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尾声2

神界。

元黎本就不太喜欢掌事,然而战乱初平,六界秩序亟待重理,许多事他必须亲力亲为脱不了身,直到乱局终于走上正轨,他便仍是将六界的权力下分给各界,除了大事需他定夺其余少有过问,这才终于落了几日的清闲。

时隔两千年再回神界,他未再回到那高高的玉微天上,而是在神界的最边缘住了下来。在不见天日的死地待久了,初回神界,再见四周终日不歇的璀璨光华,他反倒觉得有些不习惯了,倒是这神界外缘能见得日出月落更得他心些。

元黎未留神从服侍,因此院中终日静谧。

他推开一扇房门走进去,屋中站着一个人,闻声转过身来。

那人竟与孟怀泽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见着元黎,他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元黎抬手,屋中交错不休的金色光华丝缕更盛,密密地将那人笼于其中,在他的身躯之中游离穿梭,似是在重新熔铸这副躯体。过了片刻,那粲然光华淡下去,只偶尔见着些游动的光影。

“你初化形体,灵力不稳,需再得几日。”元黎道。

那人应了一声,倒仍是与以前一般,也不反驳,只是眉间仍是蹙着。

看着他的模样,元黎笑起来,掀开袍角很是随意地便在地上坐下了,撑着一条腿支着腮,随性得简直没几分尊神的模样。

“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心急的人。”他笑声道,似是打趣,“渡平。”

渡平看向元黎,神色间倒是无辜,元黎伸手拍了拍地面,渡平有些无奈地喊道:“天尊。”

元黎仍是那副模样看着他,渡平站了半晌,最终放弃般叹了口气,还是隔着那道光幕,在元黎对面坐下了。

他问元黎:“厉浊去哪里了,这几日都没怎么见他。”

“六界现下太平,过些日子我想要重建容渊,他听了便常往那边跑。”

提及容渊,渡平与元黎的神色都有些沉重下来。那并不是什么好的记忆,当初容渊被毁,里面的凶兽被神界诛杀殆尽,只有被元黎派在妖界做事的厉浊逃得一劫。

一晃眼,竟是两千年了。

他们两个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元黎抬起手来,在他的指尖化出了一朵灰色的花。那朵花并不好看,花瓣残缺不全,歪歪扭扭,灰扑扑的颜色在粲然的神界更是显得格格不入。

渡平先是有些讶异,随即笑了起来。

“以前疏禾总是用这小把戏来逗临霍,但她是凶兽,力量再强也化不出一朵好看的花来,临霍那时候总爱嘲笑她,嫌她的花难看,当时他们俩还因为这闹了好久的气。”

元黎指尖的那朵花很快便如尘埃般散去,未留下一丝踪迹。

元黎收回手来,目光一时间有些悠远,良久,他道:“是我对不住他们。”

渡平摇头:“是大家心甘情愿的。”

见元黎看他,渡平笑了笑,道:“我也一样。”

神若陨灭便是真正的消亡,即便是元黎这样的尊神也不例外,更何况当初的苍明与灵真对他势要赶尽杀绝,绝不可能留他一丝复生之机。

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在他神魂尚未完全消散之际,容渊的那三十三只凶兽,每一只都将他们身上最强的那枚命鳞取下,以此护住了他的残魂。

元黎闭上眼,在他不甚明晰的记忆中,还能听到两千年前他那丝残魂所记录下的惨烈怒吼。天地即将倾覆,远处神将压顶,容渊摇摇欲坠,风火雷电种种神力攻击而来,他一只只亲手带进容渊的妖兽们却不想着逃离,而是在痛鸣中取下身上最坚硬的命鳞,将所有的力量容于其中,躲过天神的眼睛,护住他即将消散殆尽的残魂,落于黑暗的死地。

久远之前,他将那些凶兽带进容渊时,曾经跟他们说,他们既为天地化育,便是天地间堂堂正正的生灵,那些天生而来的邪恶妖力并非他们需要背负的罪名,终有一日,他会帮助他们控制住那些妖力,到那时,天地都由他们自由来往,谁都无法再以正义之名对他们肆意残杀。而每一只跟着他踏进容渊的凶兽,都是因为相信他。

可结果呢?

他们终未等到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那场战乱之后,元黎陨灭,妖兽尽亡,苍明与灵真共掌六界大权,一切好似都尘埃落定。

厉浊太过显眼,即便有元黎的神力压制,他身上原本的凶恶之气也易被察觉,而渡平只是一个小仙,身份低微,不足以引起苍明与灵真两位尊神的注意,因此渡平强求厉浊留在死地深处不可出来,他自己则在死地搜寻被那三十三只凶兽护下的元黎残魂。

万物皆有生克,仙神好似六界之内来往无所阻碍,然而死地却是一个例外。这些地界越是污秽之物越易进,于仙神而言反是禁地,仅仅是进乌羽泽伤害已是极大,更别提再往里更深入的地方了。

对其余仙神如此,对渡平也是一样。

四百年间,他游荡于广阔无垠好似没有尽头的荒蛮死地,一点一点地找寻元黎散失的神魂,那些残魂被凶兽之力护着隐了气息,散在死地各处,哪是那般容易找的。死地的瘴气将他侵蚀得面目全非,看不出一丝原先的俊朗模样,而他怕被神界发现,除非万不得已连法力都极少动用,仅靠着一双手、一双脚,几乎走遍了死地的每一个角落,直至凑齐元黎的那些残魂。

然后他走进死地最深处,将之交给了厉浊。

四百年的死地游荡已经令他难以维持这副躯体,就连魂魄都摇摇欲散,他受的损伤太重,转世都是难事,但除此之外他已经别无其他的生机与选择。

彼时他与厉浊在一起坐了很久,他们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晦暗之中唯一的光,那是他们拼尽全力搜集而来的元黎魂魄,此时它还那样小而微弱,但千万年之后,说不准它会带着一位神再次归来。

许久之后,渡平抬起手,那点光偎过来,停在他的手上,似也在不舍。

渡平笑起来,即便那张支离破碎的脸上已然看不出神情,然后他收了手站起身来,跟厉浊道:“我走了。”

厉浊看着他不吭声,却跟着他的方向向前挪了一步,渡平回头看黑暗中的那一点微光与旁边庞大的凶兽,竟觉得有些难言的悲凉。接下来的路并不好走,他却已经没办法再陪着他们一起,这些难处便全都落在了厉浊肩上,从此之后,漫长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时光中,他都独身在此,再苦再难都无人可说。

他又走回去,摸了一把那只凶兽的脑袋,厉浊也罕见地没有反抗。

“厉浊,”他轻声道,“总有一天,我等着你们再带我回来。”

他并没有等太久,至少比想象中的万年时光要短得多。

他只艰辛地转了一世,此后神魂便散在天地间,再无法进入轮回,直到元黎归来,六界平定,才将他一直游荡的神魂收回神界,重塑仙身。

在他的躯体尚未完全塑成,还仅是一丝能对话的意识的时候,元黎曾问他,想不想得到神格成为神。

这本是无上的荣耀,他却拒绝了。

元黎并未太惊讶,只是继续问他:“如今六界皆平,你之后想做些什么?”

他沉默片刻,问元黎是否知道妖界有一处地界,名为九移。

元黎曾在妖界待过一点时日,对此有些微的印象,于是他的声音中便掺了一丝笑意。

“我想去那里。”他说。

他受了那么多苦才再回来,想要什么只要开口元黎都会给他,然而他却什么都不要,只选了妖界一处小小的九移山。

一月之后。

没等小妖精们准备的屋子建好,新任的山神便已经到了九移山。

彼时日光曜曜,东方天际有彩云缭绕,群鸟从山林之上飞过,鸣叫着落在九移山最大的平地周围,而那里已经聚了不少妖精。被围在最中间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着一身青色衣衫,模样温润俊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安静地听着周围妖精七嘴八舌聒噪的欢迎,脾气好得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等终于将九移山上的妖精都大致认了一遍,新任的山神这才呼出一口气,直起身来向四周看去,他像是在寻找什么,却没找到,神色间禁不住地露出一丝失望。而就在他将视线收回来时,扫过一旁的一处高崖,神色却猛地一怔。

就在那里坐着一个黑衣男人,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一双金色的眸子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周围的风像是在一瞬间停滞下来,耳边妖精们的喧闹远去,他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意识中只有崖上坐着的那个黑色身影。良久,他上前一步,冲着那处悬崖微笑道:“我说怎么少了一个……”

他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邬岳。”

邬岳慢慢地站起身来,凝滞的风倏然再起,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

渡平想要再往前走几步,然而他步子刚动,便见邬岳扬手,一个金色的东西朝他飞来。渡平下意识地接住,到手才发现竟是邬岳的内丹。

邬岳低哑的声音无甚情绪:“还你的东西。”

渡平猛地抬起头来,再看时邬岳已经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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