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归来者(4)

久久半懂不懂,捏余洲的脸颊:“去哪里?”

“……”余洲紧紧地抱着她,低语,“消失的东西会去哪里?”

久久跟着他重复:“消失的东西会去哪里?”

余洲深深凝望久久的眼睛。这个曾经无法回答的问题,他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会去该去的地方,”余洲亲吻久久的小脸,“跟他们爱的人在一起。”

“你不怕自己的出现会影响真正的余洲?”离开的路上,宋凡尔问他。

“不会的。”余洲现在回忆,才察觉一切原来早就暗中发生。

这一天他来接久久的时候,小店里只有大妈的女儿女婿。久久玩累已经睡着,他千恩万谢地带久久离开。半途下起大雨,俩人湿漉漉地回家,久久当天夜里便发了烧,昏昏沉沉地入睡,把这一天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在久久口袋里发现那几百块钱的时候,余洲吓了一跳。他唤醒久久,久久迷迷糊糊说是捡来的,余洲这才放心。他那时候打算金盆洗手,断了和狐朋狗友的来往,生活着实拮据,谢白送他的衣服鞋子也全都变卖了。小律师那是最后一单,他跟自己保证,做完这一单永远不再偷东西,他要做久久清白的哥哥。

第二天,就诊几乎把几百块全数花完,余洲硬下心肠,决定当夜造访小律师家。

“然后,你就遇见了深渊手记,和当时来到Alpha时空的樊醒。”宋凡尔恍然大悟。

余洲扭头看她,目光炯炯:“我还要再去一个地方。”

第二天夜晚,雷雨按时造访。宋凡尔和“深孔”的人在小律师家楼下暗处等候,他们看见目标人物进了楼。

“余洲,他到了。”宋凡尔打开对讲机试图提醒,但干扰声音极大。她一怔:“陷空”出现,扰乱了电波。

一早已经蹲守在那间空屋子里的余洲,正藏身于卧室门后。他始终无法忘记当时自己进入这个地方时,曾感受到的、从房间里传来的强大压迫感。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他必须亲眼看看“陷空”出现时刻发生了什么。

手心里握着的眼球开始发热,火速升温。卧室地面上,一个黑圈出现。

先是一个行李箱从黑圈中被抛出,摔出卧室门,砸在客厅地板砰地打开。

随即,仿佛在泥潭中挣扎似的,一个人从黑圈里缓慢爬出。他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浑身发抖,趴在地上喘气。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抵达这里,慌乱、紧张,湿漉漉的樊醒完全没注意到藏在黑暗门后的另一个人。

他离开卧室时,“陷空”中有气流扰动,把卧室门带上了。卧室里的余洲在门即将关紧的时刻拉住把手,留了一条缝隙。

樊醒打开行李箱,试图抓起里头的笔记本,但发现自己根本不能触碰任何实物。

就在此时,门锁轻轻地响了一下。

卧室里的余洲心跳加剧:他看到当时的自己蹑手蹑脚进入这个房间,在转身后立刻僵立当场,被眼前空荡荡的房子吓了一跳。

没有实体的樊醒从行李箱边站起来。他和余洲初初认识他的时候一模一样:长相漂亮但习惯坏笑,凑到茫然的小偷脸边上,几乎要贴上那小偷的鼻尖。“你是谁?”樊醒提问。

除了卧室里的潜伏者,没人听到他说话。

小偷发现行李箱,拿起无法打开的深渊手记。

樊醒一下激动起来:“快打开!”他和小偷一起蹲在行李箱旁边,紧紧盯着小偷的侧脸,明知道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要不停嘀咕,“你帮我打开,我会报答你。”

深渊手记如同被胶水死死沾上,小偷无法翻动。他对笔记本失去兴趣,随手丢在行李箱里,开始抓起箱中三明治等食物塞进背包。

“喂,打开啊。”樊醒需要借助深渊手记再次回到“缝隙”,他不停催促,“帮个忙吧,兄弟。”

余洲藏在卧室门口看着一幕,如同看隔着一层荧幕的电影。原来那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原来他和樊醒曾经靠得这么近。

手中的眼球烫得余洲无法握紧,不慎掉落。眼球落在扔了杂物的地上,很轻的一声。

瞬间,客厅里的樊醒和小偷同时扭头看过来。

余洲把眼球捡起来,陷空正在缩小、消失,眼球光芒大盛。

樊醒起身往卧室走来,余洲心口狂跳——然而小偷忽然打开门,冲出了房子。

“等等!”樊醒一怔,眼看着行李箱里的深渊手记随着小偷消失而无踪无影,他顾不上察看卧室情况,穿过门和墙壁,追了上去。

室内重新恢复平静,陷空彻底消失。这是第三种陷空,和之前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余洲靠墙坐下,双手紧握正在降低温度的眼球。

他猜对了。眼球会对“陷空”产生反应,而这正说明,眼球在十年后依旧活着,它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樊醒会在这雨夜里追上自己,他会隔着一扇窄窗看见自己给生病的久久过生日。凭借久久的气息,樊醒会认出这是自己亲手送走的小孩儿。命运般的联系让樊醒在第二天接近久久,把装着鱼干的黑色小瓶子交给了她。

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正如余洲曾经历过的一样,流水般不可阻挡地向前去。

颤抖地亲吻手中坚硬的眼球,余洲终于彻底下定决心。

下楼的时候,余洲与加班归家的小律师擦肩而过。他微微点头:“你好。”

律师古怪地看他一眼,下意识应:“你好?”

余洲没有回头,径直朝小区外走去,宋凡尔和其他人正在等他。

他必须跟宋凡尔坦白一切。

“……回去?”宋凡尔重复余洲的话,“回去什么地方?”

“‘缝隙’。”余洲平静地说。

他拥有半颗仍活着的眼球,拥有深渊手记。就如当时樊醒强行把他送走一样,他需要再度击碎眼球,制造出通往“缝隙”的陷空。

宋凡尔深深地看他:“那久久怎么办?”

余洲不应,冲她微微一笑。宋凡尔霎时理解:“我?”

“宋姐,我信任你。”余洲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有个比久久大两岁的孩子,他可以成为久久的新哥哥。”

宋凡尔失笑:“你就没想过我会拒绝?”

余洲:“你不会的。我们认识十多年了。”

宋凡尔:“这十多年来你一直在考察我。”

余洲否认:“我没有。这个念头是从久久出现那天开始产生的。”他拿起眼球,跟宋凡尔解释自己的想法。

“你是记得,安流在普拉色大陆曾经给姜笑留下一根鱼刺,那根鱼刺就是锚点。”余洲说,“它指引我们前往姜笑所在的地方。”

余洲注视手中的眼球:“这个,也是锚点。”

安流的两颗眼球,在制造出陷空之后彻底消失——但樊醒的没有。余洲认为,这是樊醒和安流身份的差异:吸收母亲、成为意志的樊醒拥有更强的力量,他的眼球并不会因为制造一次陷空而消失。

这剩下的半颗始终在余洲身边,对樊醒来说,它就是一个锚点,始终指示着余洲所在的方向和位置。

但樊醒无法抵达Alpha时空。

“所以我换了一个想法。”余洲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非常平静,也非常温柔,他拥有不会更改的决心,“如果是我进入‘缝隙’,我去寻找樊醒呢?我身上有樊醒的一部分,这半个眼球会为我指引樊醒的方向。”

宋凡尔头皮发麻:“樊醒想靠近你的时候,眼球是他的锚点。而你想靠近樊醒的时候……”

“樊醒本身,就是我的锚点。”余洲微微点头,“这颗眼球制造的‘陷空’,会把我直接带到樊醒身边。”

宋凡尔说不出任何阻止的话。她与余洲相处十多年,余洲在她眼里,始终是个孤独、寂寥的人。不能有朋友,不能见家人,宋凡尔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度过漫长时光的。

进入“缝隙”、脱离“缝隙”,从事发那天开始,余洲的命运成为一个固定循环。落入“缝隙”,必定会抵达雾角镇,脱离“缝隙”,必定会出现在太原污水处理厂门口。

对眼前的余洲来说,循环已经结束,他想做出自己的选择。身为朋友,宋凡尔没办法用任何理由去劝阻他。

“……我答应你。”宋凡尔说,“我会照顾久久,会给她一个正式的身份,让她上学,让她好好生活。”

第二天,余洲和宋凡尔等人很早就在废弃候车亭附近等候。

雨很快下起来,在车窗上形成眼泪般的痕迹。余洲背了个硕大背包,里面装各种各样东西:古老师家人的照片、捎给他的东西,付云聪和姜笑家里的照片、一些衣服、书籍,柳英年没写完的论文、没看完的六本外文砖头和他养了很久的一只小乌龟。此外还有余洲认为他或者其他人需要的东西,满满当当。

他就像去旅行一样,早已经打点好行李。

从2009年到现在,余洲外貌一直没有任何改变。他确实已经不适合在现代社会长时间生活,会引来许多非议。但宋凡尔忍不住问:“你舍得久久吗?”

“我回来就是为了确定,久久会得到最好的照顾。”余洲看着宋凡尔,“跟你在一块儿,比跟着我这个四处流浪的小偷好得多。”

“你怎么不问问久久愿意跟谁。”

“等她长大了,她自己选择吧。”余洲笑着,“樊醒不再制造陷空,这边也没有了眼球。但是,不是还有好几个人为挖出来的陷空么?”

“咱们国内就两个,一个在四川,一个在南海。”宋凡尔眯起眼睛,“你是想让她去找你?”

“再说吧。余洲靠在椅背上,“说不定她会忘了我,不再想起我。”

忽然之间他清晰地回忆起离别时樊醒在耳边说的话——别惦记我,别想起这里。

余洲捂着胸口:他和樊醒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在撒谎。记住我,不要忘了我,请你思念我:他们没有说出口的,是强烈得令人胸口发痛的渴望。

“人过来了。”宋凡尔提醒。

废弃的候车亭里跑来了一对兄妹。

雨太大了,小孩冷得发抖。“不怕不怕,我们找件衣服。”年轻的小偷拉开背包拉链,一本笔记本从包中落到他脚下。

久久此时并没有看余洲,她看的是从雨帘里走入候车亭的、没有实体的樊醒。“大叔叔……”她喃喃喊。樊醒伸手摸了她脑袋一把,很温柔地笑。

在余洲打开手记的瞬间,樊醒如一尾灵活的鱼,旋身钻入地面忽然出现的黑圈之中。

紧接着,余洲也被地面的黑圈吞噬了。

大雨中,背着巨大背包的余洲往候车亭奔来,他手里的眼球烫得惊人,越是靠近黑圈,它越是不安、躁动。

没有实体的樊醒取代了眼球的作用,与深渊手记共同制造了唯一的陷空。

余洲跑到候车亭,一把抱起正喊着“哥哥”哭起来的久久。久久吓了一大跳,立刻圈起他脖子:“哥哥,你刚刚……呜,不见了……”

“乖,久久。”余洲万分不舍,为久久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理好她被雨水淋湿的头发。

孩子似乎有预感,她忽然抓住余洲的手:“哥哥陪我。”

“久久要赶快长大。”余洲低语,“如果你想见我,就自己找出安全的办法。”

“你要去哪里?”久久不肯放手。

“去我最想去的地方。”余洲说,“哥哥可以为自己做一个决定吗?”

“不行、不行!”久久放声大哭,抱着他不肯松手,“哥哥陪我,陪我……”

余洲红了眼眶:“哥哥也会努力寻找回来看你的办法。”他抬头看走过来的宋凡尔,“我一定会找到的。”

宋凡尔明白这一眼的含义。余洲会在“缝隙”里继续寻找回到Alpha时空的办法,他的爱人是“缝隙”的主人,他们会找到比牺牲眼球更好的方式。嘴上说信任,实际上还是忐忑,宋凡尔看他一眼:“放心吧。”

她从余洲怀里抱走了久久。久久哭得累了,宋凡尔一张正经八百的脸,她有些害怕,不敢再哭,小声喊:“哥哥。”

余洲亲亲久久的脸,把她柔软的小手按在自己脸上,问她微微发热的掌心。他曾请求宋凡尔给自己提供久久的照片,那些照片上有久久,也有手忙脚乱照顾孩子的他自己。这些都将成为他回到“缝隙”之后,珍贵的宝物。

摊开一片空白的深渊手记,余洲把半颗眼球放在纸页上。大雨瓢泼,深渊手记始终干燥。

他掏出小刀,扎在眼球上。

突然之间,平地卷起一阵飓风。余洲就在风眼中,气流鼓动他的衣服和头发,一切和当时一模一样。

刀尖强硬地突入眼球,一分分陷进去。

候车亭周围如同滚动雷声,轰然作响。宋凡尔把久久护在怀中,久久忽然失声大喊:“哥哥!”

余洲猛地抬头。在雨水与烈风中,他看见久久流泪的眼睛。

再见。余洲无声张口,对久久微笑。

小刀彻底击碎金色眼球。以深渊手记为中心,一个黑圈瞬间出现。

余洲消失了。

连续两次目睹余洲在眼前消失,久久大哭起来:“哥哥!哥哥!”

宋凡尔示意调查组人员现场取证调查,自己则抱着久久往车里走去。

久久凶了起来,抓她的头发:“我要哥哥!我不要你,我要哥哥!”

“那你赶快长大吧。”宋凡尔忍着疼,认真对她说,“哥哥在未来等你,等你去找他。”

鸟笼。

阳光灿烂的草地上,樊醒正指着自己胸口对鱼干说话。

“我已经得到母亲的心脏,现在不需要你的这玩意儿了。”他抓住乱扭的鱼干,“我要把它还给你,听到没?”

“鱼家不要!”鱼干大喊,“鱼家喜欢现在这样!”

他们正在逐渐复原的云游之国里晒太阳。姜笑坐在河边捞虾,扭头问:“拿回心脏之后,你会变成漂亮大鱼对吧?”

鱼干:“哦,鱼家现在不漂亮吗?”它在樊醒手里拼命挣扎,“不过鱼家不在乎你们的看法。河里鱼妹妹同情我,对我可好了。”

樊醒:“……这就是你不肯接受心脏的原因?”

鱼干左看右看,不回答。

它瘦削干瘪,又特别能装哭,很受河里大鱼小鱼宠爱。漂亮的鱼妹妹没事就在河面呼唤鱼干名字,鱼干乐颠颠美滋滋,竟开始喜欢上自己现在的样子。

“我知道你无聊,你无聊就到处走走,去别的‘鸟笼’看看啊!”鱼干嚷嚷,“昨天要给许青原那骨肉架子做衣服,今天又给我心脏……‘缝隙’里的‘鸟笼’你都去过了么!”

樊醒:“还有八千多个……”

他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蓝天清澈明亮,但他完全提不起精神。

“没人陪我。”他嘀咕,“没意思。”

鱼干犹豫片刻,凑过去和他贴贴:“余洲走了有……有六个月了吧?”

“五个月零三天。”樊醒回答,“不知道他那边过去了多久。”

鱼干:“十年,二十年,他肯定忘记你了。”

话音刚落,它再度被樊醒死死抓住。这回抓得极牢,鱼干甚至觉得疼了。

“干嘛呀!不是你说让他忘了你么!”

樊醒把它扔进河里:“……”

鱼干从河里跳出来,尾巴乱甩,正要生气,忽然察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流动向。它立刻抬头:“……陷空?”

樊醒站了起来。他空空的左眼眶忽然发热,蓦地产生锐利的痛感。与此同时,他敏锐察觉,“鸟笼”里出现了一个陷空。

“你干什么!樊醒!”鱼干失声大喝,“你不是说过不再制造陷空吗!”

“不是我……”樊醒像被什么击中一样,摇摇晃晃,“是……”

胸口里,两颗正逐渐融合的心脏跳得他耳朵嗡嗡作响,从头到脚都疼。他看见天空出现裂口,一个硕大的背包自裂口落下,像巨石落在“鸟笼”里,震动空气。

远处山脚,正和许青原一起组队打猎的骷髅眯起眼睛,极目眺望。

“哈……”他忽然笑起来,用骷髅和柳英年的声音快快乐乐地说,“有人回来了。”

樊醒拔腿狂奔,因为惊讶和狂喜,他甚至忘记自己能够起飞。他拼了命奔跑,朝着裂口的位置。

心脏热得不可思议,空空的左眼涌出眼泪。

被遥远时空的雨水彻底打湿的温暖躯体,从天而降,落入他怀中。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