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QUEEN

“麻烦让一下。”

灰色行李箱被甩上隔架,架子狂抖好几下后恢复如初,显然已习惯了重物的施压。

车厢里鱼龙混杂,噪杂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暗中进行嗓门争夺赛。空气中飘来香水味、饭菜味、若有若无的闷臭味,所有味道混合在一起,好似在车厢里投了颗臭弹,怪味越飘越远,熏得人头晕脑胀。

有个中年人脱了鞋,脚肆无忌惮地对着空气乱摇,白色的袜子微微泛黄,还时不时用手挠脚心,手经过一番摧残后又移到了头上。

梁彰对着票找到自己的床位,放好行李后从背包里拿出相机,珍惜地擦了几下,开始对着窗外一顿按快门。

沿途的风景没什么好看的,除了绿色还是绿色,偶尔单调色彩里夹杂几栋矮小的房屋和农田,画面飞速闪过,留不下什么痕迹。

但梁彰爱极了这些景色,以及吵闹无比的车厢,恨不得把所有入眼之物都记录下来。

因为火车每往前行驶一截,都意味着他离家又更远了一步。书本被他置之脑后,学校是他永不会返回的牢笼。

早上六点,十七岁的梁彰从家里出逃,逃往遥远的北方。

晚上八点,火车依旧平稳地在轨道上行驶,夜幕低垂,车厢内转静。梁彰肚子饿,终于肯放下相机,从上铺跳下来。

出门前梁彰没带什么吃的,嫌占地方,仅有的零食全当早餐充饥了。他在餐车前掏钱买方便面时,才第一次有了点生存的危机感。

火车上估计一半的人都吃方便面,接热水的地方排了一长列的人。

热水砸在方便面上的声音很有规律,清脆缓慢,一个接完了,下一个又立马迎上去。

梁彰靠在车厢上,听着机械的声音,怀里抱着方便面昏昏欲睡,前面的人刚走开,他就擦着地移动,脚跟粘在地上一样,不肯抬起来。

这一周以来他都没睡好,暑假的第一天最为亢奋,想的全是出走路线,还有要带的东西,到昼城后该住在哪,最初的时日靠什么生活等等。

昨晚到现在,一颗躁动不安的心才逐渐沉静下来。困意当道,梁彰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头沉沉地往地下栽。

终于该轮到他接水,梁彰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勉强打起精神来。

“妈的,我手机不见了!”

“我明明放在衣兜里的,那可是我刚买的诺基亚,一定被谁偷走了。快点,帮我找找”

后方的人群里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吼声,声音跟海浪似的翻到了梁彰这头,在人群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波,所有人骚动起来,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很凌乱,乘客都开始检查自己的东西。

梁彰的手跟着一抖,沸水洒了一大半在他手上,他猛地把手缩回来,在空中狂甩几下,岂料自行带来的风根本无法缓解灼热感,甚至连耳根也发红了,最后整张脸都变得通红。

除了是被烫得之外,他还觉着有点羞愧。觉得自己笨手笨脚,没点独立风范。

沸水的威力不容小觑,梁彰痛得想骂人,拼命咬住嘴唇,端着泡面往回走。

走半路上手给疼麻了,又想起刚才惹得他被烫着的那声吼,梁彰急忙探向自己的口袋。

本来他想自己不仅没有诺基亚,连手机都没有,而且也不至于那么倒霉,应该不会掉什么东西。

但在他摸遍全身后,发现所有口袋都空空如也,他才恍然惊醒这小偷不止偷手机,还偷钱包。

钱包对梁彰来说生死攸关,里面都是他要生存下去的钱,还有身份证。

这样下去他到昼城后根本无法生存,但打道回府更是不可能的。

梁彰头皮发麻,眼前挂了块灰布,把他视野张罗完了。

人在绝境更得淡定,他默念“冷静”,转头后望,拼命回想刚才在哪个地方最容易遭人偷袭,还有哪个人形迹最为可疑。

结果看了半天,眼睛都开始发酸,他还是觉得哪里都很有可能,谁都看起来贼眉鼠眼。又想到他刚才排队时困得跟狗一样,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简直就是小偷眼里待宰的羔羊,肉质鲜嫩。

报警的话警察叔叔估计得先送他回家,还不一定能找回钱包。梁彰急得额间起汗,胸腔里憋得难受,脚底泛酸,险些站立不稳。

正当梁彰急得晕头转向之时,后方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惊呼,比刚才的骚动还要猛烈,夹杂着肉体落地的碰撞声,细细听,还有叫骂声,以及不知谁的哀嚎,一声比一声拔得高。

全车的注意力此刻都集中在前面那块,乌压压聚拢了一堆人,还有别处的人也在往那边凑。

梁彰估计着是小偷作案被抓了现行,拼了命往那边挤,一路上都是成年人,他使了全身的力气硬挤过去,想去为抓小偷贡献力量,夺回钱包。

“叔叔,让一让阿姨,您身子往那边挪挪吧”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拨开人群,只见一个男孩把另一个中年人按在地上,左手死死扭住男人的胳膊,脚卡住他的腿,右手拿着一只诺基亚和梁彰的钱包。

看来不用梁彰出马,已经有人帮他制服了为非作歹的小偷。

“叔叔,我看你挺猖狂的,惯犯了啊。”

那男孩从中年人身上起来,由于侧对着梁彰,看不太清他的脸。

“一大把年纪,不嫌丢人吗?”

中年人被个小屁孩说了一顿,脸涨得通红。

干了龌龊事后被人当众剥了皮扔在阳光下,能不丢脸得想要自尽吗?中年人低着头一声不吭,像是临审讯前的犯人,脸色此时又吓得毫无血色,比重病之人还难看。

丢了手机的大叔哼哧哼哧跑过来,谢过男孩,又叫来他的朋友,还有乘务员,一伙人提着中年人的胳膊。大叔扯着嗓子吼,感觉要把中年人震出火车外:“到了昼城,就把你交给派出所,你可别想跑!”

梁彰看傻了,没注意男孩都走到了他面前。还道男孩压住小偷的姿势帅得没谱了。

“你的钱包。”一道极淡的男声点醒了梁彰。

梁彰顺势往前看去,刚才行侠仗义的男孩站在自己面前,白皙的胳膊伸展开来,手腕上带着根黑色手链,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随后,梁彰的视线转移到男孩的脸上。

这样的长相梁彰一次也没见着过,整个南川估计都找不出一个比这个男孩还好看的人。

他的眉眼生得冷,鼻挺而庄严,配上肉感的唇,五官完美得可以称之为漂亮。最为抢眼的还是他留着一头长发,前面的发被拢到后面扎了起来,底下留了碎发,侧边剃了一道痕。两耳都戴了耳钉,右边耳骨上还有银圈。

形象可以说很叛逆,他站在这儿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目光,有几个叔叔阿姨投来诧异不解的眼光,估计还在庆幸这不是他们的儿子。

梁彰也是第一次看见男生留长发,他的穿着更是前卫,一时新奇,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男生把钱包又晃了晃,梁彰随即反应过来:“实在太感谢了!”他接过钱包,赶忙打开来,粗略扫视后确认钱没少,彻底松了口气,“太谢谢你了!”

“不用,火车上人杂,注意着点。”

“我给你点感谢费吧。”梁彰说着就要去掏钱。

“不用。”男孩摇头,从梁彰身旁擦着过去了。

他走过去时梁彰嗅到他身上有清爽的薄荷味,恍若一道清泉流入车厢内,掩盖了其余别扭的气味。

梁彰把钱包放进牛仔裤前面的包里,如释重负地用手捂着,抬脚往床铺处走。

耽误的时间太长,泡面泡得都发软了,梁彰吃了几口被那滋味恶心得难受,奈何胃里没东西,不得不继续吃。

变冷的泡面和家里做的饭菜不能同日而语,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梁彰宁愿吃泡面,也不想回去过那种压抑的生活。

估计父母现在急得快发疯,梁彰觉得愧疚的同时,又品尝到了报复的肆意。

绑在悬崖上生活的日子,他是一天也不想过了。

“你这泡面还能吃吗?”

背后突然有人说话,梁彰看手里的泡面,不确定后面的人是不是在跟他说话。

以防万一,梁彰还是转过头,刚刚那长发男孩又措不及防撞进他视线里。

梁彰还在苦嚼嘴里的泡面,腮帮子鼓起来,像仓鼠。

梁彰没想到还能碰到他,含糊道:“怎么不能吃——诶,你也睡这儿?”

长发男孩坐的是梁彰斜下方的床铺,距离很近。男孩手肘撑在小桌上,说:“对啊,我刚来就看到你了,只不过你摆弄相机太认真了。我包里还有几个面包,要吃吗?”

梁彰点点头,不好意思地问:“可以吗?”

“嗯,反正我没什么胃口。”男孩从身后包里掏出一整个面包递给梁彰。

梁彰撕开包装纸啃了几口,味道不算太好,但总比冷掉的泡面好吃。

“谢谢,你人也太好了。”

男孩睨了梁彰一眼,幽幽道:“你也是够单纯,不怕我是坏人?”

梁彰扫视了他几眼:“不至于吧,你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

男孩左边的眉向上扬了扬:“我今年十六。”

梁彰睁大眼睛:“你比我还小一岁!我叫梁彰,你呢?”

“向裴。”

其实细看向裴,他的眉宇间都还是少年的稚嫩感,只是眼神太过沧桑,平添了一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厚重。所以梁彰知道向裴比自己还小一岁时,有点惊讶。

同时又有点羡慕,明明是同龄人,感觉向裴过得挺洒脱。

“听你口音是北方人?”

向裴点头:“我是昼城的。”

“去南川玩?”

“看我妈。”

这句话不好接,梁彰意识到有些不妙,顶着尴尬打算聊些其他的。想了半天,他问:“昼城是不是很漂亮?”

“嗯。”

梁彰无语,气氛更加尴尬了。他本不想再说话,结果向裴还在盯着他,似乎等待他继续找下一个话题。

“对了,你怎么知道钱包是我的?”

“他偷你钱包的时候我看到了。”

梁彰心里松口气,想说幸好是被人看见了。但愣是没忆起小偷什么时候偷的他钱包,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于是梁彰又开口问:“他什么时候偷的我钱包?”

向裴手指向接水的地方,嘴唇朝那边翘:“那儿。”

跟着看过去,梁彰脸微红,原来刚刚接水打盹的傻样全被人看到,说:“是我大意了。”

向裴没说话,看了梁彰好几眼。梁彰觉得他心里是在鄙视自己。

“你从家里跑出来的?”向裴的目光落在梁彰的头发上。

发质看上去就很软,几根乱毛翘起来,滑稽地竖在脑袋中间。实在有点狼狈和慌张,看来是跑得很急。

“你怎么知道?!”梁彰喉咙里的面包没完全下咽,差点哽在中间。他奋力咳嗽几声,拿过手边的矿泉水猛灌了几口。

向裴:“很明显啊,离家出走的小孩儿都是像你这样的,慌张无措。”

如果面前有镜子,梁彰一定得仔细照照,看他是否如向裴所说的那样慌张。

不过也不想和外人过多分享私事,梁彰傻笑:“差不多算是吧。”

“嗯。”

看上去向裴并没有要打探梁彰私事的意图,倒显得梁彰自作多情。他躺回床铺上,从兜里摸索出一个正方形的东西。

梁彰最开始以为是手机,后来向裴又往盒子上插了条黑色的线,开头塞进了耳朵里。

梁彰才认出来是“MP3”,他没有,班上很多人都有,他还借来听了听,能听到很多流行歌曲。他曾隐晦地向父母提过他也想要一台,结局当然是被无情拒绝了。

至今也想不通听歌能耽误什么学习,好似歌可以侵入人的脑袋,把里面所有知识都吞噬一样。

父母总是很奇怪,觉得世界上所有除书本以外的东西都是坏东西。是因为长大吗?长大就要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梁彰不禁想快点长大,变成自己最喜欢的大人。

“你在听谁的歌,周杰伦的吗?”

梁彰对歌坛知识实在缺乏,他只知道周杰伦还有张学友,他最爱张学友的“心如刀割”。

向裴的表情很放松,是梁彰从刚才到现在看过他最舒缓的姿态。

他摇摇头,轻声道:“不是,是Queen的歌。”

梁彰问:“皇后国外的歌手吗?是男的还是女的?”

向裴摘了一边的耳机,递给梁彰,眼睛里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

“是英国的一个摇滚乐队,皇后乐队。要听听吗?他们的歌超酷,你一定会喜欢。”

之前的向裴是些许沉默寡言,有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但现在听歌的向裴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全身都充满兴奋的朝气。即便他留着长发,也是一种狂野的率性。

“好啊。”

指尖沾着向裴温热的手过去,梁彰接过耳机,郑重地塞进耳朵里。

高扬的男声充斥耳内,音乐风格和梁彰以往听过的周杰伦、张学友都不一样。混杂梦幻的音乐,似乎连接无数个不同时空,充满热情的男声带着隐秘的魔力,吸引着梁彰陶醉于此。

向裴看向窗外,外面已经全黑了,他们离昼城越来越近。

向裴突然无比想念话筒和舞台,想用全力嘶吼。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梁彰靠近向裴的脸,问道。

“Bohemian Rhapsody,”向裴说英文意外好听,“波西米亚狂想曲。”

向裴侧过头,梁彰的脸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眼睛闭着,长睫毛都快扫到向裴皮肤上了。

他们之间,连着的黑色耳机线随着火车行驶轻轻摇曳,像黑色的河,慢慢流向远方。

作者有话说:

势必把又美又酷的攻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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