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夜息走过来, 伸手将玻璃杯递给了时清柠。

造型精致的玻璃杯中盛着香气清甜的蜂蜜水,淡色的液体盈盈轻晃,荡出色泽温润的浅光,看起来格外漂亮。

可是除了柏夜息, 谁都没把心思放在那杯水上。

时小琳的头一低再低, 几乎要把脸埋进自己胸口。

她的右脚伸了出去,此刻正踏在孔阙那亮而挺的鞋尖上, 踩得结结实实, 满是怨气。

孔阙抽了两下没抽回来,也不动了,开始假装看风景。

在这处卡座最先打破沉默的居然是柏夜息。

他的声线依旧很平静。

“凉吗?”

这是在问接过水杯的时清柠。

时清柠有些发怔, 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就先被人问了话,组织起的语言瞬间七零八落, 最后也只说了一句。

“不凉。”

“阿姨说这个蜂蜜不能用太热的水冲。”

柏夜息淡淡道。

“不过它对胃好。”

时清柠看着人,迟钝地眨了眨眼, 像是还在消化对方的话。

他的睫毛卷长,眨眼时像金灿灿的羽毛蹭在人的心尖上, 很痒。

本能地依着对方的话抿了一口, 温水润过喉咙,时清柠才聚拢了意识。

“好喝。”他点头。

清甜的液体抚慰了略显干燥的唇舌, 淡淡的薄荷香气冲散了蜂蜜本身的甜腻,时清柠嘴挑,又是猫舌头,稍微热一点都会觉得烫, 凉了又会对他的肠胃有刺激。

可是这杯水的温度正正好。

时清柠又抿了一口,旁边两个假装不在的人这时也慢慢反应过来,发现柏夜息好像根本没有要提那句惊世骇俗的“包养”的意思。

不知道是他没听清。

还是不在意。

孔阙看了柏夜息一会儿, 越看越觉得心中有异。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柏夜息有些眼熟。

可是搜遍记忆,孔阙也没有找到这张面孔。

按理说,这么显眼的长相一旦见过应该很难忘记才对。

孔阙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想出什么。

而被他看了那么久的柏夜息却是眼睛都没抬,没有任何反应。

这种漠不关心的冷淡反倒让孔阙觉得更加熟悉,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你姓柏?”

“对。”时清柠替人回答了,“木白柏。”

“怎么了?”他问,“你们认识吗?”

“不。”柏夜息言简意赅。

孔阙屈指蹭了下唇角,也摇头:“没有,随便问一下。”

柏夜息抬眸朝时夫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时清柠道。

“阿姨说等下要带你见几位朋友,等你喝完这杯。”

“哦,”时清柠点头,“那我现在过去。”

他又喝了几口蜂蜜水,将杯子放在桌上,随即站起身来,柏夜息抬手拿过了时清柠膝上放着的书册,将书竖插到一旁的书柜中,还顺手给人抽了一张纸巾。

动作熟练又自然。

两人打了个招呼便一同朝时夫人那边走去,时小琳已经抬起了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微微有些发愣。

她暂时还没想好这两个人在自己的故事中有关王子和骑士的身份分配,但现在看过柏夜息的动作,时小琳忽然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满打满算,这其实也只是时小琳在堂哥痊愈后见到他的第二面。

再之前时小琳见对方的时间已经太早了,记忆都模糊不清。

时小琳只记得那是个病弱到比女孩子还娇气的小哥哥,父母也一直叮嘱她不要冲撞对方,这个小堂哥身体不好。

模糊的记忆和长辈的教导,都让来之前的时小琳做足了心理准备。

甚至还打算好了要好好罩着对方。

但出现在她面前的时清柠苍白清瘦。

却并不孱弱。

时小琳只和人聊了一次就彻底服气,死心塌地地把对方当成了偶像。

在她面前,时清柠虽然体弱,却一位不折不扣的指导者。

是身为长辈的哥哥。

可是堂哥和柏夜息在一起的时候。

时小琳却忽然发现。

明明在地位和相遇时都是堂哥出手相助,救了薄荷。

但好像,时清柠才是一直被照顾的那个。

“奇怪……”

身旁传来孔阙的声音。

时小琳转头,就见孔阙还在看着柏夜息的背影,若有所思。

“喂,你怎么了?”

时小琳疑惑。

“你不会真的认识薄荷吧?”

孔阙看了她一眼:“不认识。”

时小琳觉得莫名其妙:“那你刚刚干嘛问人家姓什么?”

“柏这个姓氏不常见吧,有哪个出名的人物姓柏吗?”

孔阙捏着一颗糖在指间打了个转,还是刚才的回答。

“就是随口问的。”

时小琳一脸“我才不信你”的表情。

“你这么老奸巨猾,还会随口问?”

“……初中生同学,请不要乱用成语。”

孔阙说。

“再说他姓柏就一定和什么柏姓的名人有关系吗?我还姓孔呢,我和孔子有关系吗?”

时小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孔子姓子!你这个文盲!”

她说完就站起身来,夸张地后退了几步,跑了。

“我要远离你!免得成绩都被你带烂了!”

孔阙:“…………”

他摸了摸眉毛,又朝柏夜息的方向看了一眼。

总觉得,这人的气度不太像普通人。

不过他们交际本来也不深。

孔阙想。

大概是错觉吧。

*

和柏夜息一起去找时妈妈的时候,时清柠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和人解释了一下。

“薄荷。”

他叫住柏夜息,两人正好走到墙边,附近没什么客人,声音不会被旁人听去。

“刚刚小琳说的那句话,是个误会,我没有这个打算。”

无论是恋爱还是包养,这些词对小说里经历了糟糕顶透的感情经历的柏夜息来说,都不是可以随意调侃的东西。

“在我心里,我们一直是平等身份,希望你不要因为那句玩笑产生误解。”时清柠说。

少年薄唇紧抿,神色格外认真,他仰头看人的目光极为专注,眸色甜过最昂贵的香蜜。

柏夜息胸口迅速而微不可查地起伏了一下,手腕微动。

他的喉结缓慢动了动,才开口。

“我知道。”

男生抬手,手里拿了张不知从哪儿变出的新纸巾,帮时清柠擦了擦微湿的唇角。

“没关系。”

“我还就好。”

时清柠把纸巾接了过来,目光还落在柏夜息身上。

“你……”

他叹了口气。

总觉得柏夜息似乎对这种可能有伤害的事仍然不甚在意。

时清柠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那么做的,你放心。”

柏夜息的目光动了动,停了一会儿才道。

“……嗯。”

时清柠见他终于有了些波动,继续解释道。

“我刚刚是在和小琳他们说,想和你一起去高中上学。”

“你现在也应该读高一吧?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上课,也不会再有简任那样的人来找事了。”

话说到这儿,时清柠干脆直接问起了对方对这件事的意见。

“你觉得呢?”

时清柠记得小说里提过,为了照顾安家那个病弱的儿子,柏夜息并没有能够去学校读书。

他也没有经历正常人的学习生活。

这个年纪,本来就应该无忧无虑地读书才对。

时清柠满心盘算,不过听他说完,柏夜息却并没有多少神色波澜。

他只摇了摇头。

“我不去了。”

时清柠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会拒绝。

“……你不想去吗?”

柏夜息道:“我可能会直接准备考试,申请国外的院校。”

他的话虽简短,态度却很明确,看得出不是临时起意,倒像是早就想好了。

时清柠微微有些失落,不过还是点头:“好。”

小说里主角原本也是打算直接申请国外院校,以他的钢琴水准,和初次演出就引起轰动的经历来看,柏夜息申请名校的成功性其实非常大。

只可惜主角意外被伤了双手,外出读书的希望也被断送了。

时清柠从整理出的主线中得知,柏夜息后来辗转自学,转而进修了金融专业,彻底离开了自己热爱的音乐行业。

而现在,柏夜息的目标依旧如此清晰,时清柠自然不会阻拦。

他道:“那我们一起加油。”

这次,时清柠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他可以帮柏夜息圆梦。

不远处传来时妈妈的声音

“小柠!”

“来了!”

时清柠应了一声,对柏夜息道:“走吧。”

两人一同走到时夫人那边,时妈妈很快领着时清柠认识了几位叔叔阿姨。

他们都是时家的故交,也知道时小少爷从小病弱,因此态度都非常和善,聊天的气氛也格外轻松。

聊天间隙,时清柠谢过一位阿姨送的礼物,离开了两步,端着敬客人用的玻璃杯和柏夜息悄悄咬耳朵。

“这个果汁没有刚刚的蜂蜜水好喝。”

时清柠皱了皱鼻尖。

“太甜了。”

他虽然喜欢甜口,却又怕腻,吃东西着实很挑嘴。

“对了,我刚刚喝的时候就感觉……那个蜂蜜水好像有薄荷味?”

时清柠问。

“你冲的时候加薄荷叶了吗?”

“加了一点薄荷汁。”

柏夜息说着,修长手指间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喷剂式的小瓶。

“我捣的。”

他抬手,将瓶口抵在时清柠白皙的手腕间,轻轻喷了一下。

一阵清香的薄荷气息弥漫开来。

“就是这个香气!”

时清柠说着,抬腕轻轻闻了一下。

是最纯粹的鲜薄荷味。

他的周身溢满了这个气息。

两人的动作吸引了一旁几人的注意。

“小柠这是对香水感兴趣么?”

一个中年人笑着说。

“喜欢什么香调的?叔叔送你一套齐全的。”

旁边众人也笑道。

“你刘叔可是香氛奢侈品牌的中华区代理人,你想要什么牌子的他都能给你弄来。”

“小柠喜欢什么香型啊,浓香还是淡香?”

几人和时家的关系都很好,时妈妈也笑着道。

“没事的,喜欢什么说就好。”

言笑晏晏之间,只有一个沉默的男生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少年身上还散着清淡的薄荷香气。

但那香气终会消散,褪去。

再被其他的味道沾染。

从不可能被独占。

那种无法启齿的隐秘心思可笑又可怖,扭曲着嘶声叫嚣。

柏夜息握紧了手指,手腕上的血管突突跳动着。

蓬勃到他自己都无法抑制。

柏夜息用一只手,覆上了自己的小臂。

隔着衣物,掌下就是尚未完全消退的针孔。

血液抽离体内后的虚弱感已经消退大半,鲜红的液体无声地翻涌着,冲撞噬咬着困束的血管壁。

被按压的针孔生长出尖锐的疼痛,如同喷洒的毒液,瞬间灭迹了丛生疯长的野草。

柏夜息终于回神。

他听见了时清柠的声音。

“薄荷……薄荷?”

柏夜息抬头,正对上时清柠担忧的视线。

“你怎么了?”

时清柠已经从几个叔叔阿姨那边走了回来,正好看见柏夜息握着手臂。

他问:“手臂又疼了吗?是不是还是淤血没消退干净?”

柏夜息摇了摇头,神色平静。

“没事。”

“真的没事吗?”

再三确认之后,时清柠的眉心依旧没有舒展,只是说。

“等下再拍个照发给赵医生看看吧。”

他叹了口气。

“我想和你一起上学,就是想着你有什么情况,我能直接帮忙……”

柏夜息手臂上的针孔仍在尖锐刺痛着,终于收束了回笼的理智。

他看了人一眼,无声地挪开了视线。

这才是柏夜息不能一起去上学的理由。

自从被发现抽血到现在,柏夜息回答过很多次自己的手臂没事,时清柠总还是担心。

他并不知道柏夜息的手臂为什么会疼。

那从不是因为身体的虚弱。

只是贪婪难抑,欲念太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