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听到那怪物的低语,季雪庭忽觉背后爬上了一股阴森的冷意。

他暗道一声不好,身形猛然拔起向后掠去,可他还是慢了一瞬。

那是眼睛。

无数双眼睛在怪物语音落下的一瞬间霍然睁开。

在那些眼睛睁开之前,它们不过是环绕在他们周围的大树上生出的树瘤与节疤,可现在,一双双或浑浊,或清澈,或哀怨,或狂喜的眼睛直勾勾地对准季雪庭,每一道视线都有若实质,丝丝缕缕附着在季雪庭的身上。

电光石火之间,季雪庭猛然想起了在榆口村调查陈氏之事时,土地老儿曾经说过的异象——在娘娘庙的各处都生出了活生生的眼睛,而寻常人一旦与之对视,便会发狂而死。

这便是那些“眼睛”了吧。

这么想的同时,他忽然若有所觉,在他背后……

季雪庭猛然举剑向后,可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猝不及防对上了凌苍剑剑身上映出来的一双眼睛。

下一刻,季雪庭眼前倏然一闪,然后便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季雪庭的视野在短暂的一黑之后,瞬间映入了另外一片景象。

眼前不再是阴森怪异的幽岭密林,而是一处破旧幽暗的夜间庙宇。

沙沙……

沙沙……

淅淅沥沥的雨声自破庙的门外传来,夹杂在雨声之中的,还有更加清晰的呜咽声,沉重的呼吸声,训练有素的轻盈脚步声,兵器出鞘时的破风之声,当然,还少不了兵刃从肉体中抽出时特殊的湿润摩擦声。

“轰隆”一下,伴随着一道雪亮的闪电,庙宇中的景象顿时清晰地显现在了如今季雪庭的面前。

猩红的血色笼罩了季雪庭的视野。

数十名护卫与仆从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已经尽数被杀,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几乎将整座破庙的地板都染成彻底的猩红。

而从尸体倒下的姿势来看,一直到死,他们都在努力保护着位于墙角的一对母子。

尸体的周围站着一些男人,高大,训练有素,手持长刀,面罩黑布。

他们手中的兵器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又是幻境?

这个念头不过从季雪庭心头一闪,他便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脑海深处轻声笑道——

【非也,非也,季仙君,这可不是幻境,此乃我以“洞见”之法所窥探到的一段有趣往事。这可是三千年前,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季仙君,你不妨好好看看,毕竟此事与你可是息息相关啊。】

季雪庭心中毫无波澜,只觉无趣——他实在是搞不懂这些时日遇到的人为何都这般健忘,好似完全不记得他乃是修行无情道飞升的仙君,无论爱恨情仇,往事究竟与他相关又或不相关,对他来说都已经是无须在意的一些小事而已。

【嘻嘻,季仙君,那可说不定,你确实是在修行无情道,可若是你心中当真无情,又为何还要特意去修它呢?】

那声音随即又道。

察觉到自己所念所思如今尽在那怪物的掌控之中,季雪庭当即凝神,再不想其他,而与此同时,他面前三千年前的破庙之中,又有了别的变故。

“你们疯了,你们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面对这群静默如鬼怪一般的敌人,痛苦而恐惧的沙哑吼叫从纤弱的妇人喉中传出。分明就只是个锦衣玉食的贵族妇人,可如今在身后孩童的面前,妇人却彪悍得宛若一头受伤的母兽。

季雪庭控制不住地多看了她两眼,隐约从妇人的面庞上看出一丝奇怪的熟悉感。

紧接着,他便听到那妇人一边护着身后静默无声的孩童,一边喊道——

“吾乃晏家当家夫人,我的丈夫乃是晏家族长,而我的孩子乃是仙人转世,你们今日做出这等丧心病狂追杀之事,来日定将遭受我晏家百倍千倍的报复!”

以昔日晏家权势之盛,他人即便是有滔天刻骨之仇,听到这番威胁,多少也应当有些动摇。

可如今站在晏家夫人与幼子面前的这群黑衣人却一动不动,宛若未闻。

他们静默如铁,神色肃然,不发一语。

也只有其中一位头领模样的人看上去多少还有些反应。

他叹了一口气,径直上前,动手前甚至还对着晏家夫人行了礼。

“实不相瞒,晏夫人,我们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您家这位转世仙人。”黑布之上的眼睛转而望向了夫人身后的男童,“这位莲华子于我家主人而言十分有用……”

说话间,那武功高强的头领猛然探出双臂,一把拽住了被护在母亲身后的孩童,将他猛然拖了出来。

“你干什么——”

“母亲,我无事!”

那孩子面容生得十分秀丽端正,面颊上还残留着孩子特有的圆润。

不过是八九岁的年纪,如今遭逢变故却显得格外镇定端凝,丝毫没有慌乱。

晏夫人发现孩子被拖出去时,吓得几乎崩溃,眼看着便要扑过来与人鱼死网破,幼童却将手放在身后轻摆叫她冷静下来。不仅如此,被拖出去后好不容易站稳,男童还能偏上几步,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母亲挡在了身形之后。

“点火罢,待会儿动手时还是要小心点。”

与此同时,在首领的吩咐之下,黑衣人中有人燃起了火把。

闪动的火光之中,孩童银色的眼眸如同某种小兽的般反射出荧荧的光。

那正是年幼时的晏慈。

而此时此刻,他目光澄澈,眼神锐利,并没有目盲。

“我愿以三千金与夜明珠一串买你们这些人的手下留情。”

对上凶神恶煞的蒙面杀手,晏慈面色苍白,肩头也有些微微颤抖。

他绝不是不害怕的,可神色却依旧镇定。

他仰着头与那小头领冷静地谈判道:“而且若是你们能放过我与母亲,待我归去之后,我可对天发誓,此生此世,绝口不提此事。我们两方就此别过,再不相干。有了这些钱,你们无论去哪里都可以成为一方富户,从此免去这□□夺命,刀口舔血的差事。这样难道不好吗?”

“噗——”

那首领听得扑哧一笑,顺手便将晏慈手中装着金丸的布袋与他从颈间褪下的那一串龙眼大小的珠子纳入怀中。

“小娃儿倒是生得一副好口才,说得我都心动了。”

只不过即便收了这些东西,他望向晏慈的眼神依旧格外冷漠。

“只可惜啊,你身上有东西是我们主子点名要的东西,若是不把那东西带回去,我们连命都守不住,要钱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要什么?”

晏慈目光一闪,佯装镇定地问道。

而黑衣人轻笑一声,转身从下属那里取来了一口箱子,打开之后,他慢条斯理地从中取出了一把样式古怪,雕刻了无数细细符文的勺子一般的东西。

“你的眼睛。”

他冷然说道。

“你们敢——你们试试看!你们敢碰我儿眼睛就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听到这句回应,原本还能勉强保持冷静的晏家夫人忽然从桎梏中挣脱出来,疯子一般扑向了晏慈,想要将他护住。只可惜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身后看守着她的人以一把长刀直接贯穿。

“噗——”

一捧殷红鲜血自伤口喷涌而出,瘦小的妇人从刀上摔落下来,几乎连内脏都要流出来的伤势之下,她竟然还在地上爬了好几步。

“真儿[这里是对字“归真”的爱称吗?还是说就是小名呀?],别怕……娘护着你……别……”

“母亲!”

见到这番情景,晏慈之前那副冷静自若的模样瞬间迸裂。一声号哭之中,孩童跌跌撞撞就要往自己母亲身上扑去。

结果才跑了半步路,便被人一把拽住脑后发辫,如同拖拽待宰的猪羊一般拖到了火把环绕之处。

“抱歉了,晏小少主。”

首领低声说道,随后忽然“咝”的一声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是被晏慈寻了机会,在虎口处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般锦衣玉食娇养大的孩童,竟然如同小兽一般凶狠至此。

首领倏然冷了脸色,眯着眼睛望向手中羸弱又疯狂的小童。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那孩子睁着淡银色的双眸,直勾勾地看向黑衣人的首领,一字一句,冷冷说道。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无人会相信这般年幼的孩童,说话间竟然会有如此森然骇人的戾气。

“要怪的话,你就怪你是仙人转世吧。”

那小头领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怜悯,轻声说道。接着他就命人将疯狂挣扎的晏慈四肢按住,而他自己则是小心翼翼手持那把“勺子”,一边默念口诀,一边直接捏着晏慈头颅,然后,将勺子直直剜进了孩童的眼眶之中。

“啊啊啊——”

极度痛苦的哀号,与破庙之外轰然作响的雷声混在了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哀号倏然停止。

火把中火星毕剥作响,晃动的光晕之中——

有小道童忙不迭地手持玉盒前来,小心地将头领自晏慈眼中抽出的两团银火般摇曳不定的光团纳入盒中。

一直到盒子关闭,破庙中的黑衣人才自行散开,虽然不明显,众人竟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有人瞥了一眼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满脸血泪的幼童,确认他已经彻底晕厥过去了,这才小心翼翼瞥着小道童怀中玉盒开口道:“这,这就是仙根?”

“不然呢?还能有啥?你以为那小东西眼睛里的银光是什么?”

“我这不是没见过吗?啧,方才那小东西那般与人说话,好似个大人一般,倒怪吓人的。”

“哎,你别说,我之前也觉得那什么仙人转世不过是无稽之谈,也真没想过会是真的,更没想到原来仙人转世之后,那仙根还能从肉身上抽出来……这东西若是放在我们凡人身上,我们该不会也能飞升成仙吧?”

…………

“闭嘴!”

听到属下们嘀嘀咕咕,小头领口中发出一声怒喝。

“别忘了这是要呈给谁的!这可是要给四皇子殿下续命用的东西,你们即便只是背地里妄议,也小心被那位知道……”提起“那位”,小首领声音忽然放低了一些,恐怕就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语气中那一丝细微的恐惧,“大家都知道他的行事规矩,别一时逞口头之快,到头来却白白丢了性命!”

众人顿时噤声,似乎当真是害怕极了背后指使他们行事那人,在满地血腥尸体之间谈笑自若的黑衣人们,此时竟然齐齐打了个寒战。

收拾完庙中狼藉之后,有人又凑上前去看了昏迷倒地的晏家小少主一眼,慢慢抽刀,眼看着就要将人割了喉咙。

先前那抱着玉盒的瘦小道童一眼看见他的动作,连声喝止道:“别,别杀他!到底是仙人转世的肉身容器,日后那仙根少不了还要靠他滋养。我师父说了,只取仙根就好。”

听到这句吩咐,首领顿时脸色铁青,冷冷瞥着那道童道:“这般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道童吓得瑟缩了一下,讷讷道:“我,我没想到你们竟然杀了这么多人,方才害怕过了头,发声都发不出来。”

看着他那副瑟瑟发抖的怯懦模样,首领啐了一口,在原地站了许久,这才开口道:“把这庙中尸首全部都拖出去剁碎抛入林中,这庙烧干净,务必不可留下泄露我们来历的痕迹……至于晏家小儿,灌一服哑药,还有那等扰乱心智的药,都给他塞进去,只要能活着就行,其余的不用管。完事了再把他丢回晏家。”

说罢他又狠狠看了道童一眼,冷笑道:“你可不知,你方才忘了说话,叫这位金枝玉叶遭多少罪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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