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流民

薄薄的晨雾中,孟怀泽打了一盆水,指尖磨破的伤口浸在冰凉的水里刺骨地疼,他却像是毫无感觉,细致地将指尖上的血渍一点点洗净了。随后,他又掬新水洗了把脸,湿淋淋的手盖在脸上,他捂着眼睛半天没动作。许久,他将手放下来,苍白的脸上无甚表情,漆黑的眼瞳干丛丛的,像是失了水的墨。

随后他收拾好小院,便背着他的药箱出了门。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无关什么妖神鬼怪,只是过他的普通人的最普通的生活。

接下来几天里孟怀泽看起来没什么异常,需要出门巡诊的话便早早地出门,仍是一丝不苟地扎针问药,仍是耐心细致地安慰病人,不需要外出便开了他的东屋给人问诊,没有病人便伏案翻几本医术,院中那些半死不活的枯草被他全拔了去,小院里干干净净的,却又显出几分光秃秃的寥落。

他明明看起来表现得那样正常,周围乡亲看他的眼神中却是越发浓重的担忧。

那日他给李正娘例行复诊完,低着头往箱中收拾东西时,老太太留他道:“孟大夫,在家用了饭再走吧?”

孟怀泽抬头冲她笑了一笑,摇头道:“不了,还有下一家呢。”

“有下一家也要吃饭呀,”老太太嘟囔道,“我们都等着大夫来治病救命,但大夫也是人哪,也是会累会病的,你得多顾着你自己些。”

孟怀泽也不反驳,只是含笑听着。

老太太看了他两眼,渐渐止了话头。她默了片刻,似是有些犹豫该不该问,再开口时换了称呼。

“怀泽,”她看着孟怀泽,轻声问道,“是近些日子遇上了什么难事吗?”

孟怀泽一愣,他年纪虽轻,但村中老幼见了他都是唤一声“孟大夫”,显得尊敬。庄稼人不懂那些虚礼,给东西孟怀泽又从来不收,便只能在称呼上显出几分高看来。孟怀泽又是孤儿一个,已经很久没听到这样长辈唤小辈般的称呼了。

孟怀泽怔了一瞬,抬起脸来笑道:“没有,大娘,您怎么忽然这样问?”

手背上蓦地笼上一片暖意,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你是我们大家伙看着长大的,若是遇上了什么事,别自己扛,你说出来,无论什么事大家都会帮你的。”

孟怀泽喉头一滚,咬紧了牙,才勉力止住了喉头间那股酸涩的雾气。他盯着自己结了痂的手指尖,眼底发热,却仍是倔强地摇头:“没有……”

老太太落在他手背上的力道重了一些:“你也不看看你那脸色,比我这老婆子还像个病人!大家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要找你,你要是生了病又靠我们谁呢……”

孟怀泽背着药箱从李正家出来时正是晌午头,虽是深秋,太阳却是罕见地烈,照得地面一片白花花的。

他快步地往家走,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几乎是撞开了院门。他走到院中水缸前,低头看向里面自己的倒影,如镜水面被风吹得微微起了涟漪,映出一张苍白憔悴至极的脸。

孟怀泽看着水中那个像是丢了半条命的人,风吹起了他的长袍下摆,他却一动不动,似是看痴了。这些天来他假装自己回到了从未遇见邬岳的正常生活,平平淡淡地过他平凡人的一生,该喜时喜,该悲时悲,该成家时成家,该老便老,该走向死亡便归于死亡。他自以为想得透彻,他骗他自己邬岳对他而言什么都不算,他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他自我催眠几乎骗过了他自己,却骗不了周围的任何一双眼睛。

他又骗过他自己了吗?他成夜地睡不着觉,坐在院中发呆,他看着夜色中黑黢黢的墙头,耳边是尖锐的嘶鸣,混沌得听不出内容,却能听出他疯狂的声调。他觉得在一个个这样漆黑的夜里,他在变得越来越轻,以前的孟怀泽踩着实地,现在却像是虚浮于这世间的一个幽灵。

他的伪装和自我欺骗被老太太一言戳破,孟怀泽几乎是慌不择路,用来遮挡的黑色幕布被人掀开,他清楚看到了那个茫然绝望不知往何处走的小小影子。

可到了,他也没在外人面前泄出一丝软来。他与邬岳的那些事,无论好坏,都只烂透在他自己心底。

几天后,最后一批流民的伤势也差不多痊愈,准备离开了。

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孟怀泽前去给那几个伤患作最后一次复查。快到地方时,他正好撞上刚从那里回来的采芷娘,手里还拎着一个空了的篮子,该是给那些流民去送了些吃食。

两人迎面而行,孟怀泽喊了一声“大娘”。

采芷娘瞥了他一眼,却是没吭声,转身就近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孟怀泽垂下眼也没说什么,安静地向前走去。

这一年自打开春便灾害不断,先是北方战事不休,三月份时竟又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埋了许多村落,及至入夏,南方水灾又是频繁,再加饥荒,官府赈灾疲软,致使许多流民无家可归。

这些人风餐露宿行至此处,一路多有艰辛,身上也有很多伤病,孟怀泽一个小小的郎中,给不了他们安置之所,只能尽其所能给予些病痛上的照拂。

多日下来,流民们皆感念孟怀泽的帮助,见他过来都围过来喊道:“孟大夫。”

孟怀泽的视线落在他们手中拿着的黄馍上,有个女人道:“是三婶刚给我们送来的,她真是个好人。”

孟怀泽收了视线,蹲下身看地上男人的腿伤痊愈状况,一边点了点头,应道:“她是很好。”

那女人衣衫破旧,面黄肌瘦,她捧着手里的馍馍,在原地愣愣地站了片刻,竟是突然流了眼泪,哽咽道:“你们都是好人。”

孟怀泽低头查看男人腿上的伤,没吭声。他一向不知该如何应对别人这样的评价,他生平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应该算不得坏人,但他也不觉得自己算是什么好人,他所做的所有事不过是他心目中的应当做而已。

“好了,你这么做什么?”旁边有人过来将那女人拉走了,“别在这打扰孟大夫治病。”

孟怀泽微微叹出一口气来,抬眼看向那女人消瘦的背影。

“孟大夫您别怪她。”旁边坐着先前没吭声的一个女人突然轻声开口,那么些天,孟怀泽还几乎从未听过她开口说话。

孟怀泽摇了摇头:“不会。”

或许因为是在此处的最后一夜了,明早他们便要开始继续流亡,一向沉默如石的女人罕见地话多:“从她闺女被大水卷走了,她就不对劲了,自个坐着也能哭起来。”

孟怀泽手一顿,他先前一直有意识地回避着问这些人的经历,沦落至此处的人,不用问都知道沉甸着无数伤心事,然而此时听这女人乍然说起,孟怀泽心里还是一沉。

女人面色苍白,两只眼睛却黑漆漆的,她搂紧了怀中的小男孩,开口叙述的声音却几近毫无波澜:“那段时间老天爷一直在下雨,这天上看着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雨,地都被淹了,外面都是水。她闺女性子犟,家里的牛没了能吃的干草,小闺女心疼,非要冒着雨牵牛去山上找草吃,结果雨太大,牛半路上给走丢了。那么大的雨,哪里找去?她气坏了,把人打了一顿,关进里屋,连饭都没给人吃。就那天半夜里,旁边的山倒了下来……”

她怀里的小男孩手里攥着一块糖,乖巧地一动不动,孟怀泽却打了一个寒噤。

她男人喝道:“你跟人说这个干什么!”

女人像是没听见,她看着孟怀泽,眼神却像是透过孟怀泽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就在那前几天,学堂里的先生还表扬了她闺女,说幺幺字写得最好。我们都大字不识,她高兴坏了,问幺幺说想要什么,都给她买。幺幺说想吃糖,糖多贵呀,一年到头孩子再闹着要我们都不舍得给买几次。就那天上午,她去集市时还专门买了糖回来,只是到家听说牛丢了,气得糖也没掏出来给。到最后,人都没了,一摸糖还在兜里……”

她笑了起来,孟怀泽却没笑,小男孩仰着头不安地喊了声“娘”,地上的男人沉声说了句“行了”。

孟怀泽许久没动,直到旁边小男孩小心地牵住他的手,孟怀泽才发觉他的手竟在发颤。他抬头冲小男孩笑了笑,攥了攥手心中那冰凉的幼小手掌。他握过许多小孩子的手,柔软的,肉乎乎的孩子的小手,如今攥在他掌心中的手一样幼小,却是硬邦邦的,带着寒风的凛冽。

小男孩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一块糖,他似是有些犹豫,却又很快下定了决心,将那块糖珍惜地塞进了孟怀泽的手心里。

孟怀泽摇头,要再还给他,小男孩攥着拳头不要,偎进旁边女人的怀里藏了起来,露出一双干净的眼睛,有些羞赧地看着孟怀泽,小声道:“孟大夫吃。”

孟怀泽眼底发热,他没再推辞,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温声谢道:“谢谢你。”

孟怀泽将伤员挨个看过,确准没什么大问题后已是深夜,他收拾好药箱准备离开,刚走了几步,便看到路口石头上坐着的女人。

男孩在她怀里睡着了,女人两只手抱着孩子,眼睛却是看着苍茫浓黑的夜空。深秋的夜空中零星散着几颗星子,在枝桠间不甚明亮地闪烁着,她看得那样专注,那样温柔,像是在看着她的另一个孩子。

孟怀泽没打扰她,准备安静地离开,那女人却突然开口。

“孟大夫,你知道吗?”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在夜色中,“那次先生也夸我们家大宝了,说幺幺的字写得最好,我们家大宝书背得最好。”

“我们家大宝也最喜欢吃糖,每次上集都要闹上一通,可我嫌贵,一次都没给他买过。那天桂荣说要上集给她家幺幺买糖,我说好,那顺便给我们家大宝也捎几块。一共就三块糖,他就要了一块,剩下一块给了弟弟,一块非要我和他爹吃。”

“我说他,都是给你买的,你不是天天闹着要吃糖吗,怎么不都留下。”女人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甜意,“他说,我也想让爹和娘尝尝糖的甜。我就之前说过一次,我也没吃过糖呀,我们大宝就记下了……”

孟怀泽静静地听着,一直到女人停了讲述,他都始终没有问大宝的去向。

女人擦了擦眼角,仰起头继续看向那深远的夜空。

良久的沉默之后,孟怀泽听到她悠悠的叹息:“你说这人,分开是多容易,怎么一眨眼就再也见不着了呢……”

是啊,这人,怎么一眨眼就再也见不着了呢?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那些剩余的流民便启程离开了,孟怀泽去送了他们。

漫漫前路未知,孟怀泽给了他们许多药品,或许在将来有能用上的时候。而在药品之外,还有一包糖。早一些的时候他去了趟集市,敲开尚未开张的糖铺门,请求老板卖了他些糖。付账时糖铺老板听说是给那些流民,默了一瞬,又拆开包好的纸往里多添了一些。

乳白色的晨雾中,孟怀泽看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着了,他转身,踏入了另一侧的白雾中——

尽量保证每周末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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