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 苦果 |

安掬乐搭计程车赶来,一下车便看见乔可南握著手机,蹲在路边。

他号哭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滴滴眼泪,从那空洞的眸子啪啦啪啦往下落,路边的夜灯映照出他落魄身影,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可怜小狗。

安掬乐心一下子就拧了,他示意司机等他,走过去。「我来了。」

「嗯。」乔可南吸吸鼻子,低垂著头,除了这声应答以外,再没说话。

安掬乐:「去我那里。」

乔可南没反对。

他步履蹒跚,被安掬乐搀扶上车,系安全带的手数度不稳,最后是安掬乐帮的忙。

绚烂的霓虹自窗边掠过,乔可南泪停了,只一路上哽咽,安掬乐的手拍在他手背上,一下一下,带来了不少温暖。

乔可南来到安掬乐的住处。那是一间十五坪左右的套房,安掬乐的职业是美术设计,这点完全展现在他个人品味强烈的套房里,就连梁柱都被人精心布置过。

乔可南看得一时发怔,道:「你家……真漂亮。」

「嗯哼。」安掬乐脱下外套,任他参观。他走至吧台式的小厨房,给乔可南冲了杯薰衣草茶,自己则灌下满满一杯浓咖啡。这一晚,他必须比谁都清醒。

乔可南在看他客厅的那面墙,上头贴了各式各样不同照片,但每张主题都是相同的──接吻。安掬乐在照片里跟一个个不同男人亲吻,有看似玩闹的,有看似认真的,看似激情的……一张一张,层层叠叠,无法细数。

乔可南睁大了那双兔子眼。「你……这……」

安掬乐:「我称这面墙叫My Happy Life。」

乔可南:「……」分明是一面淫荡的墙。

安掬乐把倒了薰衣草茶的马克杯给他,勾唇道:「我用这面墙提醒自己,我的人生还有更多美好选择,不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你死了不是被人围观,就是要被人收尸,不管哪个,都很不光彩。」

乔可南无话可说地接过了茶,喝了一口。

热烫的液体刺得刚才过度乾嚎的喉咙有点儿疼,他继续看那些照片,明知自虐,却预想会从里头看出另一个熟悉的身影,补自己一刀。

安掬乐明白他的举动,直言道:「里头没你那坑。」

乔可南:「……」

安掬乐:「我比你更贪生怕死。」说著这话,他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左腕,隐隐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来。「来,亲爱的,我跟你说:这张、这张、这张,这三人是三角关系;这张跟这张,两个人交往七年了,七年之痒,嗯哼;这一张……他死了,嗑药死的,这是他人生里最后一张照片,他父母不知道;喔……还有这个人,他女儿现在估计都上小学了。」

乔可南已经不只是目瞪口呆,而是叹为观止。

他跟菊花黑好像在同个世界里,又像在不一样的地方,如果用OREO饼乾比喻,菊花跟陆洐之是外层那片黑色巧克力饼乾,而自己则是里头白色的馅。

「这些人……看到照片,不会打起来吗?」

安掬乐笑了。「拍照的先决条件自然是保密义务啦,我从不带人回来,这面墙只有我自己看过,嗯~现在还有个你,要不要也来拍一张?」

安掬乐本以为乔可南会拒绝,没料他居然说:「好啊。」

於是安掬乐把他那台立可拍拿了过来,夹进相片纸。乔可南主动问:「谁亲谁?怎样亲?」

安掬乐沉默了会,把乔可南拉过来,两人脸贴脸,就是没亲在一起。「来~茄子。」

「啪!」闪光灯一闪,过一会照片吐了出来,安掬乐拈起,在空气中甩了甩,渐渐地两张年轻的脸显了像。乔可南眼睛红红的,拍出来自然不好看,他:「真丑。」

「下次等你美了再拍一张。」

乔可南:「亲吻的?」

安掬乐:「……不。」

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你跟我那滩污泥搅和在一起。

我希望你维持那个天真的样子,不要变。

他走上前,抚了抚乔可南的头,眨眼媚笑。「要先吃饭?还是先洗澡?或者……要吃我?」

安掬乐表情很逗,乔可南噗嗤一声笑了,然而下一秒就像表演特技,泪水又从他眼里渗出,半点预兆都没。

安掬乐拿了一盒面纸,看他泪落到一程度,就帮他擦。这十五坪大小的套房内,满是啜泣声响,他静静地陪伴,摸著乔可南手里的茶杯凉了,又去给他冲了一杯,周而复始。

最后乔可南用他那哑得不成样的喉音说:「我不哭了。」

安掬乐摸摸他的手。「好。」

乔可南慢慢地沉定下来,尽管菊花很贴心地没问,可他认为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那坑……要订婚了。」

安掬乐:「哦。」

「他们一年前就在交往,情人节求的婚……那天我们一共做了三次,沙发上一次,床上一次,浴室里一次。」

安掬乐:「哇,真猛。」不愧是魔术师。

「三次我都让他射在我身体里……你说,我是不是该去做个检查?」

安掬乐:「我帮你安排我熟识的医生。」

又过了一阵子,乔可南道:「我是不是很傻?」

这话安掬乐回答不出来。以他的立场来说,是;但以爱的立场来说,乔可南尽力爱过了,虽然结局不甚理想,过程产生的感情却是真实的。很多事,好与不好,如人饮水,旁人无法帮之判定。

乔可南也没想得到什么答案。他不是后悔,只是觉得……怎会这样呢?

他以为自己跟陆洐之的关系再不堪,至少有一份诚信摆在那儿,没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不,陆洐之压根儿没「骗」他,他不过没说,这是技术性犯规,太卑鄙了。

乔可南很委屈。「他答应要给我一个明白的……」

安掬乐:「也许你的明白,不是他的明白。」

乔可南:「……」

这晚乔可南留宿在菊花黑家,隔天他向事务所请假,尽管实在不想为哭过头这般娘娘腔的理由耽误工作,现实是乔可南怕会吓到人:他双眼肿得跟核桃一样,一早差点睁不开眼,是菊花用水沾湿了毛巾敷上,才终於好点。

乔可南:「谢……」

安掬乐捂耳打断他,一脸嫌弃。「拜托你别开口,听了刮耳。」

乔可南:「……」

总之他这模样,就算真去上班,估计也会被事务所的人赶回来。

安掬乐很贤慧,下厨煮粥给他吃,乔可南吃了口,满眼放光,只差没下跪,拿纸笔写:「菊花!嫁给我吧,我会给你幸福的!」

安掬乐的回应则是踹了他一脚:「滚边去!」

乔可南觉得事情就是这样了,他哭也哭过、伤也伤过,陆洐之的选择有他自己的理由,是他擅自给这段关系加了太多不必要的想像,至少以炮友来说,陆洐之的表现已算是可圈可点,上奥运绝对可以拿金牌。

偏偏,他不甘心,穷极无聊地不甘心。

明明约好的你怎可以这般不守妇道……不对,不守信用,还有你那天到底是怎样分身的我真的好好奇。

於是在这一念头的驱使下,乔可南拨通了那足足有三个多月,没打过的号码。

「喂?」仍是那般沉厚有力的嗓音,乔可南很意外,陆洐之居然愿意接听。

毕竟久没联系的奸夫打来通常都没好事,总不会是学那则经典广告:「哇阿荣啊~哇呴呷哩寄来的屁股运功散,哇心抗斩斩、中气不顺,已经厚啊~~」

「……乔可南?」陆洐之的语调隐隐有丝罕见的高昂亢奋,透著一股难以言喻的……惊喜?

乔可南冷冷地勾了勾唇。「听说你订婚了。」

电话那头瞬间没了声,彷佛一出戏放映到一半,蓦地停电,四周陷入一片漆黑的感觉。

陆洐之:「这件事……」

「那小姐挺漂亮的,情人节求的婚?很浪漫啊。欸……其实我只是想问,你从哪学的分身术,能不能把师傅引荐给我?我对忍术可崇拜了。」乔可南不无讽刺地道。

他承认自己无聊刻薄,偏偏又不吐不快。

大抵是压抑久了,他需要一个发泄出口。

事实上,说这话的时候,他握著手机的手,都在颤抖。

内心有两股力量在拉扯:一个在说住手,这样子太难看了;一个在说风度?去你妈的风度!老子又被劈了不找你PK找谁?

陆洐之噤声,许久后才开口,「……你在哪?我去找你。」

乔可南叹一声,挂了电话。

他想:我在哪里?我在你那藏尸洞里。

◎ ◎ ◎

乔可南很感慨。自己当真人如其名,就是一则笑话:他跟苏沛谈感情,失败了;他跟陆洐之谈肉体,也失败了。

果然人生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乔可南心想,他这算是开悟了吗?

他不愿再跟陆洐之扯上关系了,甚至连枝微末节的联系都不要,乔可南掂了掂口袋里的存款,深思一晚,痛定思痛,决定跟事务所请辞。

宇文博接到辞呈的时候非常意外,把人请进办公室里详谈。「怎么回事?有人挖角了吗?」

老大这半开玩笑的话令乔可南哭笑不得,自己什么东西啊,还有人挖角。

「没,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抱歉我任性了。」对於这位长者,乔可南始终是尊敬的。

事务所很好,这里的人也很好,不好的是他──分明不需要连自己的工作都赔下去,却做了这般情绪化的选择。他不想再折腾了,光想到自己曾在这里和那人……就不愉快。

宇文博泛白的剑眉一凛,表情肃穆地看望这从退伍之后,就在他事务所里拚搏的小子,承认自己对他,多少有点另眼相待──因为他是陆洐之很难得地放在心上,数度向他提起的人。

见他似乎心意已决,宇文博忖了忖,道:「既然如此,你先休一个礼拜的假,好好想想,倘若确定了,我们就留职停薪。年轻人有自己的打算总是好的,但日子不能过得太率性,知道吗?」

乔可南一脸意外,无法否认这位长者说得没错。他诚恳地朝对方深深一鞠躬:「谢谢您。」

宇文博叹口气,拍拍他肩膀。「你是洐之亲口跟我推荐的人,我很看好你,别让我失望。」

乔可南睁大了眼,像是被那人的名字狠狠烫到。

这算什么?赡养费?

太好笑,他都快笑不出来了。

宇文博给他三天时间做交接。而从昨天他一时头脑发黑,打了通不明不白的电话给前奸夫开始,陆洐之便不断联系:最初是手机,乔可南没接,最后把人拉到黑名单;后来那人改打事务所电话,乔可南一听到声音,就挂了。

果然冲动是魔鬼,一切是他自己造的孽。

好在第二天以后,陆洐之那儿也没了冲劲。

事务所同事只接到他请假一段时日的消息,并不知他请辞,纷纷调侃他过太爽,乔可南不想多解释,便笑笑接受。

三天后,他下了班,走出事务所,竟看到那台熟悉的黑色奥迪。

他脚步一顿,原先还跟同事有说有笑的表情,顿时僵住。

陆洐之下了车。

「欸,陆律师!」有人率先认了出来。

陆洐之朝那人点了点头,一双黝黑深沉的目看了过来。他一脸风尘仆仆地跟乔可南说:「我有事找你。」

「哦。」他应了一声,垂头看了看表。「欸,不好意思,我跟人有约了。」

陆洐之:「我不耽误你太多时间。」

乔可南:「……」

他心里懊悔得要死,不甘心就不甘心了,干么打那通电话,自取其辱,好像很在意一样──确实是在意啦,乔可南那时就是很堵心,堵到必须找个人跟他一样堵,他承认自己有意让这人难受,就算只有零点一秒都好。

他知道,陆洐之对他,并非完全地没有感情。

那些日常生活里的相处片段毕竟不是假的,自己会眼一闭爱上这人,就是因为感受到对方传达过来的情感,或许不够强烈,可它切实存在。

至少这一点,乔可南不会否定,也不想否定。

「我赶时间,先走了。」

说罢,他不管周遭人什么反应,招了计程车就跑了。

反正明天,他就不上班了。

回到家里,乔可南一头一脸的冷汗,路上看到恶鬼都没这般吓人。

他是不是应该去跟陆洐之讲清楚?其实我不是要听你解释我只是因爱生恨想讽刺你两句,因为你居然让我当了最不屑为之的小三。

还是男小三,什么乱七八糟的世界。

乔可南深呼吸,去厨房给自己倒一杯水,门铃声却在这时响起。

他骇得手里马克杯落了地,「锵」一声,碎片四裂,有一片甚至刮破了他脚背,瞬间划出红痕,渗出血水。

乔可南没感觉到疼,门铃又响了第二声。

一直响到了第五声,乔可南才终於平复下心绪,这都自己招来的鬼,得自己超渡。

他按开楼下大门,再出去,倚著门板盯著一片昏暗的楼梯口。他住三楼,没电梯,只见陆洐之颀长的身影逐渐在灰暗的楼梯间出现,两人四目对上,不过短短三个月未见,却像隔了千年岁月。

这是陆洐之第一次到他所住的公寓来,乔可南摊手。「抱歉,家里很乱,就不让你进去了。」

陆洐之眉目之间隐约有点疲惫,忽道:「我接电话隔天就下南部去了。」

乔可南:「哦。」这是在解释为何后来三天没真登门找他吗?说实话,他没在意这个。

「那天是我冲动了。」乔可南说。「我只是……被吓到了,我确实有点不爽,我这辈子从没对不起过别人,你却让我莫名其妙背了一股债。」

陆洐之拧眉,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握拳吐息,道:「你继续工作吧。」

乔可南一愣。

「宇文律师很看好你,我不知道你辞职的原因是什么,但若是为了我……就太不值得了。」陆洐之说。

乔可南傻了一会,随即忆起宇文博那番话,原来男人是接了消息,来当说客的。

真是……难为他了。

乔可南不自禁笑了一声,陆洐之不懂他为何而笑,却不好问。他们之间,已经变成连多讲一句体己话都嫌尴尬的关系。

这个曾经倾尽一切,柔软接纳他的青年,如今同样在用他的一切……排斥他。

陆洐之瞬间心就疼了。

乔可南问:「你为什么会想从政?」

陆洐之:「?」

「你已经有很多很多钱了,你不爱女人,但若要从政,就非攀亲带故不可,你宁可让自己一辈子活在阴影跟不诚实底下,也坚持走这条路的原因,是什么?」

乔可南挺好奇,莫非权力真是男人最好的春药?

径道内一时陷入冗长沉默,终於,陆洐之开了口,「我是孤儿。」

乔可南瞠大眼。

陆洐之:「我三岁被人扔在育幼院门口,不太记得自己的父母,大概他们给我的印象不好,就不想多花心思去记忆了。」

乔可南:「……」

整个很老梗又很狗血的扭曲大人演变史。总归是在育幼院里受同侪欺负,在寄养家庭里感受人情冷暖,在学校被人鄙视排挤……一路心酸到了高中毕业,直到大学,靠著体格的成长、智慧的累积,以及强大的气场,终於扳回了颓势。

更何况,陆洐之还是同志。

每个同志都免不了学生时期的煎熬,学校是个小型的社会,又是个封闭场所,一旦人际关系没搞好,痛苦的程度足以留下一辈子的伤。即便是乔可南自己,青春时数度也有过撑不下去的念头。

陆洐之:「我在社会的边角看到了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我想改变,帮助一些人……目前还算有效的方式,就是从政。」

有位置才能说话,这是他长久以来,体会到的真理。

「原来如此。」乔可南听著,果然人家有理想有志气就是不一样,原来早餐店那天陆洐之不是说假的,他是真的想做大事。

「挺好的。」乔可南肯定地点点头,只差没拍两下手鼓掌。「那你加油,如果选区在我这儿,我肯定投你一票。」

陆洐之:「……」

「干么那副表情?你想我同情你?」恐怕男人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同情,他靠自己的力量一路走来,这份决心,乔可南予以佩服,但绝不怜悯。

开玩笑,天底下可怜事多得去了,爹不疼娘不爱的例子更堆积如山,一个人受到伤害,固然值得怜惜,却不代表就能藉此理所当然地伤害别人。

至少,不该瞒骗。

这是乔可南纠结的首因。

「关於辞职的事……我会再想想。总之我也是个男人,自己的选择会自己承担。」他直视他,一字一句,很清晰地说:「希望你也能承担自己的选择。」

陆洐之一震。

乔可南不想管他露出了什么样子,遂朝男人挥了个手。「慢走不送,我不会再联系你了……喔对了,这次是真心的──恭喜你订婚。」

好,太完美了。

青年非常满意自己的回应,简直几罢昏。

他转身开门,还来不及入屋,瞬间有人揽过他肩膀。「砰」一声,门板关上,他被压制其上,撞到脑袋,一阵目眩间,熟悉的Marlboro气味不容置疑地灌入了嘴里。

又苦,又辣。

老天,这家伙刚到底抽了几根烟?!他快被熏死了。

男人的嘴碾压上来,乔可南回神,试图逃躲,他双唇紧闭,下一秒却被狠狠捏住了双颊,嘴唇被迫打开,男人的舌在口腔里一阵乱搅,疯狂至极,乔可南简直要晕了。

「你妈的……」他抬脚想踹,却动到那只受伤的脚,疼得顿时失了力气。

陆洐之趁机更加放肆地倾压上来,修长的腿卡进他双腿之间,完全将他的挣扎封死,不论乔可南怎样闪躲,就是不肯松嘴。

乔可南火从心头起,手用力紧握成拳,在陆洐之专心舔弄他牙龈的空隙,奋力一挥,一下子打在男人脸上。

两人都挂了彩──乔可南嘴被吻肿,嘴角被磨破;陆洐之掩住脸靠向另一头墙壁,猛力喘气,男人眼里有种阴暗逼人的东西,很沉、很重,衬著他嘴角那抹伤迹,昏暗里彷如一只濒临绝路的野兽。

乔可南双眼恨得发红,他的嘴、他的手、他的脚……还有他的心,都在剧烈抽疼。

他掩著胸口,觉得快要裂掉了。「你往后别出现在我面前。」

陆洐之:「……」

「你跟苏沛,我都不知道谁多恶心我一点。」说完,青年不顾他难看下来的脸色,踅身进屋。

寂静的楼梯间内,随即传出了大锁落下的声响。

乔可南刚那一拳没省力。陆洐之背靠著墙,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

那疼一路渗进了胸口,钻著心脏,往他最脆弱的位置上戳。

他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那种喜怒哀乐情绪全然不由自己控制的感觉,他这辈子从未经历。

乔可南说:希望他能承担自己的选择。

他掩著心口,回想适才那番对话,自己身为律师,法庭上驳倒过许多人,如今却连一句像样的话都吭不出来。

他心虚。

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的选择……太沉重了,他好像有点担负不了。

他执意从政,骨子里根本是想自己总有一天要成为人上人,证明给曾经瞧不起他的人看,以及抛弃他的父母……压根儿不是跟乔可南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念头支撑了他近三十年,像一道障,他无法摆脱。

◎ ◎ ◎

陆洐之本想直接回家,却发现自己有重要文件没拿,只得掉头回办公室一趟。

正值新官上路期间,办公室里灯火通明,人员二十四小时轮班待机,处理各种突发情况,有个立委注意到陆洐之,一见他青紫的脸便惊呼:「你怎么了?!」

「遇上了一点意外。」陆洐之苦笑,但嘴角一扯,脸就发疼,乔可南到底力气不小。

「是哦……总之这段期间小心点,千万别出任何意外,有点风吹草动都很致命,挨过这阵子,就没事了。」那立委表情很紧张,自然不是紧张陆洐之的伤势。「小心别对往后选票造成影响。」

「嗯,我知道。」陆洐之应声,没多耽搁,从自己的办公室取了文件就走。

他搭上车,自从来到这里,他听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选票。

选票选票选票……搞得他听到这两个字,就一阵作呕。

陆洐之发动车子,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这是在干么?又不是二十几岁的愤青,在决心要走这条路时,不是早该觉悟了?

陆洐之回到了家。

房子里很空,他分明已经习惯,此时却有点儿难挨。

他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脸颊的伤势必得处理,可他居然……舍不得。

尤其想到一小时前,自己重新接触到的那人的味道,陆洐之舔了舔唇,在这一刻,万分眷恋,无法摆脱。

以致分明不该,他仍那般做了。

他一直都有准备,自己将来是要从政的。

为了巩固势力跟自己不爱的女人结婚,这作法很卑鄙,他不否认,所以并不打算拉人下水,最多就是在那之前,与人保持只性不爱的关系。

他有固定炮友,多数受不了他的冷漠而离开,去者不留是他最大原则,偏偏他遇到了乔可南……他太温暖,充满吸引,如冬天里的一杯热茶,腾腾热气,鲜活得让他这长年茕茕独立於冰原上的人无法抵御,渴望亲近。

陆洐之曾以为他对他的兴趣,建立在那被自己彻底开发过的肉体上──一开始的确如此,之后却慢慢变了调,他数度想悬崖勒马,始终没法成功。

因为……他也是个人,心头空荡荡的日子,换了谁都不好过。

乔可南喜欢他,他从不说,但陆洐之知道。

而自己……也是喜欢的。

他觉得他挺没资格说这两个字,喜欢啊,爱的,总归是一份太瑰丽的情感,他不配拥有,偏又没法找到其他词汇替代。

自己这辈子从来是细细计较著利益,拿捏得失,运筹帷幄,却唯独在青年的事情上出了岔。他计画在离开前替那人布置好出路,令与他相识多年的宇文博非常意外,道:「这不像你的风格。」

陆洐之闻言苦笑,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因为自己千算万算,就是漏算了他对青年的依恋程度。

依恋到该分手却分不了,藕断丝连、苟延残喘,一句「结束吧」,谁都讲不出口,只能寄望肉体分割。他为此加快自己从政脚步,纠缠的感情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割舍分离。

后来在街上偶遇前炮友搭讪,陆洐之想的是:也许换一个人试试,自己就能从名为乔可南的迷障中走出来,还给那人该有的乾净生活。

他一般不会把一夜情对象带回家,但对方曾在他家里做过,要求想去,陆洐之没拒绝,毕竟乔可南从没主动来过他家……唯独那次,就那一次,在青年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时,陆洐之浑身就像泡进冷水里,首度有了做错事情的狼狈感。

两人分手是迟早的事,却没想过是这样一个结局。

苏沛事件对乔可南造成的影响是隐性的,那就像一个瘤,蓄积在体内,不发作的时候没感觉,发作的时候很疼。陆洐之知道,所以想:如果要分手,一定要用一个确切明白的方式。

这是他唯一能给那人的,一份诚信。

不料一步错,步步错。

暌违多月,在接到青年的电话时,他凌乱极了,如被逮到错事的孩童,第一时间只想解释: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没跟别人纠缠不清;章茗雨……我们是协议好的,我不爱她、她不爱我,情人节求婚,仅仅是给媒体的一个美好说法。

但最终,他没讲出口。

何必呢?他已经自私地害了那人,到这时说这些话,只是让彼此益加牵扯不清,乔可南不会为此好过多少。既然自己从头到尾都不是好人,就别妄想漂白,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连他都觉得吃相难看。

所以当晚,他克制了自己的冲动,没真去找他。

直到隔天随同章世国下南部,半路接到宇文博来电:「你劝劝那小子吧!他忽然说要离职,这是怎么了……」

他一听,登时傻了,心里头阵阵抓挠,难受得很,恨不得当即奔回台北,摇醒那人:你就不能好好过,让我安安心?

他接受宇文博做说客的要求,打了很多通电话,青年铁了心不接,三天后他先章世国一步赶回,心里想的是不论如何,他都得见他一面。

见了以后却发现,乔可南比他还清醒。

他很清醒,清醒得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从头到尾不明白的是他。他被乔可南诘问至无语,结果连一句抱歉都没讲出口……因为青年根本不屑,而他也没这个权利,在一遍遍的伤害以后,还妄想搏得对方的原谅。

他甚至搞砸了。

为了那份盲目的冲动。

於是,乔可南彻底恶心他了。

电视机的声音空虚地回盪,陆洐之把发疼的脸疲惫地埋入掌心,恨透这般无能为力的滋味……随即,他眼眶一疼,注意到自己灰色的西装裤裤襬,有几点腥红色的痕迹,很是惹目。

男人仔细一瞧,瞬间惊愕──是血。

那鲜豔的红尚未乾透,陆洐之几乎能肯定自己是何时沾上的……青年受伤了。

这念头如雷电窜进脑里,陆洐之脸色苍白,瞬间不管不顾地起身,可直到手碰上大门门把,他被金属的冰冷狠狠刺了一下──那个人受的伤,何止於此。

真正的伤,在他心里,在他的灵魂里。

还是自己一道一道,凌迟上去的。

陆洐之转身,颓然把自己扔在沙发上。

如同对待一块破物。

他想说:对不起,我其实并不想伤害你。

他嘴角扯出一抹嘲讽又苦涩的笑来,这分明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苦果,他该亲尝,却发现……自己比想像中的还要无法承受。

可是,他必须得将之咽下。

伴随那份悔恨苦痛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