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皇上说要带郁宁去皇陵看林妃,下面风风火火筹备起来,弄得整个后宫都知道了。

而皇上自己却是放空了一样仰靠在椅子上,回想往事。

当天晚上,他久违地去了溪下宫。

明妃好久没见他,只是微愣了一下,站起来给他见礼。

“朕明日要去皇陵见林妃,爱妃想跟着一起去吗?”

皇上说完,凹陷的眼睛如鹰般盯着明妃。

明妃一对上他这样的眼神就瑟缩了一下,但他还是说:“想,请陛下成全。”

声音喑哑发紧。

皇上忽然笑了。

那笑像是从干涸破碎的土地里艰难爬出的藤,又枯又疯,“你喜欢她。”

明妃不由后退一步。

“你搬到溪下宫来,是因为这里离她近,这么多年你都在暗中照顾她的孩子。”

“难道你从她救你时,就喜欢上她了?那时候你才十五岁吧。”

“不会你最终愿意进宫也是因为她吧?”

皇上打量着他的神色,笑得越发开心。

这不是他在百官面前的样子,不是在儿女面前的样子,甚至在其他嫔妃面前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恶劣得好似把心中脏污阴秽都带出来的笑。

明妃浑身僵硬,颤抖着压住胃中翻涌的东西。

“我可以带你去见她。”皇上笑着说完,叫连顺总管进来。

连顺总管将一个深黑木盒放在桌上,带着房外所有的人退下。

房门被关上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夜里,突兀地让人心颤。

烛火似乎也被震颤到了,忽闪跳跃两下,照得皇上脸上一片蜡黄枯槁,沟壑纵横。

他的手很白,打开那浓黑的盒子,不由让人觉得,他要释放出可怕的东西。

盒子装的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而是一件美丽的云霏软烟罗裙。

“你没见过吧?”皇上说:“她只有和我在房内时才穿过它。”

皇上把只有两层的裙子放到明妃怀里,“我带你去见她,你今晚穿着它。”

明妃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触到裙子的手指止不住地发颤。

“你其实和她有些像。”皇上似乎有些迫不及待,推着他和裙子,“你为什么像她,是因为你太喜欢她,潜意识在模仿她吗?也好,不然你也不会在他死后成妃。”

明妃握着裙角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的眼尾几乎立即就红了。

而皇上只顾着把他向床上推,“你不想知道她穿上是什么样吗?你穿上就知道了。”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时,一开始没人动,好像预料到或者以前经历过。

直到传出皇上的惨叫声,他们才急匆匆跑到门口,谨慎地叫了两声“陛下”。

没听到回应声,心下一慌,这才推开房门。

见到里面的情景,所有人吓得当即跪倒在地。

入眼皆是红,血滴滴答答地从床上流下来,趴在明妃身上的皇上一动一动,腰腹部的衣物已经被血完全浸透。

不知死活。

郁宁听到消息后,匆匆披上外套向溪下宫赶。

他还处于震惊之中。

他问一句外祖父是否影响了皇上的统治,都要冷声呵斥他的明妃,怎么可能会杀害皇上。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郁宁到时,皇后和太医已经到了,溪下宫外围了好几层侍卫,宫内跪满宫女太监,一个个面色惨白,不少人在瑟瑟发抖。

越向里走,血腥气越明显,到了寝房内,已经浓郁到让人心慌。

太医院院使正双手颤抖地给皇上止血。

皇上躺在床上,床下的被褥几乎快要被鲜血染透,血全部源于皇上的腹部,那里除了有个血窟窿,还有十九年前被饿狼撕咬的疤痕。

“太子。”皇后声音带颤,似乎是被这场景吓到了,见到他松了口气。

“父皇怎么样?”郁宁问。

拿出针要缝合伤口的院使满头大汗,他神情紧绷,似乎是没听到他的话,而其他太医全部跪在地上,以头触地。

郁宁大概知道了。

他愣愣看着面容惨白扭曲的皇上,一时间心里涌上百般滋味,不知作何反应。

他曾是想让他死的。

可是,当他真的在他面前要死去时,他茫然的同时,有丝丝恐慌和钝痛。

毕竟,这个人,也曾拍着他的后背叫他小七,也亲手端药喂到他嘴边,是他父亲。

“小七。”

皇上微弱的声音将他从复杂的情绪中唤回神。

郁宁走到他身边。

“叫、叫你皇兄们都来。”

郁宁抿唇道:“已经叫了,他们都在路上。”

“好、好……”

“小七,其实,其实,我……”皇上用力地睁了睁眼,“我很喜欢,你,母妃。”

最先赶来的是住在皇宫的三皇子和贵妃。

郁宁和皇后一起走出房间,把空间给他们。

六皇子匆匆赶来,沉默地走到他们身边,一脸呆滞,脸上看不出表情。

郁宁问:“明妃呢?”

皇后指向东边的暖房,“被关在里面。”

那里有好几个侍卫守卫,郁宁要进去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林华还是紧紧跟着他,生怕郁宁也被他刺杀了。

明妃身上裹着一层灰色薄被,被子上有几处染着血,想必是从那张床上披过来的。

他长得高却消瘦,薄被将他完全包裹住,只露出脚,和脚边浅绿罗裙。

那不是男子的衣服。

郁宁愣了一下。

在他印象中,明妃是知书重礼之人,绝不会像三皇子那样穿女装。

“去给明妃拿一套换洗的衣服来。”郁宁对外面的人道。

明妃却把自己裹得更紧,脚缩进被子中,哑声说:“不用了。”

郁宁看了他半晌,问:“你为什么要杀父皇?”

明妃眼神空远:“我早就想杀他了。”

郁宁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寒窗苦读十年,本可金榜题名,实现抱负,却被关在这深宫,做不伦不类的男妃,和一群女人一起伺候他……怎么能不恨。”

他咬住了唇,脸上再也没有平日的云淡风轻,唇角带血,眼神幽暗,狠狠地说:“我恨,我恨他!”

郁宁沉默地看着他。

像是看着另一个人,如囚笼中的压抑许久,濒临绝望的困兽,终于爆发。

“可是,你想过没,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明妃轻笑一声,“太子,上个月侯府夫人去世了,至于其他的,为了前程把我送进宫的人我何需在意。”

上个月朝堂发生太多事,郁宁确实不知道侯府老夫人去世了,他甚至不知道皇上有没有特许他回侯府。

大门被人用力推开,郁北征眼角泛红,漆黑的眼珠锁住明妃,阴沉沉质问:“你为什么要杀父皇!”

“父皇封你为妃,待你不薄,你到底为什么!”

郁北征疾步走过来,拎住明妃的后颈,直接把他拽了起来。

明妃在年轻力壮的他面前,挣扎不得,身上的被子滑落,露出他身上一袭唯美的衣裙。

郁北征一愣。

那裙子在他身上有些小,紧紧贴在身上,肌肤若隐若现,暧昧又滑稽。

“北征哥哥,你松手。”

郁北征立即松了手,郁宁将被子重新裹在明妃身上,感受到他身上的颤抖。

他转头对悲愤的郁北征说:“北征哥哥,他是我们的老师。”

郁北征:“他也是我们的……”

后半段话他没说出来。

郁宁知道他没说出来的四个字是“杀父仇人”,他不能说出来,因为皇上还在被抢救中。

正在他停顿的当口,外面忽然出来一阵响亮的痛哭声,响彻夜空。

三人俱是一震。

可以说那四个字了。

郁宁感受到身边人震得更明显,转头看到明妃在笑。

“终于死了哈哈哈!他早在太师府遇刺时就该被狼咬死的哈哈哈。”

“你!”郁北征又上前一步,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他狠狠地看了明妃一眼,直接冲出门去看皇上。

郁宁跟着出门时,正好见到大皇子从那房间里出来,他看向郁宁,说:“敲丧钟吧。”

郁宁一怔,恍惚许久。

等他回神时,面前跪了一地的人。

皇上驾崩,他成新皇了。

一切发展得太快,等郁宁稍微停下来时,新龙袍已经摆在东宫,礼部尚书开始跟他说登基大典的事了。

立储大典好像就在昨日,转眼就是登基大典了。

郁宁按了按太阳穴,看看龙袍,又看向桌上的奏折。

皇上去世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大皇子,直接让大皇子负责他的葬礼,郁宁没怎么费心,他费心的是明妃一族。

明妃出身于宏源侯府,这本是一个三代之后逐渐没落的侯府,因明妃又重新起来,上上下下有三百多口人。

本该全部诛杀,郁宁却暂时只把他们关进狱中。

这些奏折全是和此相关的。

他已经头疼了很久,今天看到这身龙袍忽然有了主意。

在刑部的奏折批下:“全族死罪,秋后立斩。”

足够堵住幽幽众口。

【崽崽,真的要杀了明妃吗呜呜呜。】

【皇上一定是对明妃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他被逼到绝望才杀皇上的。】【呜呜呜明妃是我的白月光之一。】

郁宁摇了下头,“不杀。”

礼部尚书闻言立即抬起头,意识到皇上是在跟天书上的神仙对话又低下头。

心里揣摩着这“不杀”二字,可是上天给下的对侯府的旨意。

郁宁试了龙袍,总管和礼部、内库的人都在一旁侍奉记录。

挑剔的新总管觉得还得再修改,郁宁低头一看,明明十分合身得体,“最近各部事多,别改了。”

郁宁问:“登基大典准备的怎么样了?”

礼部尚书立即跪下,“禀皇上,礼部近半的人被大皇子调去准备先皇葬礼,登基大典细节未落实完。”

礼部尚书有些纠结,看似有话要说,郁宁打断他,“无妨,先让大皇兄准备丧礼。”

他不在乎要先登基再给先皇下葬那一套。

礼部尚书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又闭上了。

郁宁把这看在眼里,猜测他和大皇兄是不是有嫌隙。

大皇兄第一次参与政事,去的就是礼部。

最终还是新皇先登基,先皇再下葬,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先皇下葬还要他主持。

郁宁登基这天,大赦天下,尊原皇后为皇太后,同时册封还未封王的大皇子、三皇子和六皇子为王。

众人都以为他会追封生母林妃,郁宁并没有。

他只是在皇帝下葬后,暗地里把母妃的陵墓移出了皇陵,转到青城书院旁的山上。

于此同时,在大赦天下的遮掩下,明妃也被一起送到青城。

刚登基时,郁宁特别忙,忙着收复三皇子的势力,忙着平衡晟都各大世家的势力,以及调青城官员进朝堂推行新政。

不知道是不是劳碌的原因,郁宁的身体越来越差。

他的身体确实没向好的方向发展过,一直是向差的方向下滑,可这变差的速度也太快了。

差到在早朝上当着大臣的面咳嗽不止,虽然后面止住了咳嗽,继续上朝,依然让大臣们忧心不已。

有人甚至当场提让郁宁选妃的事。

选妃是表面,其实是想郁宁早日留后,以安社稷。

郁宁搪塞过去,早早退朝。

等他从朝堂下来后,身后伺候的人才看到他长袖中咳出的血,吓得总管当场失声。

郁宁扶住他的胳膊,虚虚道:“去叫太医,别惊动他人。”

天书上的人和总管一样慌张。

【崽崽怎么会这样啊?】

【做皇上一点也不好,太累了,崽崽要不我们别做了吧。】等郁宁躺到床上,休息片刻,才说:“我本来也没打算做很久。”

最初有做皇上的想法,是什么时候呢。

昏沉的郁宁不由回想起过往。

那次跪在御书房前求皇上不要让皇姐和亲时,其实他还没有明确地想要做皇上,和皇姐想的不一样,他那时清楚意识到要拥有的只是权力,并非是皇位。

第一次冒出想做皇上的念头,是在看到白妃给他留下的字,知道太师府的刺杀是皇上一手谋划的那一刻。

他想做皇上,想报仇,想推翻他的一切。

尤其是别人认定,因他的母族曾犯下弑君之罪,所以他不能做皇上时,他偏要做。

凭什么不能是他。

弑君,那只是个笑话。

后来看到二皇子和三皇子为皇位你死我活,不惜对自己人下手后,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看起来并不是他的初心,而当真正坐上这个位置后,他却很喜欢把这个国家一点点变得更好的感觉。

所以他夙兴夜寐也没意识到辛苦,不曾想身体变成这样。

总管叫来的是太医院院使,他看了后给郁宁开了养护的药,让郁宁一定注意休息。

第一次吐血除了太医院和身边照顾的人,没被其他人发现。

第二次也一样,第三次吐血时,郁宁没能瞒得下,在朝堂上就被郁北征发现了。

以前不管是咳,还是喘,都可以当成是身体虚弱,可是咳血不一样。

几乎几个王爷都来看郁宁了,长公主也来了。

“只是前段时间太操劳了,没事。”郁宁脸色苍白地保证:“我以后一定注意点。”

几个王爷勉强被安抚,公主仍然一脸忧色。

等他们走后,总管说:“大王爷还是没出现。”

“大皇兄也不曾过出门吗?”郁宁问。

林华说:“对,一直未曾出门。”

先皇驾崩之后,最伤心的是大王爷和四王爷,这是整个朝堂都能看出来的的。

而三王爷跟没事人一样,甚至还在王府听曲儿。

先皇驾崩,百官和宗亲三月内不准作乐,要不是郁宁派人勒令停止,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郁北征当时是真的伤心,走出来的也快,而令郁宁没想到的是,他的大皇兄是最伤心的人。

他跟郁宁告假三个月,已许久没来朝堂。

这三个月不上朝不见客,像是为在先皇守孝。

郁宁听后没说什么,他合眼昏昏睡了过去。

第二□□上,郁宁提出修路的事。

户部尚书听后,立即跟禀告,“皇上,最近接连推行新政,户部已经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了,不如等明年有了新税后。”

确实如他所说,最近花钱的地方太多,户部几乎被他掏空。

这件事本该再推一推的,可郁宁总有种自己等不了的感觉,他心里想做的那些事,每一件都迫不及待地想开始。

郁宁正犹豫之时,站在很后面的黎世子慢悠悠地站出来,笑眯眯地说:“皇上,臣有钱。”

户部尚书:“……”

郁宁不由笑开来。

笑着笑着,他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喉咙传来一股腥甜。

他忙止住笑,静默好一会儿才压下去。

退朝后,他把黎世子叫去御书房。

在御书房里喝了一杯茶后,感觉舒服很多,他笑着跟黎世子说:“不能白拿世子的钱,世子是想要明年收钱,还是要今年升官?”

黎世子乐呵呵地问:“皇上是要奖赏臣吗?”

郁宁点头。

黎世子忽然跪在他面前,“那,请皇上赐婚。”

郁宁一喜,“皇姐同意了?”

黎世子咳嗽了一声,“皇上不如亲自问公主。”

郁宁当场就叫人去请公主了,把黎世子弄得很不好意思。

郁宁不由笑得更开心,他是见过黎世子在商场杀伐果断的模样的,也从小见识过他的厚脸皮,知道他小时候就爱跟着黎王爷去些风月场合,没想到他也会不好意思。

公主来时,黎世子几乎是坐立难安,时不时就想咳嗽一声。

郁宁直接问公主可愿意让黎世子做驸马。

“他啊。”公主凤眸轻挑,睇了他一眼,“尚可。”

黎世子的嘴角立即裂开了。

郁宁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公主绷了会儿脸,没控制眉眼也弯了下来,垂头时隐约可见嘴角的笑意。

皇宫窒闷许久的空气,被这欢乐的喜气冲散了些。

郁宁问:“那皇姐打算何时成亲?”

公主说:“我年纪也不小了,就早点吧。”

黎世子插话:“下月初六是黄道吉日。”

郁宁:“……”

下个月初六距离现在不到一个月,正正好这个月过去先皇驾崩满三个月,这是多迫不及待。

公主竟没反对。

郁宁说:“皇姐必然要有一场盛大的婚礼,这不到一个月,连婚服都准备不出两身。”

黎世子看了公主一眼,笑眯眯地说:“我都准备好了。”

郁宁:“……”

他又笑了,“还是给钦天监算一算吧,如果初六合适就定下。”

虽然他不信这些,但公主成婚他还是要确保一切都好。

“当然当然。”黎世子笑成弥勒佛,什么都好说。

他也不觉得皇上问,钦天监会说不合适。

郁宁因此一整天心情都很好,伺候他的人也跟着开心和放松。

总管开心地说:“终于要有场喜事了,正好给陛下冲冲喜。”

郁宁脸上笑容一僵。

继而他又想到公主和黎世子眼里的光,又重新笑起来。

不管这是不是他们的目的,至少他们是真心互相喜欢的。

晚上郁宁想把这件好事分享给席廷,可没等到他。

最近这些天,他很忙,身体也虚,有时候他要批奏折批到很晚,有时候没奏折却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席廷好像也很忙。

以致于他们最近都没怎么说过话。

郁宁很想跟他说说话。

他洗漱后靠在床上,想着要等他,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席廷下半夜才出现,不是出现在家里,而是出现在席海在首都星的实验室中。

他穿着一身银质奇装异服,那衣服几乎将他和空气彻底隔离开来。

不过脸还是能看到的,头部是透明的。

席海可以清清楚楚看清他脸上的疲惫和想杀人的欲望。

有些失真,但依然让人想逃的声音从他头顶传出,“这是第七次了,又穿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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