严绥如今哪有精力应付他们。

如此想着,他也只得跟程阎对坐着喝了好一会,中途的时候雅从药堂回来了,便也在桌边坐下,同江绪聊了起来。

“不必如此担心,”雅朝他晃了晃酒坛,“大师兄既已醒了,定然已无大碍。”

江绪却仍是心事重重的样:“我担心的倒不是这方面,那日在都广之野师兄先我一步散去修为,还是伤到了根基,日后定然无法再达到从前的境界了。”

几人便都沉默了下来,江绪笑了笑,饮下最后一口酒。

“嗐,”程阎也笑了声,道,“那我可有机会打过他了。”

雅斜觑了他眼,颇为看不起的神情:“你也就这点出息了,开春后大师兄接任宗主之位,看他如何整治你。”

“这不是有江师弟在,”程阎嘻嘻哈哈地勾住江绪的肩,“是吧?”

江绪也不由弯了弯眼,醉意上了头,他在飘忽中笑道:“嗯……但你若再不放我走,可就不一定了。”

程阎不由大笑着拍桌:“好啊你,在我这才待了一个时辰便想走!”

江绪也跟着晕乎乎地笑,将空坛子往桌上一搁,站起身道:“你这又没有琼霄峰好,改日师兄好了,我们再过来。”

程阎也知自己留不住他,只得对着那道步履还算稳健的身影喊道:“路上小心些,别栽下去了——”

江绪没有回头,只抬手轻轻一挥。

“知道了。”

某一瞬,程阎竟觉得他的背影同记忆中的严绥重叠在了一块。

“江师弟这两年愈发沉稳了,”他感叹道,“前两年那会,他还蠢得要命。”

“他如今可是怀光君,”雅嘁了声,也放下酒坛站起身,“也就是你还成日里不务正业,除了喝酒便是打鸟。”

程阎夸张地抬手指着她:“你一日不损我就难受是吧?来来来,我们切磋一番……”

清宵峰上的动静在落雪中渐渐隐没,江绪就这般淋着雪回了琼霄峰,才将将走到桥上,他便瞧见院中站了道裹得还算严实的身影。久,

于是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下,生出点心虚来。

“师兄,”江绪抬手闻了闻在自己的袖子,“今儿天冷,你怎么出来了。”

身上全是酒香,他心知自己瞒不过,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下去的时候遇着了程师兄。”

“猜到了,”严绥抬手拂过他落了薄薄一层雪的肩,“怎么不带把伞。”

他的神色依旧是虚弱苍白的,笑意温和地将江绪揽进怀中:“身上都是凉的。”

江绪只是有些呆呆地笑,嗓音全都黏糊在一块,软绵绵的:“下山时没想着去那么久。”

他就着这么个别扭的姿势拉着严绥往屋里走,跌跌撞撞地,好几次险些跌倒又被扶住,醉得连严绥的面容都显得有些模糊,只能听见对方无奈道:“下回莫要一下喝太凶,又没有催你回来。”

“是我自己想早些回来,”江绪嘿嘿笑了两声,被他扶着坐到窗边榻上,一双琥珀眼在昏黄灯光下湿润而明亮,勾得人心头发痒。

但严绥只是神色如常地转身给他倒了杯水,轻轻咳了两声。

“今儿是有些冷,喝些酒刚好暖身。”

江绪静静地看着他,心头莫名起了些异样的柔软情绪,就好似往日的身份突然颠倒过来,他从始终弱势的一方变为了执掌力量的主人,而严绥成了那个终日不能离开琼霄峰的弱者。

有些新奇,也有些……

让人兴奋。

“是好些年前埋的桃酒,下回我们一块去喝。”

江绪扯住他的袖子,没用什么力气,但严绥很顺从地弯下腰,顺手将茶盏抵在他唇边。

“喝点水先,想吃些什么?”

江绪定定地跟他对视着,好一会才道:“师兄给我做吗?”

严绥便低低地笑了声,激得他心头愈发瘙痒难耐。

“嗯,师兄去给你做。”

江绪再也按捺不住,抓住严绥的手腕直起腰,被蛊惑般吻上了那张微凉苍白的唇。

“想吃……”

最后的那两个字模糊在唇齿交缠间,醉酒的江绪异常胆大,严绥的瞳孔一下变得幽深起来,却并未表现出分毫,只是不疾不徐地回应起这个吻。

根本没有继续下去的想法。

最后反倒是江绪为自己的情动不好意思起来,他松开严绥,昏沉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些,不由眼神飘忽地并拢了腿。

可下一瞬,这动作便被一只有些冰冷的手制止住,衣带被慢吞吞解开,肌肤相触间江绪长长地吸了口气,也不知是被冷的,还是被刺激的。

可紧接着,他便再度昏沉起来。

昏黄的光在眼前如水般晕开,他不自觉地往后仰去,直至被完全压在榻上,眼中的水雾愈蓄愈多,最后终于忍不住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师兄,师兄……”

他探手抓住严绥的手腕,感受到那里的肌肤被自己身上的温度染得温热,面上热烫更甚,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在脑中炸开。

“不行……吧?”江绪违心地试图阻止如今将要发生的事,“师兄你如今才刚好了些。”

殊不知自己究竟说了多挑衅的话。

严绥低低地笑了声,反手带着他往自己身上摸去。

“嗯,绪绪说得对。”

可手间的滚烫明显不是那么回事。

江绪似被勾了魂般定定地跟他对视着,鬼使神差道:“可师兄如今很难受吧?”

严绥松开手,抓着他坐在自己腰腹间,眉宇间显出点疲倦之色。

“所以只能辛苦绪绪……”

他手指轻轻一勾,挑开自己的衣襟,低低呼了口气。

“自己来了。”

番外2 冬至(2)

江绪醉意朦胧地撑着手下有些烫人的肌肤,一点点弯下腰与他唇齿相贴,醇厚的酒香顺着鼻息清晰地扑过来,很甜,让人心头痒得不行。

严绥极克制地将手搭在那截柔软腰上,近乎纵容地微抬着头,感觉到自己的发冠被江绪颤抖的手指摘下,鼓励般地用指腹蹭了蹭江绪已是一片红潮的脸。

“会疼,”他在江绪耳边低声说着再正经关切不过的话,“莫要心急。”

江绪鼻音浓重地嗯了声,耳根尽是通红之色,他顺着严绥的诱哄一点点打开自己,一豆昏黄灯火在满室暖香中微弱地跳了几下,尔后黑暗隐没一切,只余几丝暧昧声响顺着窗缝飘洒在风中。

大雪纷纷扬扬,足足下到天明才歇。

……

也不知是不是前两年实在绷得太紧,又或者是前一日喝了酒又淋了雪,夜间还胡闹了那么一番,江绪第二日便病倒了,昏昏沉沉地发着热,顺理成章地躺到了严绥的床上。

只是在病中也要死死抓着严绥的手,一副极不安稳的模样,模糊中隐约听得一声叹,仿若错觉般,令他本能地将手中那截消瘦的腕往自己怀中搂去。

生怕严绥跑了般。

严绥倒也没觉得这般有什么不妥的,只是江绪这一病便实在严重,如今这般情形,他显然也没有离开的法子,只得捏着玉牌给雅传了道消息,又重新替江绪掖了掖被角。

只是用不了多久便再次被病着的家伙踢开,江绪皱着眉,含含糊糊抱怨:“……热。”

敞开的雪白衣襟间隐约透出点点暧昧的红痕,锁骨上有半个牙印,严绥注视着他用滚烫的脸蹭了蹭自己的手背,难得生出些柔软的愧疚来。

其实他能觉出江绪的不安,自昏沉中醒来后对方便几乎没有下过琼霄峰,成日里除了打坐练功便是窝在窗边的榻上盯着自己,眼中的担忧根本就没法忽略。

都广之野一事,还是吓到江绪了。

他俯下身,手掌覆上江绪滚烫的额,耐心哄道:“天气冷,你如今病着,莫要贪凉。”

不过这样也好,严绥想,往后倒是不必担心江绪会到处乱跑了。

手掌下的脑袋不安分地蹭了蹭,好似压根没听见他的话般,从被中伸出一截光裸胳膊,严绥无奈地叹了口气,索性合衣躺下,将他搂紧怀里。

“绪绪乖,”他哄着,轻轻拍了拍江绪消瘦的背,“吃了药便好了。”

江绪皱着鼻子,无意识地答他:“不吃药。”

他最讨厌吃苦的东西了。

雅进屋时瞧见的便是两人相拥的身影,她不尴不尬地咳了声,同严绥道:“应是昨儿喝了酒又受了凉,养个两三日便无大碍了。”

虽这么说着,但她还是抓住江绪的一截手腕灌入几丝灵力,紧接着,神情便不可避免地古怪起来。

严绥倒是神色自若地同她对视着,温声道:“你回去后让药堂给他搓些丸药,不然他不愿入口。”

“我晓得,”雅掩饰般地垂下眼,“江师弟有些,嗯,内虚之症,得好好养上几日。”

结果说着又瞧见江绪胸膛上那些不该看的痕迹,愈发坐立难安,只得飞快交代完严绥便告辞出了门,步履匆匆到好似有鬼在身后追着她。

只是心底又有些哗然的感慨——

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啊。

……

也正如雅所说那般,江绪只病了两三日便又能重新活蹦乱跳了。

大好的那日恰好是一年一次的冬礼,严绥在这段时日里也渐渐开始接手宗主的事务,这次冬礼显然是得他来主持的,也正是这般,修界有头有脸的宗门都派了人来送礼,他们嘴上说着关切的话,实则——

江绪站在无极峰的主殿外,轻轻嘁了声。

不就是想看看如今的无极宗宗主是不是命不久矣。

他也不想进去见无极宗的那些长老们,索性就找了个隐蔽处抱着剑坐下,颇为无聊地等待着里头的冗长礼节结束,好跟严绥一块回琼霄峰。

只是还没等多久,身边便传来声有些小心翼翼,又暗藏激动的话:

“怀光君?上回都广之野遥遥见了您一面便觉得惊为天人,今回同父亲过来时还在想能不能再瞧见您呢!”

江绪愣了愣,这声音很熟悉,竟令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他抬起头,不甚意外地瞧见一张如今仍显青涩的脸。

是长明宗的那位少宗主刘重玄。

“你也来了?”

话甫一出口江绪便觉得有些不妥,如今的自己与刘重玄并不相识,不由尴尬轻咳了声,道:“我记得你在都广之野时也得了个不错的成绩。”

“怀、怀光君知道我?”年轻人霎时间显出点有些激动的手足无措感,“我是长明宗的刘重玄,今年二百九十八岁,今次过来,是、呃、是来给贵宗送礼的!”

江绪忍不住弯了弯眼,竟有些怀念。

这人果然不管是什么年纪,都是一样的啊。

“偶然听说过几回,”他面不改色地扯谎,“都说长明宗出了个年轻有为的俊才,不愿受长辈的荫蔽,要独自闯出份成绩来。”

刘重玄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支支吾吾摆手:“也没有如此夸张,就是、就是想自己试试。”

江绪轻快地笑了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可是也在此等人?不若坐着歇歇。”

“不、不好吧?”

刘重玄犹犹豫豫地四处张望了圈,江绪知道他在想什么,补充道:“放心,这地方旁人瞧不着。”

年轻人这才两眼放光,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坐下。

“其实,我第一眼见怀光君,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江绪只笑着道:“许多人都如此说我,或许是我看着比较和善。”

刘重玄便找不到话说了,他顺着江绪的视线望向灰蒙蒙一片的天穹,干巴巴道:“都说若冬至下了雪,年节时就会是晴天。”

“的确有这么个说法,”江绪应道,“年节下雪的话,在山下的弟子也不好赶回来了、”

不知为何,刘重玄觉得自己从江绪的语气中听出点刻意的疏离,他有点挫败,但还是用轻快地语调道:“怀光君过了年节可会下山?传说荒州那边有个上古遗迹感应到如今充沛的灵力,将要出世了。”

“唔,”江绪托着下巴,随口道,“等开春了再说吧,看看师兄有没有兴趣。”

刘重玄后面的那句“不若一块去”直接被噎了回去,他讷讷地嗯了声,彻底不知该说什么了。

江绪好似没发觉他的低落,仍抬头眺望着灰蒙蒙的天同层层叠叠的山林,在冷风中打了个喷嚏。

紧接着刘重玄便关切道:“怀光君可是受凉了?”

“不,没什么,”江绪稍稍往旁边侧了些,避开了他凑近的姿势,“我就是鼻子有些痒。”

刘重玄噢了声,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余光忽地捕捉到江绪脖子上若有似无的红痕,只是他还未来得及看清,便听见后头传来声温和的,却让人莫名有些冷的嗓音:

“绪绪。”

江绪顿时松了口气,站起身朝严绥奔去:“师兄忙完了?”

“嗯,”严绥笑着牵起他的手,“怎的坐在这里。”

“方才瞧见里头正说话,也不好进去,”江绪的神情姿态一下便柔软下来,“今儿天冷,我们早些回去吧。”

严绥自然是应了的,紧接着才好似刚发现此处还有另一人般,露出点恰到好处的疑惑:“这位是——绪绪的朋友?”

刘重玄自严绥过来后便拘谨地站了起来,现下被严绥那双清凌凌的眼一盯着,心中无端地发毛,不由挺直了脊背,躬身一揖:

“在下长明宗刘重玄,见过子霁君。”

“长明宗宗主的独子,”严绥极轻地笑了声,神情平和淡然,“你父亲方才还在寻你。”

“啊,”刘重玄面上显出点后知后觉的大事不妙之色,“多谢子霁君提醒。”

修真界的人都知道长明宗宗主对自己的独子严苛至极。

严绥对他微微一笑:“他如今刚下山不久,你如今追过去,应当还来得及。”

刘重玄听得他的话,急匆匆地地道了别便往山下奔去,江绪目送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台阶后,忽地被严绥搂进了怀里。

“师兄!”他低低地惊呼了声,“还有人未走。”

严绥却意味莫名地笑了声,道:“那岂不是正好,绪绪如今还怕什么呢?”

他说着,亲昵地蹭了蹭江绪被风吹得发凉的脸。

“他们只不过是不愿相信自己在都广之野瞧见了什么罢了。”

江绪却在他这番颇不对味的话同动作中品出了点什么,忍不住轻快笑道:“师兄怎么知道的?”

他没有明说,严绥却明白他的意思,坦荡反问道:“绪绪是说的何事?”

反倒是江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眼神飘忽了好一会,才低声道:“他曾……对我有那种感情的事。”

严绥意味深长地哦了声,揽着他腰的手臂骤然收紧许多。

“都好多年前的事了,”他面不改色地重重揉了把江绪的腰,“绪绪还记得如此清楚。”

江绪低低哼了声,没甚威慑力地瞪了他眼。

“明明便是你自己记了好几千年。”

他好歹死后便再无记忆,严绥才是真正跨过漫长时光的那人。

如今还反咬一口,真真是坏极了。

已经是最后一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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