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暗影之中的蛇群倏然僵住,无数双猩红的眼睛直直地对准了院中吴青。

只可惜吴青此时已经完全沉浸于往事之中。

说起肉身被毁,魂魄被抽出来做成了一道虚无缥缈的鬼影的时候,吴青也能维持住平静。

可现在,一想起昔日被忘忧药效操控,浑浑噩噩全然不知自己成为妖魔手中玩物之事,这少年面色惨白,声音哽咽,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是怕极了,也是恨极了。

“忘忧乃是这世间最恶毒,最可恶,最下作的灵药。只要喝下了它,再配合秘术,一个人的心魂,便再也不是自己的了。喂药之人叫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叫你信什么,你就信什么。偏偏你的过往回忆却全无错漏,你只觉得心中所思所想,所爱所恨,皆来源于你的本意,却不知道,那全部都是他人为你设计好的……”

一滴虚无的眼泪沿着吴青的面庞缓缓落下。

他的声音渐低,看似是在跟季雪庭说话,实际上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即便是被傀儡术控制的人,好歹灵魂还是自己的。呵,甚至是被秘术杀死的人,即使灰飞烟灭,再无来世,好歹死的时候肉身神魂也都是干干净净的。”说到这里,吴青忽然怔怔地看向季雪庭,“季仙官,你不知道忘忧有多可怕,一旦喝下它,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了,你只是一具傀儡,可偏偏,你自己却无知无觉——”

轰隆一下,吴家小院中的土房忽然尽数崩塌,巨大的声响一下子打断了吴青的话。

砖石瓦砾的缝隙中冒出了无数黑蛇,这些狰狞的黑影就像是感受到了莫大的痛苦一般,开始不断互相撕咬,纠结成团。

季雪庭早在听到忘忧两字之时,便觉得眉心微痛,这时候连忙侧身望向天衢,正看到那人脸色惨白,神魂剧颤的惨烈模样。

“天衢上仙?!”

“阿……雪……”

这下无论天衢多么想要掩饰自己的疯态也是无能为力。

天衢喘息着望着季雪庭,还想强装镇定,可他刚说出“阿雪”两字,唇间便冒出了汩汩鲜血。

说时迟那时快,见天衢如此模样,季雪庭立刻抬手,一道青光飞向吴青,瞬间封住了那少年的五感。

紧接着他立刻唤起玉皇钟,一道锁链瞬时显现,牢牢捆住了天衢。

微光闪过,玉皇钟禁制起效,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如同无形匕首一般刺入他的肉身、心魂。天衢站立不稳,一缕缕黑血自口鼻中缓缓淌出。

但不管怎么样,这般剧痛倒是护住了他心头那点清明,叫他慢慢清醒过来。

“天衢上仙,你现在可还好?”

季雪庭扫了一眼周围的蛇群,发现它们总算停止了自相残杀,只是恹恹地伏趴在地,心知这也是天衢精神状况转好的一种表现,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口问道。

天衢在原地站住,过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望向季雪庭。

他脸色很难看,疯态倒也不算太明显。双眸中蛇瞳闪动,眼眶微红,仿佛哭过似的,可季雪庭瞥了他脸颊一眼,发现那人眼下是干的,并无泪痕。

“我已经好了……抱歉。”

天衢神色凄凉,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到了最后关头却只是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无关痛痒的套话。

“那便好。”

季雪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强忍着叹气的冲动,只当自己完全不曾察觉到天衢之前失态究竟是什么原因。

竟然是忘忧吗?

三千年后,猝不及防从另外一个人口中听到这个词,季雪庭神色如常,可心口却莫名有些闷。

可若说是无情道功法又出了差错,又不是很对,毕竟季雪庭并没有感受到自己熟悉的隐隐作痛。

“这吴家小院在凡人所居之处,虽然天衢上仙已经落下禁制,但还是不好有什么大动作。到时候把驻守连阳城的仙门招惹过来,又要浪费许多口舌解释。”

此时此刻季雪庭倒也无暇多想,一边这么说,一边直接伸手,把那如同泥塑木偶一般僵直不动的吴青提到了手中。

“不如将吴青直接带回去,寻个好地方再细细盘问好了。至于天衢仙君,我看你似乎也不太舒服,回去早些休息为好。”

免得到时候身体出了差错,又打扰到我查探无目鬼之事。

当然,这句话季雪庭是不会说出口的。

“我,我知道了。”天衢垂下眼眸,极为虚弱地应道。

其实按照他原先的性格,即便真的是神魂失守内腑尽碎,为了不叫季雪庭心生厌烦,天衢也会强行伪装出正常的模样才是。

可此时此刻,他看着季雪庭看似温和,实则漠然的眼神,心中却骤然冒出一股酸涩之意。

不知不觉中,他眼眶又红了……然而季雪庭这时候注意力却在墙角那呆若木鸡的老妇人吴阿婆身上,全然不曾在意过他。

那吴阿婆动弹不得,言语不能,此时此刻见得季雪庭一步一步走近她:明明模样还是初见时的那般模样,是容貌俊秀,唇边带笑,温润如玉的仙君,可不知为何,这时候那人走过来时周身气息却是那般冷,冷得叫人害怕,仿佛这世间万事万物都不在他的眼中,他眼底森然,宛若冥河之水。

“吴阿婆,虽然吴青说你也是被无目鬼所操控,但是为恶之事不可轻轻揭过,你……”

季雪庭倒不知自己无意间带出了一点真实的心绪,正低头同吴阿婆说着话,就看到面前的老妇人忽然翻了个白眼,直接晕厥了过去。

季雪庭:“……”

须臾,他叹了一口气,掐指算了算城中驻守仙门的大概位置,然后抹去了自己的印记,以纸鹤带了一道口信到连阳城的驻守仙门之中。

想来不久,便会有人来此带走吴阿婆。

做完这一切以后季雪庭便不肯逗留,转身拎着吴青便打算携天衢一道离去,结果正要跨出院门,却被天衢之前布下的禁制所阻。

“天衢上仙,劳烦你撤去禁制可好?”

季雪庭随口说道,却并未得到应有的回应。

“天衢……上仙?”

再回头,季雪庭看见的,便是面如金纸,呼吸急促的天衢。

“阿雪。”

白发仙君睁大了眼睛看向季雪庭,一双眼睛已然全部化为蛇瞳,脸颊之上甚至渐渐生出了一些零星的蛇鳞。

说话时,可以看到雪白的獠牙之间舌尖分叉的猩红蛇芯。

“你用玉皇钟再绑我一会儿可好?”

天衢说道,余音中透着一点儿咝咝声。

季雪庭见他如此,心中顿时一沉,伸手便向天衢腕间探去,不过稍稍一探,便已察觉天衢体内灵气如沸,四处奔涌。季雪庭不过一碰,指尖竟被天衢身上狂乱的灵气刺出了一道细细的口子。

更糟糕的是,季雪庭余光瞥见天衢落在地上的影子,明明是一个人的影子,却缓缓有另一道暗影一边蠕动着一边自原本的身影中分离出来,那变形的影子轮廓看着像是人,但从某些角度看上去……又像是一条身形狰狞粗壮骇人的黑蛇。

怎么忽然又是这般模样了?方才不是还能勉强维持清醒吗?

季雪庭连连苦叹,也顾不得其他,以暴力破开了天衢设下的禁制后,便带着吴青朝着鲁仁所在之地疾驰而去。

见到了鲁仁,他只来得及把吴青托付给他,叫他好生看管,其他的压根来不及多加嘱咐,又急匆匆直接带着天衢远离了连阳城,另寻了一处僻静山谷,找了个洞穴躲了进去。

也不怪季雪庭这番行事匆忙,实在是天衢此番状态着实古怪。哪怕隔着衣衫,季雪庭也能感觉到天衢仙君正在慢慢失去人形。

蛇瞳,蛇芯,还有……衣袍之下男人的双腿早在半路之时便已经化为了蛇身。不仅如此,天衢体内数道心魔分魂似乎也有控制不住的征兆,等季雪庭找到洞穴将人丢进去,再设好层层禁制之时,男人影子中慢慢生出的另一道身影几乎已经要凝成实质。

【阿雪,我好喜欢你。】

【阿雪,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阿雪。】

…………

分魂的低语吵人得很,听得季雪庭也有些心浮气躁。

他皱着眉头看向天衢,冷然问道:“你之前一直可以控制好你的念蛇、分魂还有心魔,吴青只是提了一句忘忧,怎么你就这般反应?”

天衢此时双臂展开,正被玉皇钟所化的镣铐钉在洞穴的石壁之上。

跟自己那些丑态百出的分魂不同,天衢真身如今牙关紧咬,满脸都是痛苦之色,听到季雪庭询问,也只是微微偏头躲过了那人目光,不肯吭声。可他越是这般逃避,季雪庭就越是察觉到他似乎在隐瞒着什么。

不等天衢再多做动作,季雪庭忽然往前一步,直接伸手按在了天衢腹部。

“阿雪——”

这是天衢的惊叫。

“果然。”

而这是季雪庭了然的低语。

神念一闪,天衢仙君的衣袍瞬间就被凌苍剑划为片片碎屑。

那具惨白精壮的身躯之上,最为显眼的便是腹部那隐隐蔓延开来的红色斑纹,骤然看上去就像来自于异域的精美图腾,可实际上,那却是那个“孩子”贪婪吞噬天衢血肉与灵力留下来的证据。

为什么之前一直被天衢牢牢压制的念蛇、心魔还有分魂,忽然间失去了控制?

纯粹是因为天衢自己太过于虚弱。

而为什么他会这么虚弱……

则是因为,堂堂上仙,却愚蠢到任由自己腹中怪物吞吃自己的肉身。

“它只是在努力长大,它不是怪物,阿雪,我可以感觉到……它绝对不是什么怪物……”

面对季雪庭的冷视,天衢却只是垂着头,无比虚弱地喃喃道。

“天衢上仙,你真的疯了——”

一股陌生的怒意骤然升起,季雪庭面色冷肃,破天荒地开口骂了一句。

“不是的,阿雪,这是我们两人的骨肉所化,它在我身体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它不是邪物!”

玉皇钟的锁链与山壁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白发的仙君瞥见季雪庭如今神色,忽然惶恐挣扎起来。

“抱歉,天衢上仙,我必须将你腹中这东西取出来了。说不定正是因为它,你才这般神志不清。”

很难说季雪庭如今心中的烦闷究竟是对天衢,还是……还是对他自己生出来的。

明知道天衢因为神魂旧伤终日疯疯癫癫,为什么还会有那么一丝不忍,任由这等妖邪之物存于他的腹中直到今日?

“它很重要,自它出现在我腹中之时,我便察觉到了。阿雪,你再摸摸它,它真的不会带来坏处……”

若是早一点将那东西取出来,也不至于叫天衢混乱至此。

“阿雪,求求你,它还没成形,还差一点点……”

难不成,自己还真的被所谓骨肉、怀孕之说打动了?

“阿雪,你放过它……阿雪……”

天衢的低语仿佛每个字都淬了血。

季雪庭听得愈发烦躁,神色冷得骇人。

他强行按下心头那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心绪,没有再理会天衢此时的恳求与呜咽。

“天衢上仙,你安静些,我只是想取出这妖物,定然不会伤你。”

一手按住天衢胸腹,另一手则是握住凌苍剑,直接便要划开天衢的腹部。

然而就在这时,一双手倏然自季雪庭身后探出,牢牢地卡住了他的手腕。

“阿雪,你怎么对我这么狠心啊?”

阴森,冰冷,黏稠的低语,伴随着蛇芯湿润的舔舐,传入季雪庭的耳朵。

季雪庭身形猛然僵住。

当然不是因为他害怕而动弹不得,而是因为,有人牢牢地,抱住了他。

并非是一人,而是,许多人。

季雪庭缓慢地侧过脸,看到的,却是少年宴珂熟悉的面容。

“宴珂”伏在他背后,甜甜笑着,就是一边笑,他还在一边流泪。

“阿雪,要不你恨我吧?不要对我无爱无恨了好不好?我对你那么坏,你就恨我好不好?”

“阿雪,我知道你觉得那‘骨肉’乃是无稽之谈,可行事也不必这般急躁,反正我死不了,便是被吸干了又如何。反倒是你今天这般挖我腹中骨肉,实在有些鲁莽。毕竟那无目鬼这般诡计多端,我倒是不怕身死,可万一反噬到你了怎么办?”

另外一道声音传来,季雪庭呼吸一顿。

只见“晏慈”从另一侧探身而来,轻柔地从季雪庭的手中,取下了凌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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