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老太太看见老伴咳嗽,神色紧张,立刻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一边慢慢顺着背一边喂他喝下,片刻后叹了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其实家里还传下来了两件东西,一幅画和一把——”
“清音!”老爷子骤然打断她的话,“别说了。老板,我们不卖了,实在不好意思,让您这次白跑一趟。”
“别听他的,我去给你们拿。”老太太的态度十分坚定,转身就进了屋,在进屋之前还不忘将大门紧闭,阻隔了其他人窥探的视线。
云舟几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洪海用带着翡翠戒指的手指摸着下巴,看老太太和老爷子的表现,刚刚的两件漆器只是个开胃菜,真正的好东西还没拿出来。
嚯,不论是那件黑漆百宝嵌的官皮箱,还是剔红花卉纹圆盒,都是绝对的精品了,那传下来的这幅画和一把?
一把什么呢,是一把扇子吗,还是一把剑?总之他心里已经开始期待起来了。
老爷子咳嗽了几声,神色流露出一股哀戚。要不是他年龄大了落了一身病,老伴也不用变卖传家宝。唉,这次恐怕劝不住她了。
没过几分钟,老太太抱着一把半人多高的古琴出来,与此同时,她的右手紧紧握着一幅卷轴,从小心翼翼的神情来看,这两件绝对不是普通物件。
几人急忙上前帮忙,帮着老太太拿古琴。
而徐泽将老太太递过来的古画拿在手中,简单看了几眼。
从外面的装裱来看,明显后裱的,不过手艺却是大师级别的手工装裱。轴头用的是上等的檀香木,能辟湿气、虫蛀,且开闸有香气,只有珍贵的古画才会这样装裱。
古琴被放在侧边的方桌上,洪海几人连忙凑上去看。徐泽也将古画放在另一张干净的长桌上,沿着画轴慢慢地展开。
这把古琴长约130厘米,通体髹熟栗色漆,颜色为黑中泛红的深红色,如此看来,古琴也是漆器的一种。
琴体表面隐隐可见蛇腹断纹,这是年代久远的表现。一般古琴经过数百年弹奏振动以及自然风化作用等等,内部的木质与表面漆胎因收缩胀裂不一致,故而会形成一些裂纹,蛇腹断纹是比较常见的一种。
这把古琴造型优美,周身没有多余的装饰,显得古朴而沉静。
琴体从首到尾为左右对称的圆弧形,琴肩部最大,至琴首和琴尾逐渐变小,圆弧相连如同跃鱼,整体如流水、如落霞,被称作‘落霞式琴’。
古琴作为华国传统乐器,有三千年以上的历史,孔子时期便甚为推崇,常见的有伏羲式、仲尼式、连珠式、落霞式、蕉叶式、神农式等等,位列四艺中“琴棋书画”之首,被文人视为高雅的代表。
这把古琴以桐木斫,鹿角霜灰胎,头部的岳山、承露、冠角皆为紫檀制,所用木材选料精良,纹理梳直匀称,实为佳品。①
几人从各种方面判断出这确实是一把古琴,而且从材质和斫琴的工艺来看,绝对是一件精品之作,只是还无法确定年份为何。
洪海拢了拢身上的假皮草,转头问道:“老太太,这把古琴的来历,您跟我们说说呗。”
老太太轻轻一笑,“你翻过来看看,底下都写着呢。”
洪海将古琴轻轻抬起露出琴底,云舟看到龙池内左侧以楷书款书写着“潢南道人督造”六字。
“潢南道人督造。”洪海低声念出这六个字,沉吟道,“这把琴应该是明代益王所作。”
明代是琴学发展的一个繁盛时期,从宫廷到民间,在琴曲、琴器、琴论方面,创作、流传下来丰硕的文化遗产。
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巩固皇权,建立了分封的藩王制度,使得后世的藩王们寄情书画与佛道,常与琴书作伴,不仅研习琴曲,还大量斫琴,对琴乐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②
后世称明代宗室“宁王、衡王、益王、潞王”四位藩王为四大名家,所制之琴为“四王琴”,其中‘潢南道人’就是益王的名号。
“四王琴之一,明代宗室之作。”洪海看了坐姿端正的老太太一眼,低声道:“我靠,这老太太的祖上可了不得,这把琴的价值至少要这个数。”
他朝两人比了三根手指,表示至少要三百万。
云舟对于古琴的了解不多,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在惊叹之余再次丰富了自己的知识储备。
“那这把古琴还能弹奏吗?”薛一凡小声问。
“应该…可以吧。”洪海语气有些不确定。他对古玩是有了解,但对于音律一窍不通。不过从古琴保存的完整性来看,应该是能弹奏的。
可惜的是,现在能弹奏古琴的人凤毛麟角,很多曲目指法都失传了,古琴也变成了一项极为小众的爱好。
即使这把古琴能弹奏又如何?洪海可不认为这位老太太会弹奏古琴,毕竟祖上传下来的古琴和自己会弹古琴是两码事。
云舟闻言不由得朝老太太看去,老太太此时正在低头喝茶,因为角度问题少年没有看到她的表情。
不过他注意到了对方手指上的茧子,或许——
“大少,古琴我们看好了,这幅画你看得怎么样了?”
洪海三人欣赏古琴也有一会儿了,正常来讲以徐大少的眼力很快就能将古画搞定才对。
徐泽可是真正的古玩世家出身,跟着徐老爷子看过不知道多少珍奇古玩,怎么一直没什么动静啊。
“我还在看,等一会儿。”
徐泽神色严肃,态度十分认真,专注的视线在画面上流连,不放过每一个笔锋以及墨色的勾画,看得洪海几人啧啧称奇,难道凭徐大少的眼力也有看不准的时候?
云舟也慢慢靠近了些,只见这幅画尺幅很大,纵约120厘米,横32厘米左右。
上面画的有竹、山石和花中之王‘牡丹’,均以墨色勾勒,未有色彩。
画中的两朵牡丹从山石中露出,分别位于画面上方和下方,呈现对称之感。牡丹花头生动饱满,花瓣成组落笔,花蕊之墨点大小相宜、疏密有致,层次感十足。
而上半部分有挺立的细竹置于山石之上,竹叶用铁笔双钩,笔锋凌厉,有一种铮铮不屈的气势浮现出来,云舟似乎能感受到作画之人对于命运的不屈和对未来的期许之意。
整幅画构图奇绝,山石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墨色浓淡相宜,笔法自然从容,即使云舟对书画感悟不深,也能看出作画之人的不凡。
“嘿,让我看看到底是谁的大作?”
洪海从桌子另一侧凑近,去看右边的题跋与钤印,“牡丹何事号花王,笔底翻增一段香。昨者唤人常估较,风尘终属汉张苍。
哎,字写得真不错!落款是——嘶,天池、山人?!!”
洪海读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调都变了,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卧槽,天池山人!是‘明代三才子’之一徐渭的画!再看钤印,果然在落款之后盖着“天池山人”及“袖里青蛇”两方印。
云舟同样神色震惊,天池山人是徐渭的称号之一,连他一个不太了解书画的人都听过他的名号,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徐渭的《牡丹竹石图》。
徐渭这个人,文学造诣非常之高,在诗文、戏剧、书画等方面都很有建树,风格独树一帜,是华国“泼墨大写意画派”的创始人、“青藤画派”之鼻祖。
但同时,他的人生也十分悲惨。年少时被称为神童,过目不忘,却八次乡试而不中,怀才不遇。
后来,在他的妻子、兄长、赏识他的人和母亲一一离世之后,他疯了,九次自杀,甚至要拿斧子砍自己的头,最后在穷困潦倒中死去。
对于徐渭徐文长这位‘鬼才’,从后人的评价中就能看出他的不凡。
郑板桥曾说:甘当“青藤门下走狗”,青藤居士自然就是指徐渭。
明末清初‘四僧之一’的石涛也说,“青藤笔墨人间宝,数十年来无此道”。
齐白石甚至作诗:“青藤八大远凡胎,缶老衰年别有才;我愿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③
‘甘为走狗’这种说法虽然有点夸张,但足以说明徐渭在这些知名大师心中的地位。
徐渭对自己的评价是:书法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
可即使他认为排名第四的画仍旧引得众人追捧,他的《写生卷》手卷曾在拍卖行拍出1.27亿的天价,其他的画作随手一幅也要大几百万,收藏价值极高。
几人从来没有想过会在乡下的一个老宅子里见到徐渭的作品,如果是真品,凭这样的尺寸和画工恐怕要上千万了!
洪海的心砰砰直跳,很小声的凑在徐泽耳边问,“大少,你看这是真的吗?”
徐泽猛地侧身与他拉开距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得,我错了我错了,不该打扰您。您慢慢看,不着急哈。”
洪海低咳一声,一屁股坐在了老太太旁边的椅子上,“老太太,这画您从哪里来的?”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似乎是祖上从一位疯疯癫癫的书生手里买来的,当时没花几两银子,就多送了一些东西。”
老太太回忆道:“后来母亲传给我的时候说这幅画很值钱,要我好好收着。可惜画背后的裱纸有些旧了,于是我请了人重新装裱,然后就一直放在箱子里存着。
当时装裱的师傅打算花三万买这幅画,我没卖,那时候三万块能买一小套房子了。”
“哦……”洪海若有所思。
徐渭晚年穷困潦倒,或被骗、或为生计卖了很多画,这很有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幅。装裱师傅整天裱画,肯定知道这是个宝贝,所以才会出高价买。
只是他也不敢确定,毕竟这一行的套路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在这样一个乡下的老房子里,合计有一千四五百万的老货,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精巧的套?
如今只能靠大少的眼力了。
云舟还在旁边欣赏画作,他好笑的看着手腕上的小玉龙在睡梦中砸了砸嘴,闭着眼睛张大嘴巴吸走了画中的几十道灵气,没过几秒钟又打起了小呼噜,看样子根本没醒。
‘真是个小财迷,一点灵气都不落下。’少年弯起眼睛,用指腹轻轻摸了摸小玉龙冰凉的身子。
不过这也证明了这幅画大概率是真的,当然这种概率不是100%,并不排除同一时期知名画家仿造的可能。
但无论如何,这幅画的价值都很高。
二十分钟后,徐泽从桌案上抬起头,洪海几人立刻凑过去,小声问道:“大少,怎么样?”
徐泽沉吟道:“我认为这幅画是真品的可能性很高。
曾在魔都博物馆见过一幅与这幅很相似的《竹石牡丹图轴》,都是徐渭所作,两者无论是构图还是笔法都非常相似,技法达到了绝顶之境。除此之外,画心和命纸均为原装,钤印也没有仿造的痕迹。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仅供参考。”
“行,大少,我信你。”
洪海一咬牙,示意几人围成一圈,低声讨论:“那么接下来就是价格的问题,这幅画你们谁想要?”
‘明代三才子’之一徐渭的名作,谁不想要?
即使是徐泽也忍不住动心,等到爷爷七十六岁寿诞的时候送给他,一定能让老头子开心。只是他看着少年同样兴致勃勃的目光,心思微动,如果对方特别想要的话——
薛一凡小声道:“那个,我就不参加了。”
他也想要,只是这幅画价值这么高,显然不是他能够拿下的。再说,他来这一趟主要为了丰富自己的阅历,至于其他的还在其次。
“好。那目前就是我、云舟还有大少三人,谁出价高就归谁。”洪海自然不想放过这难得的大作,“我出这些。”
他伸出了三个手指,表示出300万。
云舟比了个三和二的手势,表示出价320万。
徐泽加了20万,洪海继续加20万,到了少年这里,出价变成了380万。
两人的视线都看向徐泽。
“算了,你们两个出价吧。”徐泽神色淡淡的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是非这幅画不可,还不如让给云舟。
洪海纳闷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奇怪。
本来他以为最大的竞争对手会是徐泽,毕竟徐大少资产丰厚,根本不差钱,最后大概率也是对方拍得。
可是徐泽这么快就退出了,难道这幅画还是有一定的问题?洪海心中顿时打起了鼓,神色带了几分犹豫。
老爸给他的资金是200万,洪海也从来没想过会超过这个额度,毕竟都是乡下的东西,按照原来的经验来讲,能花出去一半就不错了。
事实确实如此,从上午到现在,几人淘货一共才花了不到30万,这些收来的东西里就数最开始的‘花盆’贵,其他基本都是几千块,上万的就两三家,这些钱绰绰有余。
结果到了这家突然冒出来一件上千万的东西,洪海心里也慌得很,特别担心是别人做的套。
最重要的是他的现钱不够,要想拿到这幅画得跟老爸申请,要是万一是假的——靠,那他可就完蛋了。
“海哥,你还加吗?”现在两人已经加到了460万,超出洪海预算的两倍还多。
“不加了。”洪海觉得风险实在太大,“那就这么定了,这幅画归云舟,大家都没有意见吧?”
薛一凡摇头表示没意见,徐泽也默认了这个结果。
接下来是三件漆器,百宝嵌官皮箱、剔红圆盒和古琴。这些精品的归属自然要提前说好,不像之前的那些普通物件谁看中谁出钱,大概的分一分得了。
这三件东西云舟没有参与,他已经得了价值最高的古画,自然不能再‘得寸进尺’。
最后,薛一凡看上了百宝嵌官皮箱,其他两件都归洪海。能让徐大少看上的东西不多,这些对别人来说是精品,对他来说只能算尚可。
洪海心里大致有了谱,“老太太,这四个物件我们都看好了。”
老太太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忐忑道:“这几件东西,三百万应该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我们可以给你这个数,六百万。”
“好,好。”老太太顿时放下了心,这些钱比她预想的要高,足够两人安度晚年的。
“咳咳,六百万,确实不少。”老爷子咳嗽了几声,眼中精光闪现:“小伙子,我问问你,到底是这画值钱,还是这把古琴更值钱?”
“这——”洪海沉默了一瞬,这触及到了上门淘货的禁忌。
一般上门收货的不会告诉主家哪件东西是真、哪件是假、哪件更贵,怕的就是对方知道哪个是宝贝之后,要么坐地起价、要么死咬着不卖。
所以每次收货都是一脚踢,整个包了,真真假假,让对方摸不清头脑。
云舟朝他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老爷爷,画的价值更高。”
“哦。那这把古琴,能留下来吗?这是老婆子的心爱之物,唉,我实在不忍心就这么卖了。”
“卖了就卖了,就是个爱好,没什么不能卖的。”
老太太虽然这样说,但眼中隐隐浮现出一抹泪光,声音也带了几分哽咽,“不过我有个请求,就是想在你们离开之前,再用这把古琴弹一次曲子。也算是和相处了几十年的老朋友道一声别,行吗?”
几人沉默地点了点头。
古琴低沉的声音响起,是有名《梅花三弄》。
琴声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似高山流水,似潺潺溪流,似玉珠落盘,给人一种沉静雅致之感,仿佛连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一曲毕,众人还沉醉在余音中无法自拔,片刻后,洪海和其他几人对视了一眼,在相互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云舟笑着道:“奶奶,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是您的心爱之物,那您就留下吧,这把古琴留在您手中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可是——”
“老太太您放心好了,那幅画的价值很高,去掉古琴还有四百五十万呢,这个价格如何?”
“好,好,真是谢谢各位老板了。”老太太眼眶瞬间湿润了,细瘦布满皱纹的手指抚摸着古琴朱红色的漆面,眼中流露出爱惜的神色。
洪海应老夫妻的要求留下了五十万的现金,余下的四百万由云舟分别转到了两人的银行账户上。
临走前,两位老人家将几人一直送到了门口,嘴里一直说着感谢的话,弄得他们挺不好意思的。
云舟握着手中的卷轴,他打算把这幅画送给杜老爷子。他还记得对方在嘉禾拍卖会上打算拍下齐白石大师的作品,而齐白石对徐渭如此推崇,想必杜爷爷应该会很高兴吧。
“今天真是开了眼界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古琴曲,你们呢?”
“我也是,古琴的声音真的好听,静谧优雅,不愧为文人所推崇。”
“感觉有些东西就是要放在真正能懂它的人手里,才有价值。”
“说得没错。”
“兄弟们,这次收获不小,我们再接再厉!”洪海将三件精品收好,放在了带来的保险柜里,让伙计留在这里看着。
“那边好像有收家具的,我们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