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一梦五十载

天亮了没多大一会儿,隔壁房间便有了动静,应是吴亭起了床。阿廉一般起不了那么早,虽是从富贵京城到僻远乡下,这孩子却是不多挑剔也不娇生惯养,干起活来比师兄弟哪个都不遑多让,然而京城来的小少爷在清晨起床的时候便常常现了原形,要哼唧上好一会儿才能从床上蹭下来,没少因此受了吴亭的埋汰。

过了一会儿,吴亭果真轻着动作从房里出来了,还顺手又帮屋里那赖床的人掩上了房门。

他看到窗边的孟怀泽,快步走过来,问道:“师父,您在这坐了一夜吗?”

他眉间紧紧蹙着,显得有些懊恼,嫌自己昨夜睡得也太沉了些,竟也没起身来看看孟怀泽的情况。

孟怀泽的身体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年轻些的时候身上受的罪太多,老了便一样样地都要还。而且,他年纪也足够大了,无论再怎样悉心照顾,他也剩不了几日光景了。既然如此,倒不如就任性了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然而这些话他从不对吴亭这些孩子讲,即便他们每个人都对此心知肚明,但有些事说出来总是要比不说更令人难受些的。

只不过吴亭是个死性子,若是不将话扯开了他不知还要在此事上纠结多久。

孟怀泽于是道:“进来帮我收拾一下吧。”

吴亭嗳的一声应了,这才抬步拐进屋来,帮孟怀泽洗漱,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等做得差不多了,吴亭正准备端着木盆出去,孟怀泽突然叫住他道:“你帮我束束发吧。”

吴亭禁不住有些惊讶。

自从生病需要人照料之后,孟怀泽便不甚在意外在装束,他自己嫌麻烦,也怕给人添麻烦,因此各种事情都是能省则省,头发也常是让吴亭梳梳便好,最多也是闲闲一系,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

吴亭站在孟怀泽身后,仔细地替孟怀泽将头发束进发冠中,慢慢地咂摸出一点其他的味。

他问孟怀泽:“师父,您那个故人今天还要来吗?”

孟怀泽道:“不知道。”

“那您要等他吗?”

窗外晨光清透,有海棠被风吹进窗来,正落在孟怀泽手边,他垂眸静静看着,半晌才微微笑起来,点了点头。

早饭后吴亭便拽着阿廉出了门,说是镇上的师兄捎信来,说让他们今天去帮忙看顾一下病人。

阿廉被硬给拽出了院,一直到走出老远才挣脱了吴亭的手,问他:“师兄上次来还嘱咐我们要好好看顾师父,怎么会让我们一起去镇上?你哪儿得来的信儿?”

吴亭不吭声,一个人闷头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在路边坐了下来。

阿廉更觉奇怪了:“你怎么又在这坐下了?”

吴亭手里捻着一根草,眼睛却看着脚边上的土。只是土而已,然而他看着,却觉得很难过。这土里,长着庄稼和药草,也埋着一年又一年无数逝去的人。

“师父的病越来越重了,”他低声道,“我害怕……”

阿廉的神情几乎是在他提到孟怀泽病的一瞬间便变了,他问吴亭:“为什么要这样说?”

吴亭一五一十地将昨天的事讲了。

“我根本就没看到任何人,可今天早上师父让我给他束发,说今天还要等那个人来。”

阿廉蹙着眉:“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拉我出来?”

那根草都被吴亭捻烂了,他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顿了许久,才轻声道:“不管是真的假的,师父却很高兴。”

“我想让他多高兴一些……”

无论那人是否真的存在,孟怀泽的高兴却是真实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孟怀泽,在让他给他束发时,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腼腆。吴亭那时便禁不住地想,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人呢?得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让一向温和得体的孟怀泽,天下人眼中慈善得仿若没有个人悲喜的孟大夫,露出一丝少年般的羞涩。

阿廉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渐高的日光从药草间隙穿过,照在他们肩背上摇晃闪烁,他们身前是唯一能通向孟怀泽小院的路,无论谁要从此经过都能看见。

他低声问:“师父真的会死吗?”

吴亭扭过头去,阿廉盯着地面,然而紧抿的唇角却出卖了他的恐慌。吴亭本想安慰他的,然而话到嘴边上,他张了张,最终却还是道:“人都是会死的。”

“为什么?”阿廉像是个蛮不讲理的孩子,“人为什么都会死?”

吴亭答不上来,世间万物,生老病死,自古便是如此,哪有什么为什么?可阿廉执拗地盯着他,仿佛他就是那个要让人生老病死的天道。

吴亭回过头去,声音落在窒闷的空气中:“人就是要死的啊……”

如他战乱中死去从未谋面的大哥,如他生病故去的父亲,如已然年老的孟怀泽与他母亲,也如将来的他自己。

邬岳连着来了三天,始终坐在那处墙头上,一次都未曾进到院中来,仿若这院中有什么蛰伏的猛兽,令他都感到惧怕。

他远远地、戒备地看着院中的人,不肯靠近,不肯离开,也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孟怀泽的身体已经无法供给他太久的清醒,坐久了便常常会撑不住,眼皮耷拉下来,他却又不肯轻易闭上,半眯着眼看着邬岳。有时他会就这样昏睡过去,等醒来之后,抬眼见到对面墙头上的人,他总是要反应上许久,盯着邬岳细致地、一寸寸地打量,就这样看许久之后,他才会慢慢意识到周围真实的风,真实的岁月,真实的他自己。

直到第三天,邬岳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坐在高高的墙头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院中的人:“你快死了。”

日光被云层遮住,周围暗淡下来,起了风,吹得海棠树叶飒飒作响。孟怀泽半卧在躺椅中,也像是一棵风中的枯树,就连原本雪白的发丝都添了灰败之气,然而他的神色却始终平静。

听了邬岳的话,他甚至轻轻笑起来:“是,因为我足够老了,人老了就会死。”

周围的风倏然更大了些,孟怀泽咳嗽了两声,问他道:“你想不想吃东西?厨屋里有做好的肉,你想吃可以去拿。”

这也是几天以来他主动对邬岳说的第一句话。

邬岳却是不动,也不吭声,仍是那样看着他。他像是一块倔石头,只要他冥顽不化,那么孟怀泽就不是眼前的这个人,孟云舟就还好好地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回去。

院外传来吴亭与阿廉的声音,孟怀泽撑着身体微微坐直了些,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邬岳,明明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在颓败,那双眼睛却仍然温柔得仿佛多年前川箕山上的细雨。

“他们回来了。”孟怀泽轻声道。

邬岳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深处含着些将要离别的怅然,更多的却是这一生尘埃落定的坦然。

“这几天能看见你,我很高兴。”他说,“谢谢你。”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阿廉喊师父的声音率先跳进来,孟怀泽恍了一下神,再看时墙头上已经没了邬岳的影子。他怔了一瞬,随即微笑着闭上了眼,重新靠回到躺椅中,风里吹着他闻了一辈子的药草香,不远处的川箕山静静地矗立着。

雨未及入夜便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地滴着,孟怀泽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着,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到了尽头,这一场雨像是一场送别。

过去多年里一个个从这座小院走出去的年轻人,又在这个雨夜里一起奔赴回来,送他们的师父最后一程。

桌上的灯光摇晃晦暗,阿廉抱着头蹲在墙角里,抿着唇一声不吭,半屋子的人都是死静。隔着一道屏风,采芷坐在床边上,陪着孟怀泽说最后一次话。

她比孟怀泽要小上几岁,如今却也已经满头白发,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地扶着拐了。

孟怀泽还能记起来多年前那个徒手杀鸡的小姑娘,禁不住叹息道:“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采芷笑道,“那时候我多好看,死乞白赖地给你你都不要,现在好了吧,到最后还不是得我来送你。”

孟怀泽咳了两声,也跟着她笑。

笑着笑着,采芷眼睛里便蕴了泪。

“孟大夫。”她轻声地喊他,从年轻时她便喊孟怀泽为孟大夫,就这样喊着喊着,几十年就过去了,“走这条路你别害怕,我家真真和老吴都先去探了路,过不多久,我也会去的。”

孟怀泽笑着点了点头。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些,被风吹得斜打在窗上,噼啪作响。孟怀泽的视线落在关着的窗户上,他问采芷:“能不能帮我将窗打开?”

外面有风有雨,采芷本想说会冷,然而她顿了片刻,还是起身照做了。

雨水瞬时被风吹进来,丝丝的凉气渗进屋里,采芷打了个哆嗦,回头冲孟怀泽嘟囔道:“年轻的时候也没见你这样任性……”

她的声音倏然顿住了。

因为她看到了孟怀泽脸上的神情。她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样的神情,却突然流了眼泪。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她问孟怀泽,如果不行的话,不能换个人喜欢吗,孟怀泽笑着摇头,说不能啊。

那时的孟怀泽与现在的孟怀泽恍然叠在了一起,采芷顺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出去,雨中站着一个熟悉的人,有着跟几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年轻面容。

孟怀泽隔着窗看着院中的邬岳,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再踏进这个小院。

海棠树枝在他头顶晃动交错,雨下得大,他仍像很多年前那样,身周笼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雨水丝毫无法近他的身。周围的海棠树、石桌、围墙、泥土……所有的一切都被雨打湿了,唯有他没有,干丛丛地站在雨中。

明明那些淋在雨里的东西更可怜,可不知为何,他却仿佛才是孤零零的那个。

隔着层叠的雨水,隔着浓稠的夜色,他就那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孟怀泽。

孟怀泽突然有些不舍得。

他的小狼崽子站在人间,这人间的所有却都与他不一样。

孟怀泽不舍得他一个人在这陌生的人间待着。

他抬起手来,冲了邬岳摆了摆。

“走吧。”

他说,“回去吧。”

回妖界去,回九移山上去,回你的生活中去,别在这人间待着了。

可邬岳一动不动,仍是那样看着他。

孟怀泽想要再说一遍“回去吧”,然而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未能再发出任何声音来。他的眼睛渐渐闭上,他熟悉的、深爱的、等了一生的妖怪,在他的视野中逐渐消失,最终归为了一片黑暗。

在最后的意识中,孟怀泽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村里李二叔家的孩子生了病,他开药的时候在药柜中翻遍了仍是缺两味药材。那晚上床的时候,他也忘了关窗,睡前便看着窗外的雨想,明天早晨雨若是停了,他便上川箕山去找找那两味草药吧。

一梦五十载啊……

一梦五十载——

我一定在这章流了最多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