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骷髅红粉(20)

巨大的鱼类骨骸穿破云雾,直冲上天。

苍穹辽阔,云一层叠着一层,无穷无尽似的,仰头看,就像一个云雾构成的大笼子,把人罩在其中。

余洲紧紧抓住鱼背上樊醒的藤蔓。樊醒一路并没怎么说话,尤其在察觉姜笑留在上一个“鸟笼”,这万般无奈之举居然会衍生出如此重要的意义之后,他几乎不吭声,脸上表情愈发的少。

甚至连白蟾也不能再引发他的怒气。他靠坐在安流的独角旁,迎视前方。风吹起他的头发,余洲忽然发现,那头被自己亲手剪短的头发已经长长了,盖住了樊醒的耳朵。樊醒有一张漂亮的脸,线条利落,他不声不响的时候,无情绪的眼睛里藏了一弯渊水。

在这个一切仿佛凝固,什么都不会改变的“缝隙”中,樊醒是特殊的活物。

余洲蹭到他身边,他扭头看一眼余洲,渊水被风吹皱了,眼睛终于笑了笑。

余洲心里很难受。但他除了握住樊醒的手,什么都做不到。

他知道樊醒为何突然陷入沉默。如果说之前一切“离开‘缝隙’”的想法都仅止步于想法,但白蟾的话和姜笑的存在,让一切忽然之间变得极其真实。

他们的摸索有了成果:确实有这样一条路,那路上还有他们的同伴。他们将会一起回到热闹喧嚷的人世间。

——除了樊醒。

余洲太懂得孤独的可怕。

养父母丢弃他之后,他捡到久久之前,他曾度过漫长的、孤独的时光。把地板擦得光滑发亮,把没放多少东西的床铺反复整理,下雨时在家里打着手电筒,点数地面爬行蜿蜒、绕过积水的蚂蚁。他那时候太小,懂得的事情又太少,孤独是他无法反抗的恶魔,紧紧把他困在自己的笼罩里。

余洲不敢让自己想象樊醒怎么在“缝隙”里继续生活。以往还好,他无牵无挂,只要专注躲开母亲的追捕。但之后呢?人一旦拥有过什么热烈灿烂的东西,有过真心真意的朋友,骤然失去,灵魂会空出巨大缺口。

余洲回到人世间,他有久久,有自己的狐朋狗友。他还能跟柳英年、姜笑有联系,只要他们彼此愿意,这种联系不会中断。余洲想起“鸟笼”与“鸟笼”之间的漆黑甬道。想到樊醒将会和安流一起,永远孤独地在这样飘雪的黑暗之中孑孓而行,他愈发紧地抓住了樊醒的手,一种难言的疼痛和苦涩让他无法言语。

“嗯?”樊醒以为他要跟自己说话,凑近了问,“怎么了?”

强烈的冲动在余洲心头里撞击,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说一些不受控制的话——但在张嘴的瞬间,他想起了久久。

余洲最终张了张口,问:“还有多远?”

樊醒应他:“快了。”

他说话时始终看着余洲,每一眼都很深。像是要把余洲死死记在脑海中似的。

云雾之中影影绰绰,正是极高的银白色巨塔,云外天。

安流飞得已经有点儿累了。它不停拍打鱼鳍,试图让鱼背上快乐聊天的众人察觉自己的不适。

得知他们能回去、还能带姜笑一起走之后,许青原的态度一下转变了。他不再忌讳谈论姜笑,甚至跟柳英年开起玩笑:“你交过女朋友吗?我猜你应该还是处男吧?”

柳英年憋红了脸:“性骚扰。”

许青原揽着他:“我们是一个团队,是好伙伴,相互之间没有秘密,这不是你说的?好,我告诉你,我不是。你呢?”

柳英年:“你不是就不是……这根本不是秘密好吧!”

骷髅强行加入讨论:“怎么没人问我?”

一直坐在他们身边的白蟾忽然站了起来。烈风吹得他有些趔趄,柳英年忙拉住他:“别动!你会掉下去的。”

“别飞了!”白蟾忽然大喊,“小心上面,有攻击。”

安流缓缓停下,它确实还记得第一次接近云外天时,黑龙白蟾遭遇的仿佛闪电一般的袭击。

“察觉到什么了?”许青原问。

“什么,都没有。”白蟾喃喃道,“很,很奇怪。”

他忽然掐住自己的手腕,忍受巨疼般弯下了腰。下一刻,一双黑色的骨头构成的翅膀从他背上豁然展开,如两片巨大的黑色蝶翅。

余洲大吃一惊:这翅膀和之前所见又有了些不同:骨头与骨头之间生出黑色肉膜,互相勾连,如一块块黑色薄布填补了骨头彼此之间的缝隙空间。黑色的骨头仿佛闪动磷光,肉膜深黑,隐隐透着一点儿蓝。

——简而言之,现在的白蟾看上去更不像人了。

他像一只瘦削摇摆的黑色巨蝶。

白蟾并不为自己异样的形态吃惊,他对人类形态毫无执念。摸了摸额头上的角,他对余洲说:“你们等一等,我,去看看。”

不等其他人阻止,他说完立刻拍打翅膀起飞。起飞的瞬间他还不太习惯,摇晃着下坠。余洲几乎是本能地伸手要去拉他,被樊醒一把揽住。

白蟾飞起来了。他朝云外天的位置而去。

“母亲和雾灯的力量都在他身上,他不会有事的。”樊醒说。

白蟾隐没在云层之中。没有当时的强光,没有任何攻击,只有风不停吹动松软的云朵。

安流拍打鱼鳍,紧随其后。穿破密密层层的白云,一个无边无际的巨大平台出现在众人面前。

平台边缘正是怔怔发愣的白蟾,他的翅膀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全都,不见了。”他对樊醒说。

平台空空荡荡。它像一枚白色的钉子,上宽下窄,他们降落的地方就是钉帽表面,一个宽大的、看不到边际的平台。

云雾从四周聚拢过来,模糊了边界,令人仿佛身在半空。余洲低头,他的双足也被薄云覆盖,云凉丝丝的,没有温度。

众人不敢随便走动,安流恢复成鱼干形态,随白蟾逡巡平台。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云层里。柳英年害怕又紧张,喊了:“鱼干!”声音远远传出去,飘飘荡荡地在云层之间嗡嗡回响。

余洲等得直打呵欠时,白蟾和鱼干回来了。平台上空空如也,所有曾宿居在此的笼主都失去了踪迹。

“……跑了?还是躲起来了?”樊醒问,“他们都是谁?白蟾,你现在应该告诉我们了吧?”

鱼干也帮腔:“樊醒就算揍过你,但我们和你才是同一边的,别弄错了。”

樊醒瞪鱼干一眼。

茫然的白蟾终于松口,告诉他们其余五个笼主的形态和身份。

这五个笼主,正是当时教樊醒食人的兄姐。

与白蟾、雾灯不同,他们全都没有从意志那里获得过名字。白蟾一说出这几个人的排行,樊醒和安流立即了然:“原来是他们。”

这几个孩子和白蟾、小十一样,有部分人类的形态,但与其他东西混杂,他们不能像樊醒一般化成完整的人形。也因此,并没有得到意志多少的疼爱。自小照顾他们的是安流,但因为安流的注意力后来转移到樊醒身上,因为妒忌或者其他原因,他们与安流也渐渐生疏。

据白蟾所说,云外天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七个笼主在云外天上各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地盘,他们会根据喜好把地盘装扮成自己熟悉的样子。白蟾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他的地盘就是空空荡荡的平台和云雾,他总是藏在云雾背后。

落入云游之国的历险者会随机进入不同笼主的领地,小游当时落入的正是白蟾的“鸟笼”。白蟾记得她,外貌上有明显烧伤痕迹的女孩,但却罕见地依旧选择保有自己原本的模样。当时来找白蟾玩儿的还有另一个笼主,他与白蟾对小游的选择都很惊讶,为了确认,他还反复问了小游三次:你肯定吗?

至少在那个时候,笼主们与白蟾还是很友好的。在他们合理袭击白蟾并把它丢下云外天之前,白蟾并不知道自己会遭遇背叛和阴谋。

“他们是出去了么?”柳英年问,“还会回来吧?”

没有人能回答。

白蟾飞了一路,筋疲力尽,翅膀收回背脊,他背部皮肤上黑色的裂纹更加明显了。见他几乎坐不直,樊醒劝他休息。白蟾直接躺在地上,立刻进入了睡眠。

“……我也好累。”鱼干嘀咕,“我也要睡觉。”

它落在白蟾胸口,摊开鱼鳍,趴在黑色的皮肤上闭目休息。

众人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分别在云外天的平台上坐下。彼此不敢离得太远,生怕有笼主突然回来,无法应对。

没有参照物,时间的流速难以察觉。柳英年问众人饿不饿,他背包里还有一些干粮,虽然并不多。

“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柳英年对余洲说,“来点儿么?”

余洲摇头。他并不饿。或者说,他变得越来越不饿了。随着他在“鸟笼”中时间的增多,胃部的饥饿感反倒渐渐消退。他忽然想起鱼干曾说过,缝隙的孩子其实是不需要吃东西的。

久违的疑问升上心头。

沉入大海时那种鲜活而恐怖的窒息感复苏了。不自觉的冷颤让余洲轻轻发抖。

樊醒坐在他身边,张开一侧手臂。余洲靠进樊醒臂弯,他决定先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因过于无聊,许青原也失去了和柳英年聊天的兴趣。只有不会困、不会饿的骷髅难以忍受周围的寂静,自顾自嘀咕。

柳英年从余洲手里拿回自己的笔记本,把它放在膝盖上,开始认认真真写字记录。

笔记十分整齐,柳英年又出奇专注,无聊的骷髅凑过去看。柳英年起初想捂住不让它瞧,骷髅却忽然和他对了个眼神。

“这是你写的?”它问。

柳英年:“嗯。”

骷髅要夺过笔记本,柳英年连忙一把护住:“你干什么!”

骷髅停了手,指骨还挠着笔记本边缘:“柳英年同志,让我看看你的记录。”

柳英年这才想起,要真捋关系,这骷髅算是自己的上司。他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啊骷同志,我字不好看,你想看什么,要不我跟你讲?”

“挺好看的。”骷髅喃喃说,“而且很珍贵。”

柳英年:“你也觉得有用?!”

他兴奋起来,摊开笔记本,跟骷髅一点点讲解从雾角镇开始到现在的经历。

骷髅又看又听,津津有味,不时问一些问题。

“我带着深渊手记也是为了做这些记录,可惜手记归意志所有之后,上面的记载全都消失。”骷髅说,“应该是隐藏在手记里,平时完全看不见了。”

柳英年像等待师长批改作业的孩子,殷切地看着骷髅。

“挺好的。”骷髅说,随即往前翻了好几页,“你是怎么学会这种语言的?”

他指着的正是在阿尔嘉王国中,兄弟俩使用的、特异于余洲所在时空的语言。

这种陌生的语言,小团队中除了柳英年之外没有任何人能解读。骷髅产生了兴趣。

“你从哪里学会的?”骷髅说,“这种语言非常特殊,它产生于在数百年前某个时间节点上分裂出来的时空,我称它为γ。”

骷髅在空气中写出几个希腊字母:“我们所在的原世界,我称为α,Alpha。缝隙是我抵达的第二个时空,我称为β,Beta。”

柳英年恍然大悟:“第三个时空就是特殊语言存在的时空,Gama。”

“Gama时空和你们所在的时空是平行的,绝对不可能交叉,唯一的关联就是我们所处的‘缝隙’。”

柳英年睁大眼睛。

骷髅继续说:“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有Game时空的人曾落入‘缝隙’。我在‘鸟笼’里见过那个人,他是一个教师,他把这种特殊的语言教给了我和意志。”

柳英年此时想起,久久来自另一个时空,许青原也并非已知的alpha时空与gama时空的人。无穷无尽的时空,要如何去一一命名?他暂时想不出答案,放弃思考,竭力跟上骷髅的思路。

“考考你,这种语言的特点是什么?”骷髅问。

柳英年回答:“它有五十二个表音字母,另外还有三十六种表意组合。字母采用四角排列方式,用来表达不同的语意。”

骷髅没有皮肤,无法用表情传达情绪,但它震惊地喊了出来:“你连这个都知道!”

柳英年紧紧抓住了骷髅的手:“骷同志,这是我从、从《灰烬记事》上学来的!”

骷髅:“……这是什么?没听说过。”

于是柳英年说起了那个神秘的、从“缝隙”中回到现实的历险者的事情。

柳英年所知其实也不多,他只是调查局的实习生,刚开始参加培训。

历险者带回来的纸质记录,被历险者本人称作《灰烬记事》。实习生只能接触到灰烬记事里粗浅的部分,也就是关于“缝隙”和意志的存在、“鸟笼”的构成,以及一种特殊的、只在“鸟笼”里出现过的语言。

更深层的内容柳英年还没资格学习。在上班的途中,他已经落入“陷空”,抵达“鸟笼”。

许青原被吵醒了,坐在一旁边打呵欠边听。余洲和樊醒腻歪够了,见这边谈得热烈,也随之凑了过来。

“要不你教教我们这文字怎么学?”许青原说。

柳英年推了推眼镜,他显然很喜欢这个提议。

“语言的发音分声、韵、调,这种语言……gama时空的语言,每一个词组都是四角排列的,左上是声,左下是韵,右上是调,右下则是意义。”他开始详细说明。为了让他们理解,柳英年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五十二个表音字母,并逐个写出不同的表意组合。

“不过,三十六种表意组合,我只能记住二十多种,剩下的用得非常少,是比较罕见的用法,我……我忘了。”柳英年挠挠头发。

余洲发现这种语言学习的门槛很低,很快他们就懂得了一些诸如“你好”“再见”等意义如何书写。

但柳英年不懂得怎么读出声。他只能理解字面意义,无法念诵。

因为《灰烬记事》上没有记录念诵的方法,就连回归的历险者也无法读出每一个音节的意义。

“这里,写错了。”

众人身后忽然想起一把声音。

白蟾和鱼干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他站在柳英年身后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提醒。

“你看得懂?!”鱼干吃惊,“你不是不识字吗?你可从来没学过这些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白蟾拿过柳英年的笔记本,跪趴在地上给他修改书写形状不够正确完美的部分,“但我现在,能理解这些字。”

柳英年:“你会读吗?”

白蟾张了张口。他也不会。

经过修改和调整,单字变得更加整齐了。白蟾甚至把柳英年忘记的其余十几种表意组合一并写上。他写得很慢、很笨拙,就像是第一次学会写字的孩子,但每一个字母的落笔都没有犹豫,记忆已经在他身体里扎根。

这并非雾灯的记忆。雾灯和白蟾一样,从来没学过这些东西。

这是意志的残留印象。被白蟾吞下的触手里,原来隐藏了一部分意志的记忆。

但他只能书写,无法发声阅读。

骷髅认真地看白蟾写的一切,最后点头:“完全正确。”

白蟾看不出喜悦,这种称赞对他来说完全不重要。余洲和樊醒来了兴致,他俩和许青原一下成为了骷髅与柳英年的学生。

这是个极其漫长的白天,柳英年和许青原吃光了所有的干粮,云外天仍旧空空如也。

余洲和樊醒笨拙地根据骷髅教授的发音方法读出字母的音节,但舌头总是弹不好放不好,口腔鼻腔的振动也没领悟到诀窍。骷髅无法亲自做示范,只能不停手舞足蹈:“舌头放扁,抵住两侧牙床,舌尖就很快、很快地弹一下,发音……唉,不对,弹的速度必须快。”

余洲放弃了。他躺在平台上:“不学了。”

樊醒也躺了下来:“不学了。”

彻底对两位差生失望的骷髅强行躺在两人中间:“不教了。”

余洲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问樊醒:“你还记得阿尔嘉王国里发生的事情吗?”

樊醒想了想:“你是觉得奇怪,为什么阿尔嘉和亚瑟明明使用的是别的语言,但‘鸟笼’里的原住民,包括我们这些历险者,全都能听懂?”

骷髅插嘴:“意志喜欢这样。即便你们彼此说着不同的语言,但你们却完全可以理解对方的话语。如果你们和拥有另一种语言的人离开‘鸟笼’,进入缝隙,你们会发现,在等待进入下一个‘鸟笼’的时间里,你和那些人相互之间是不能沟通的。”

余洲坐了起来:“只在‘鸟笼’内部可以沟通?为什么?”

骷髅:“意志很喜欢观察人类……任何一种人类。它对人类的生存方式、沟通方式全都充满了好奇。没有可以沟通的语言,人类是不可能团结在一起应对笼主的,一个笼主完全把控,历险者不能反抗的‘鸟笼’,对它来说极其乏味。”

余洲:“那它……应该已经知道雾灯死了吧。”

骷髅:“嗯。”

余洲:“她会来云游之国看情况吗?”

骷髅:“我不知道。她不喜欢雾灯。但这个奇特的‘鸟笼’应该会引起她的兴趣。”

余洲想起意志确实曾询问过付云聪,对上层“鸟笼”是否有兴趣。它在寻找更可靠的笼主。

樊醒也弹了起来:“我们在这里越是无所事事地呆下去,危险性就越高。”

骷髅忽然问余洲:“深渊手记呢?对现在的困局有什么提示?”

余洲翻出手记。

在记载了神秘词语的文字边,新出现了一副奇特的画面。

三人不停转换方向判断,直到余洲把手记举远。骷髅喊出了声:“哎呀……这……”

纸上画着一只完全碎裂的蝴蝶。

怔忪间,柳英年和许青原的方向传来说话声。

是鱼干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雾灯死的时候,白蟾说过,因七个“鸟笼”正在融合,所以这片宽阔的云游之国是由七个笼主共同控制和经营的。因而雾灯死亡,她所在的“鸟笼”却没有大的改变——是其他的笼主在维持整个云游之国的形态。

“包括你被他们从云外天丢下来,但你的‘鸟笼’依旧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鱼干说,“也就是说,你的鸟笼也一样可以被其他的笼主管理。”

白蟾否定了:“我从来,不让他们,碰,我的地盘。”

鱼干:“你确定吗?现在也一样?”

白蟾不吭声了。

雾灯死亡,白蟾不在原地,最有可能杀死雾灯的只有白蟾。而白蟾最重视的正是自己的“鸟笼”。

“有道理。”樊醒插话,“如果我是其他几个笼主,我现在一定会选择对你的‘鸟笼’开刀。”

白蟾甚至没有等其他人,他忍受疼痛展开翅膀,从云外天一跃而下,朝着南方疾飞而去。

那双黑色骨头构成的翅膀,已经越来越完整了。

柳英年和许青原看向余洲。余洲没有丝毫犹豫,扭头问鱼干:“休息好了么?”

鱼干迟疑了:“我们真的要去吗?”

余洲:“……去见他们,不一定要杀死他们。”

鱼干:“白蟾一定会动手。”

它停了口,很煎熬一样悬空翻滚。“……好难过,好难过。”鱼干低声说,“每一个都是我照顾着长大的。每一个。”

余洲站在云外天的边缘,他没有往下跳。他忽然想起一件一直困惑着他的事:鱼干死过一次,身上的鞭丝消失,它不会被意志追踪到。鱼干是不必陪他们一直走到这里的。

“你唤醒了我。”鱼干游到他身边,回答,“我要帮你,帮到底,直到把你送回你的妹妹身边。”

余洲:“……为什么?”

鱼干:“你就当作,我也是别人的哥哥吧。”

余洲纵身一跃。云外天扬起巨兽的长啸,和他在雾角镇的黑色海洋上听见的一模一样。

巨大的鱼类骨骸从云层之中突围而出。安流摆动四片薄薄的鱼鳍骨头,犹如在海洋中游动一般自由。

但第一时间接住余洲的并不是安流。

樊醒化出非人形态,展开了白色的巨大骨翅,把余洲抱在自己怀中。

“你跳下来做什么!”余洲在风中大喊。

“我说过,会和你一起跳的!”樊醒朗声长笑,和余洲一起落到安流背上。

他们朝着南方最后一个洁净、平和的鸟笼前进。

白蟾的影子出现在浓云之中。他飞得不高,似乎有些接不上力气。

安流体型比他大,游动的速度更是极快,很快已经赶上白蟾。

白蟾示意他们看下方。

风不知何时刮起来,云雾消散。“这是四脚蛇的地方。”白蟾说,“你们还记得当时的森林是什么模样吗?”

虽然林中遍布诡异的怪物,处处隐藏危险,但至少那时还基本保持着森林的形态:树木极高,低处有灌木,地衣、青苔遍布,甚至还有溪水。

余洲不敢相信:“这居然是……”

森林已经消失了。他们所见的茫茫无边的山林,已经全都被枯木和黑色的大地代替。樊醒把白蟾扯回安流背部,安流飞得更低,几乎掠过了枯木的尖端。

离得近了,所有人看得一清二楚,地面上遍布沼泽,枯木、石头上隐隐露出古怪的脸和肢体,就像是雾灯鸟笼里的景象正在无边无际地扩散。

那些四脚蛇自然也已经消失了踪迹。余洲甚至看见在一片沼泽的中心,有怪物正在泥水里挣扎。它发出的吼叫像濒死的人,也像愤怒的兽,而半个身体已经溶解于沼泽,与黑色的土地同化,无论怎么挣扎都不可能站得起来。

白蟾紧紧握住拳头,只说出一个词:“快一点!”

云游之国南端的尽头,森林仍保持着一种深沉的绿色。

没有风,云层愈发的沉重,吸饱了水的厚实棉絮压在森林头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枯焦味。

安流没有降落,它减缓了速度,缓慢逡巡在这片曾经生机勃勃的土地上方。

它飞得太低、太低了,有飞鸟掠过众人脸侧。许青原眼疾手快摘了帽子,抓住一只。那鸟在他帽子里挣扎,忽然张口朝许青原喷出一口浓汁。许青原躲开了,浓汁落在安流背上,瞬间烧出一个缺口。

在安流发颤的背部,许青原稳住自己的身形,把鸟举给樊醒看:“还记得吗?”

鸟儿和普通麻雀一般大小,但小脑袋上遍布血红眼珠,此时纷纷快速眨动,密密麻麻令人作呕。它似乎被什么侵蚀污染了,许青原松了手,它展开翅膀逃离时,双翅下竟还藏着无数细小红眼珠。

樊醒当然还记得:他和许青原巡视森林边缘的时候,曾见过一只半个脑袋被侵蚀的小鸟。

鸟群扑棱棱展翅飞过,每一只鸟都和许青原徒手抓住的那只一样,被污染、被侵蚀、被异化。

大地上淌满了黑色的水流,城镇被大火烧过,只剩下黑魆魆的残垣,看不到一个人。

森林的绿色也仅仅是伪装。和人头一样壮硕的鸟儿密密麻麻站在落光了树叶的树枝上,它们有深绿色的羽毛,在苍白的日光和微风中卷起涟漪一般的反光。鸟们注视着不速之客,沉默而安静。它们的颈脖上不止一个头,而那头的形态难以说清是鸟类还是人类。

柳英年趴在安流背上,忍不住放声大喊:“小游!!!”

他们喊了好几遍,声音不断在山中回唱,但得不到一丝回应。

曾帮助过他们的少女消失了。

白蟾还是黑龙时曾长久逗留的山脚下一片光秃秃。奇怪的是,所有流经这片土地的黑色水流都会自动绕道,安流在这块尚算干净的地面落下,气喘吁吁化成鱼干,趴在余洲手里。

“也许是你留下的痕迹,抵抗了污染。”樊醒触碰地面,土地带着略高的温度,摸久了,手心有点烫。

白蟾落地后一言不发,此时忽然跪在地面上。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双手紧紧抓住那些温热的泥土。

破碎的喘息渐渐连成了有意义的话,他在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没能把黑龙托付给自己的“鸟笼”,还有“鸟笼”中所有的历险者保护好。

风吹动厚棉絮一样的乌云,长长短短的笑声分辨不出远近,密密地笼罩。第一滴雨落在许青原帽子上,滋的一声。柳英年拿起背包挡在头上,樊醒把余洲护在自己身边,但雨越来越密集。

白蟾突然抬头。他青白色双目带着赤红,鱼干失声:“白蟾!”

嘭地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白蟾身上爆发,他跪在地上,双手与双脚陷入泥土之中,背后的翅膀瞬间展开,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巨大。

黑色的肉膜完全覆盖了骨头,翅膀边缘的肉膜则如破碎的布片,在风中颤抖。巨大的翅膀把白蟾身边所有人笼罩在内,雨水密集,但落在翅膀上立刻蒸发,不能对翅膀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

白蟾没有说话,他发出一种野兽般的嘶吼,黑色的皮肤上渐渐突起粗糙鳞片。樊醒冲过去把他抱住,在他耳边大吼:“白蟾!”

黑皮肤少年愣了一瞬,血红的眼睛似乎回过神。

“是我,还有安流。”樊醒说,“你在做什么?控制住自己!”

白蟾在他怀中发抖,红色的眼睛淌下泪:“我,我不能,让他们,侵蚀你们……”

“别气馁。”樊醒说,“别忘了,你才是这个‘鸟笼’的主人。你要是失控了,没有人能保护你的地盘。”

柳英年鼓足勇气插嘴:“我们还没找到小游,万一她躲起来了,万一她还在等我们去救她呢?”

“小游”这个词让白蟾恢复了神智。

他跌落地面后,人们对他产生过短暂的兴趣,很快纷纷散去。一条受了伤的、腐臭濒死的龙,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甚至有调皮的动物跑到他黑龙身上剥鳞,白蟾昏迷中疼得发颤,但没力气阻止。

唯有小游,几乎每一天都会去看他,为他清理背上伤口滋生的虫子,给他食物,不断地和他说话,举着树枝和木棍与野兽对峙,保护身后古怪的巨龙。最重要的是,是小游把樊醒他们带到了白蟾面前,让白蟾有了复苏的契机,也让余洲等人得到了离开“鸟类”的重要提示。

“我们去找她。”鱼干振作精神,“白蟾!别哭了!我背上被怪鸟口水烧出个洞我都没哭,学学你哥哥我。”

白蟾止住哭泣,但没有把翅膀收回去。翅膀保护了所有人,直到怪雨彻底停下。

天几乎瞬间就黑透了,仿佛之前的漫长白日从来没有存在过。

几个笼主没有现身,白蟾仔细嗅闻,并没有闻到他们的气味。是雨和风掩盖了一些痕迹。

他们回到了城镇所在的地方。房屋全部被烧毁,地面漆黑,不仅没有人迹,连动物也没见到。往日热闹熙攘的景象像一场梦,缀满杏子的大树被烧成干柴,嶙峋地从墙头戳出,黑魆魆的一具武器。余洲看见那台不插电也会播放动画的电视机被烧成一个空壳,躺在泥泞的雨水之中。

只有鸟儿,只有那些绿羽毛和红眼珠子的大鸟小鸟,栖息在树枝和残垣上,静静地注视一行人。

鱼干冲它们呲牙,鸟儿受惊飞起,绿羽毛的鸟儿发出了嘶哑的惊叫声:哇!哇!

冷静如许青原也吃了一惊:“这是……人声?!”

城镇中的人类原来,就是这些绿色羽毛的大鸟。白蟾走几步,停几步,他的愤怒在逐寸累积。

“冲、冲我来!”白蟾跑到被烧毁的城镇中央,跳上摇摇欲坠的梁架,大吼,“来找我!来杀我啊!我吃了雾灯,我还吃了……”

樊醒一个箭步冲上前,捂住了白蟾的嘴巴。

来不及了,怪风又起,风中远远近近都是声音:坏孩子,果然是你。你现在成了两个“鸟笼”的笼主,这可不对呀。

余洲和鱼干对了个眼色:白蟾的话让对方误认为,取代雾灯的是白蟾。

“坏孩子”的声音不断回荡,间杂讥笑般的低语,很快随着风全都消失。

樊醒控制住白蟾:“别着急,他们要是敢动你,根本不必这么麻烦,还过来拿你的‘鸟笼’下手。”

他贴在白蟾耳边,压低声音:“发现了么?他们不知道我才是取代雾灯的笼主。这些人都以为你控制了两个‘鸟笼’,他们忌惮你。”

白蟾冷静下来,随樊醒回到众人身边。他迟疑犹豫,半晌抬头问樊醒:“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这是白蟾第一次对樊醒流露这样的态度。樊醒吃惊之余忍不住笑了,揉揉他头发,被白蟾吹灭的兄弟之火摇摇晃晃又燃烧起来。他想了想说:“先去寻找幸存者。如果他们存心想要挟你,肯定会用历险者做人质。”

众人两两一组,白蟾与柳英年,骷髅与许青原,樊醒与余洲、鱼干,分散开寻找幸存者。他们以城镇为起点,向周围三个方向前进,规定时间内回到原地。

和漫长的白天一样,此夜也同样漫长得令人心慌意乱。

第三次集合,仍旧没有任何收获。但城镇周围已经搜寻完毕,他们打算进山。

正在讨论更合理的路径时,东张西望的骷髅忽然“咦”了一声。

循着它目光看去,余洲发现那棵曾挂满杏子、如今烧得枯焦的树干上有东西在移动。

许青原举起自制的火把,和樊醒小心靠近。樊醒大吃一惊:树干上攀爬着几个小东西,似曾相识。

是那些又调皮又麻烦的猴儿脸小孩!

小孩们被火光吓了一跳,纷纷捂住猴脸。它们在杏子树上爬来爬去,把杏核按进树干的裂缝,对着杏核双掌合十,做出跪拜祈祷的模样。

“……这样也长不出来啊!”樊醒哭笑不得。他和许青原配合,一把抓住一个猴脸小孩,举着火把细看。猴脸小孩在他俩手中挣扎,呲牙咧嘴想威胁两个优秀的猎人。许青原跟樊醒交换了眼色,又惊又奇——这些猴脸小孩和之前所见,完全一模一样。

它们并未被侵蚀和污染。

樊醒一把抱住猴脸小孩安抚,迅速把它带到白蟾和鱼干面前:“果然有幸存者。”

猴脸孩子被樊醒抓得死牢,眼看周围没人帮忙,它顿时又乖又听话,开始眨巴眼睛扮可怜。

“为什么这些猴脸孩子没有被侵蚀?”柳英年问,“那些鸟儿都……那样了。”

余洲看着猴脸小孩,小孩也正瞧着他,眼珠子灵活转动,似乎有些认出他来似的,反复打量。余洲心中豁然一亮,忙抓住白蟾的手:“是因为你。”

准确地说,是因为白蟾的左眼。

曾被白蟾舍弃的左眼,蕴藏着白蟾的力量。左眼借用了一个小姑娘的身体,躲进林子里,白蟾的力量甚至影响了林中的猴儿们,猴儿们长出人类孩子的四肢,仅剩一张猴脸还保留着特征。

樊醒也想起来了:黑龙长期躺卧的那片泥土不被污染。是白蟾本身的力量影响着这一切。

“不愧是笼主。”樊醒说,“白蟾,是你保护了这些小猴子。”

白蟾被他这句话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犹豫,很快又低落:“但是,小游,还是没,没找到。”

樊醒怀中猴脸孩子忽然一窜。

“干什么!”樊醒一喝。

猴脸孩子畏畏缩缩,吱吱地叫,朝着山里举手。

鱼干忽然接话:“小游?”

猴脸孩子疯狂点头,手臂绷得笔直,急得抓耳挠腮。

猴脸小孩带他们走的路,正是当日樊醒、骷髅和余洲追赶白蟾左眼时连滚带爬的那条路。

山谷黑暗,众人举着火把,飞鸟与怪兽不敢靠近。地面湿滑,柳英年眼镜摔裂了,但他不肯留在安全的地方,一定要亲眼看见小游安然无恙。

千辛万苦来到谷底,樊醒掐住猴脸小孩的腮帮子:“别骗人,嗯?”

从黑暗中跑出十几个猴脸孩子,又蹦又跳,引着众人往林子里去。

它们最后在一个黑魆魆的小洞口停下。

白蟾站在洞口,猴脸小孩纷纷殷切地看他,有几个猴儿抓起石头在洞口不停敲打,当当地响。

“……小游?”白蟾犹豫着开口。

洞中窸窸窣窣,片刻,一个黑魆魆的东西慢吞吞爬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